- 39
這個月,主管們開會訂了新工作給設計部,搞得大家叫苦連天,這個政策得犧牲設計部同仁們?yōu)閿?shù)不多的假日,到住家附近的百貨公司巡柜。 鄭理跟嚴栩剛評完一個柜的分數(shù),來到百貨公司的美食街,用餐過程中,嚴栩問他:「你現(xiàn)在都在家畫圖?」 「嗯,在公司沒有時間。」鄭理回答。 「嗯……」嚴栩拉長音,沉吟半晌。「希望是我多想了。」 鄭理瞄了眼路人身上的衣服,是公司品牌,轉臉回問。「怎么了?」 「只是覺得,小藝的設計變了。」嚴栩直視他。「但愿只是我多心。」 當他聽見嚴栩的話,心跳漏了一拍。沒有說話,不敢貿然接話。 「小藝的設計我也看兩年多,去年底他的風格變了。」小藝的轉變是漸進式的,最初嚴栩只覺得奇怪,小藝開始想要走出另一套風格,這對品牌來說是好的,畢竟時代在變流行也瞬息萬變,但一直到今年鄭理能夠出圖后,他看了鄭理的設計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鄭理扯唇一笑,竟找了個彆腳的理由。「或許他想要換個方向?我不清楚小藝以前──」 「是你同意的嗎?」話音戛然而止。嚴栩皺著眉,嚴肅地看著他。 鄭理乾嚥,深吸口氣,甚不自在的舔唇抿嘴。 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小藝的設計圖都要經(jīng)過他的手編碼,拿給打版師。這種理由,三歲小孩都能識破。 良久。「沒有。」眼睛直視嚴栩。 細微的表情變化在他眼前展開。嚴栩瞠目之后眉心中間的皺褶加深,眨眼間恢復了正常,唇線卻抿緊了,彷彿無話可說。 美食街是喧鬧的,然而此刻卻無法感染他們,他們各自思索沉默,這事情還有多少人發(fā)現(xiàn)?嚴栩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是因為他知道他跟小藝的關係嗎? 鄭理以為自己成長了,畢竟他在小藝面前還能故作無事的相處,甚至虛與委蛇,那還有什么辦不到的呢? 他還是期待這僅是一場云煙夢吧。 鄭理不語望著嚴栩,而他只是執(zhí)起筷子,安靜地把飯吃完,一句話也沒有說。擦完嘴,穿好外套,提包轉身離開。 嚴栩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鄭理雙肩垮了下來,飢餓感被侷促取代,像遺失了什么,空了一塊的地方揣然的直跳。 他終于知道家人擔憂的是什么,為什么不贊同、為什么刻意點出利益問題,這時候他才看清,哪有什么夢,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夢,一場殘酷的夢,都因為它的現(xiàn)實。 他離開這里,走到百貨公司外的公車站,等候公車。 梅雨季節(jié)的來臨意味著有隨時落下的雨,猶如去年的猶豫。換季吹來云雨的風飽含濕氣,滲透進衣服底下,沁涼了心臟。 他應該要跟小藝說吧,跟他說他知道了、跟他說嚴栩細心的察覺以及心痛的感覺…… 他的心底又有一絲的納悶,為什么無法對嚴栩說謊,又為什么對嚴栩失望的眼神感到壓力。這股沉重的感覺,把鄭理的背脊給微微壓彎了。 公車開進站,鄭理舉步上前,猝然間一隻手伸過來扯住了鄭理,將他拖離了公車站。 「嚴栩?」鄭理錯愕的被嚴栩戴上安全帽。 「上車。」嚴栩坐在車上,笑對鄭理。「去我家喝酒。」 沿路上鄭理安靜的坐著,不時偷瞄嚴栩的側臉,摸不著嚴栩的想法。 他們在路口下車,嚴栩拖著鄭理進去買酒和零食,才回到嚴栩家。 鄭理沉默的喝著酒,眼睛卻盯著嚴栩看。他喝的又快又猛,一下子桌上就堆了好幾個空酒瓶。