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下午四點
夏日午后的光蘭街十七巷,跟郭衛第一天來時一樣,整條巷子籠罩在一片寧靜當中,彷彿睡著了一樣祥和。 今天沒有敵人,沒有滿懷惡意的白伯行跟白仲鶚埋伏在附近,郭衛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四號的大門時,迎接他的是乾凈整齊、陰涼而安靜的客廳。 跟前面幾天很像。白夕宙跟白爺爺在醫院的時候,郭衛每天回來,迎接他的也是這間空蕩蕩的屋子。之前只要等到過了四點,夕就會出現,但白夕宙醒來之后,郭衛就再也沒有在屋子里見過夕。雖然理論上來說,這樣才是正常的,可是到了傍晚沒有人在廚房里忙進忙出,沒有人在走廊和樓梯上打掃,沒有人在二樓底端的陽臺上晾衣服,或者晚上九點、十點之后沒有人探頭進來送上一杯冰涼飲料,郭衛就一直覺得不對勁,似乎這棟房子少了什么本來應該要有的東西。 現在他站在門口,抬眼望著沒有亮燈的客廳,用自己的臉頰感受涼爽的空氣,卻覺得平常以溫馨的態度迎接他的這棟屋子,今天令他覺得寂寞。他好像終于了解到,什么叫做「房子沒有人在的話就沒有生氣」。 他知道白夕宙今天會回家。白爺爺已經很明確地告訴過他了。 但是臨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不太確定,自己在白夕宙心目中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真要說起來,郭衛其實沒有真正認識過「白夕宙」這個人,他有的印象,都是「夕」的模樣,是那個做家事很能干、說話很有禮貌,講好聽些是謹守分寸,說難聽點叫做刻意保持距離,而且從沒聽過郭衛一次命令的「管家」。 不過他還記得夕的手,記得被白仲鶚打過之后,夕幫他擦藥、替他冰敷;也記得他住進這間屋子第二天就打破杯子,讓收拾的夕割傷了手的事情。正是因為他記得很清楚,夕的手被碎玻璃劃出一道很深的傷口,流出來的血是紅的,他才敢對司徒葦聲胸有成竹的說夕不是幽靈而是活人。 他也還記得夕的肩膀,十七歲少年的肩膀,有一點瘦,感覺骨頭比rou多。那天下午在醫院病房抱著白夕宙的時候,觸感跟之前抱著夕的肩膀時一模一樣。 理論上他知道,觸感一模一樣才是正常的,畢竟是同一個人,不管變成什么樣子,是記憶混亂還是腦震盪,白夕宙仍然是白夕宙。 但現在面對空蕩蕩的客廳,看不到本來應該在的人,腦袋就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下意識地開始懷疑,會不會其實,過了今天之后,會像六月三十日那天一樣,被趕出這間房子,又得要趕快想辦法找地方── 樓梯上方傳來聲響,有很輕很輕的腳步聲從二樓下來,自遠而近,跟之前郭衛下午回家時會聽到的聲音一樣。 接著是人,白夕宙因為在醫院躺了半年而顯得有些過于瘦削;重新修剪過的黑發,還是短短的、整整齊齊的貼在頰邊,只因為臉的輪廓還留著大病一場的痕跡,乍看之下有一點點憔悴,讓黑眼睛顯得更大,看起來比十七歲的年齡還要小一點。他還穿著白色的襯衫和黑色的布面長褲,手上拿著抹布,令郭衛差點就要以為他的身分依然還是這間屋子的「管家」。 白夕宙從樓梯頂端下來,停在從底下數上去第二階上頭,視線剛剛好對上郭衛的眼睛。郭衛想要講什么,但嘴巴里乾乾的,雙腳跟鉛一樣重,整個人跟雕像一般呆站在原地。白夕宙也沒立刻打開話匣子,就讓兩人之間產生一個有點尷尬的空白,郭衛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起頭才好,很勉強地發出乾澀的短音:「呃……」 「『主人』,你回來啦。」 「『主人』?」 郭衛當場愣住,呆呆地望著白夕宙,腦袋足足空了十秒鐘,才看見對方臉上掛的是一副惡作劇得逞的表情。可能是生平第一次,他決定要反擊:「既然主人回來了,怎么沒有幫我拿外套?」 「今天的氣溫是三十五度,主人沒有穿外套出門。」 「嗚……」 反擊失敗,郭衛整個人肩膀往下垂,對面的白夕宙看著卻笑了:「但主人說的沒錯。請主人稍坐,夕替您備茶水。」 