嚴栩似乎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但當他把視線移開后嚴栩突然問:「你有打算要怎么做嗎?」 鄭理動作一頓,才緩緩道:「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有想過小藝會這樣做……」他或許是傻但不是蠢,當被信任背叛時無所是從也在情理內。 「幾張圖換一個真相是值得的。」嚴栩拆開一包洋芋片食用,淡淡香咸味飄散,鄭理毫無食欲,只想飲酒。 嚴栩抽掉鄭理手上的酒換成洋芋片,「吃東西墊胃,等等喝醉是你難受。」 鄭理只好沉默地啃食洋芋片,等到整包都被吃光顏栩才把喝到一半的酒還他。 「做人可以傻,但不能蠢。我猜得到你在想什么。」嚴栩話鋒一轉。「你知道小寒怎么做的嗎?我遞交上去,她喜歡的就刷掉,然后挪為私己。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鄭理驚訝拍桌的坐直上身。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你明知道還讓她這樣做?」 嚴栩冷靜的雙眼盯著鄭理,直到他回復平靜才又說:「賣人情給小藝。但還是太小看了,要權也要勢的人果然很貪心。」接著嚴栩把他在頂樓聽到的對話原原本本的說給鄭理聽。 嚴栩說到最后鄭理已經(jīng)疲于反應。一開始他還會吃驚,尤其嚴栩最初就識破了小寒的舉動,卻隱而不發(fā)的任由小寒繼續(xù),最后捅了一刀讓小藝成功上位,頂樓的那些對話也狠狠的戳破鄭理內心殘存的一點希望。 他木著一張臉,像個呆子一樣盯著嚴栩的眼睛,平靜無波沒有憤怒生氣,只像海一樣的寧靜,整間房子里除了呼吸聲之外就沒別的聲音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鄭理像解除化石般動了動握住酒瓶的手指,低下頭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可以借我衣服讓我住在這一晚嗎?」 「好。」嚴栩立即起身進房取了整套換洗衣物給他,鄭理接過手只是輕聲的答謝,低頭走進浴室,不一會水聲嘩啦啦的傳出來,當嚴栩打開他的第一罐酒時他聽見混合著水聲的啜泣聲,非常難辨認。 喝著酒,邊聽著那哭聲,嚴栩喟然靠著椅背,頭仰望半明半暗的天花板,直至最后那聲音哭到都啞了還沒有停。 鄭理垂首懷抱衣物躲進浴室,水自蓮蓬頭灑出淋溼全身后眼淚就跟著水一起涌出滑落。 他一邊低泣一邊僵硬的清洗自己,嚴栩說的那段對話像跳針的光碟一樣不斷重復,原來被背叛這么痛,原來信任丟出去像狗咬著了包子就跑。 扎在心上的針比較痛,還是扎在手上腦袋上的比較痛,鄭理已經(jīng)不知道了。 遠比那晚察覺小藝抄襲還要難過,何只抄襲是現(xiàn)實,就連付出去的感情也從未被當過一回事。 『如果我插手,今天這樣的可能是你,你要我放任你被同樣對待?不,我辦不到。』 『明白。小藝,我喜歡你。』 「呵呵……嗚……」摸不清自己究竟想笑還是想哭,頹喪的坐在地上放任水不斷流失,水沿著磁磚地漫延視線朦朧的看著它們被一次又一次的水波撞擊,然后進了排水孔。 那每一晚的檢討、每一晚的笑容,道肢體纏綿、耳畔邊低柔的關懷與親吻都是玩弄。比起原先鄭理失去更多的勇氣去找小藝攤牌,他第一次知道自己這么懦弱,是什么影響他?還是他從沒有堅強過? 「咳、咳咳──」他想吸口氣卻被水嗆到,狼狽咳嗽的把水關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也透露著愚蠢,啞得不成調。 鏡子里映照出他咳紅的雙臉、耳朵,還有哭紅的雙眼,濕漉漉的瀏海像海藻一樣垂在他的額前,擦得乾點后又像滿頭的挫折黑線。 鄭理走出浴室,嚴栩仰靠著椅背的臉轉了過來,在背景一片漆黑的空間里,鄭理立刻就對上眼栩的雙眼,那眼好像透出了些光彩,不似剛才的冷淡。 「你要喝就再喝吧。我去洗澡。」嚴栩經(jīng)過他身旁,輕輕拍兩下他的手臂,拿了衣物進了浴室。 鄭理坐在沙發(fā)上對酒發(fā)呆,水聲有頻率的擊中地上積水,閉上眼躺倒在沙發(fā)縮起雙腿,疲憊的一會就睡著了。 嚴栩出來時鄭理肩膀下還壓著溼答答的毛巾,頭發(fā)也沒有吹乾。 「唉。」他嘆息,先嘗試把鄭理叫醒未果,才拿條乾毛巾動手擦拭,搓得鄭理睡夢中本就糾緊的眉頭更深了。 嚴栩最后把鄭理從沙發(fā)搬到床上,熱得他又進浴室沖了一次澡。 臨睡前嚴栩聽見鄭理的夢囈:「喜歡……你……」說著人翻身就抱住了嚴栩,好像睡夢中還是一樣的過日子。 嚴栩面無表情的瞅著硬是縮在他懷里的人,半晌后伸手安撫地在他背上輕拍,規(guī)律的頻率拍著拍著嚴栩也就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鄭理忽然間睜開眼,滿室的漆黑和身前的溫熱令他產(chǎn)生錯覺,他沉溺地收緊雙臂,臉蹭著那人的肩膀,幸福的又將入睡…… 驀地驚醒,松開手退開身,腳步匆匆逃出嚴栩的房間躺到客廳沙發(fā)上,徹夜無眠。 嚴栩翻身面對沒被關上的房門,凝視獨自一人躲到沙發(fā)的鄭理。 天明的很慢,很慢,鄭理躺在客廳,又想起幾個月前至今的相處,小藝用心的帶領,甚至告訴他喜歡他,不,打從一開始就是騙局。 從面試就是。 把記憶推到有小藝的最初,第一次見面時鄭理只想獲得工作,他渴望設計與從事設計,對小藝只是個徒有親切二字的象徵。第二次見面時他終于記住小藝的長相,他對于他的畫有意見,并告訴他新開始接觸品牌時要從模仿做起,不算投機,灌輸了他新的思考方向,而他照做了為的是從今爾后的自由發(fā)揮,這次小藝甚至告訴他怎么模仿。 為什么這么做?小藝從這時候就開始了嗎? 鄭理的心又隱隱抽痛起來。 第三次見面的最后,小藝展露自信笑容再度說了喜歡你三字,期望他進來共事,鄭理的內心也彷彿雀躍了起來。 面對小藝與面對小海姊姊不同,強烈的落差對比,和小藝透露出的好感,遇到瓶頸時的提點都像水與石頭的關係,逐漸的滴出一個洞,而他就是那顆被滴水穿透的石頭。 被曼莉稱讚好習慣時俏皮的答謝,提醒他別犯錯的神祕模樣,嚴肅卻不失溫柔的譴責,能屈能伸賴皮的應答,以及兩人獨處的繾綣柔情,所有畫面頓時變得極端諷刺,像千萬跟針一齊扎在心上,痛得鄭理舉臂擋住又流下的淚水,無聲哭泣。 他現(xiàn)在到底能怎么做,揭穿也毫無用意,要報仇嗎?拉他下臺?何其容易。 當他放下舉得痠麻的手臂,早已流乾淚水的眼睛也又酸又澀的腫起來。 晨曦染藍了云的時候他站到窗邊發(fā)呆,一站兩小時,天上的云被日光照成白色,才灑在柏油路上。 陽光刺得他眼疼。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 是每一步都錯了。 「早安。」嚴栩邊打呵欠走出來,在窗邊拾獲一隻長了黑眼圈滿臉憔悴的笨蛋一個。 「早安。」鄭理望向嚴栩,扯不出笑。 「你整晚沒睡,我床借你再去睡一下。早餐買回來我再叫你。」嚴栩豎起拇指比著房間,簡單明瞭就是要鄭理去睡覺。「睡飽才會知道下一步,去吧。」 鄭理眼皮沉重的瞇起,眼里有著戒備。 嚴栩看出來了,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去睡吧。」他轉身去盥洗,換好衣服帶著錢包手機出門了。 鄭理站在那,直至門關上才松懈下來,沉進嚴栩的床被時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