他不是只講著好玩的而已,是真的走下階梯,準備要去廚房,郭衛慌慌張張地出聲叫喚:「夕!」 「什么事,『主人』?」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在進門時還重如鉛的腳一下子聽話了,郭衛往前踏出一步,拉住白夕宙的手。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不要叫我『主人』。我不要當你的主人。」 白夕宙微笑了:「是的,我記得。」 「那……」郭衛又開始覺得嘴里乾澀,吐出來的字句乾啞得不像平常的聲音:「你也記得……我當時跟你說什么嗎?」 「記得。」 郭衛比三秒前更緊張了:「那……」 「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什么……?」 「對你而言,我是個陌生人。你為什么能做到這種地步?」 「我聽不懂。什么意思?」 白夕宙的聲音里充斥著壓抑,似乎他正在努力維持冷靜自持的態度:「我記得你在這里的日子。如果是別人,看到每天只有晚上出現,還只會出現十二小時的我,應該會覺得這是間恐怖的鬼屋,可是你卻沒有被嚇到,而且,還想盡辦法要把我叫醒……我很感謝你,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郭衛重復了一次,眼睛盯著白夕宙,答案很自然地降臨在腦袋當中。 「因為你是我所遇過最特別的人。」 「特別?」 「對。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勇敢的人,敢為了保護自己的家跟壞人對抗;我也沒見過像你一樣堅強的人,寧可把身體丟在醫院也要守著重要的東西,還有……」他講下半句話之前,深吸了一口氣:「你是我遇過最溫柔的人。我跟人打架的時候,你幫我擦藥;就算我悶在房間里只顧著玩游戲,你也不生氣。」 「等一下。」白夕宙第一次露出有點不安的表情:「你不是因為不想看到我,才躲在房間里的嗎?」 「我?不想看到你?為什么?」 「你不記得了嗎?你第一天認識我的時候,還叫我出去……」 郭衛聽到這句話,立刻想起六月三十日,他住進這間屋子的第一天,就對夕大吼大叫,要他出去;雖然后來有跟他道過歉,但他始終無法習慣有個「管家」服侍他的生活,因此大部分時間都躲著夕。 白夕宙別開視線,想要甩開郭衛的手,郭衛反射性地握緊那隻手,同時迅速答腔:「我記得。而且……」 「而且?」 「而且──」郭衛深吸一口氣,在心里鞭策自己把話說出來:「──那就是為什么我說,我不要你喊我主人。」 他拉起白夕宙另外一隻手,用自己的兩手包住:「因為我不想當你的主人。你對我而言是很特別的人,我希望對你來說,我也是特別的人。」 話說出來了,郭衛看著白夕宙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忍不住開始緊張,覺得背上的肌rou一陣一陣痙攣,卻還是不敢放開白夕宙的手。 也是因為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于知道為什么他無法想像跟紀苓苓一起生活,卻不太想要離開這個有白夕宙在的家,或者上個星期在醫院,他可以那么乾脆的掛掉紀苓苓邊哭邊講的電話。 因為眼前這個十七歲的少年,這個令他的人生在短短的二十一天之內起了重大變化的少年,在不知不覺當中已經佔住了他心里的重要地位。他會覺得緊張,是為著在緊要關頭害怕被拒絕,跟司徒葦聲說的一模一樣。 但話已經說了,收不回來了。郭衛只能強壓著叫自己的手腳不要發抖,看著白夕宙慢慢張開嘴巴,吐出字句── 「你對我來說一直都很特別。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就是這樣。」 這句答話先激起郭衛的驚訝而非欣喜。 「第一眼?」 「是的。」白夕宙的表情變得柔和:「爺爺請你來的用意,本來只是想要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來看著這個家,避免家成為空屋,或者被伯伯他們趁機霸佔;但爺爺很會挑人,他帶你來的那天,我一見到你,就覺得你很特別。」 郭衛想起他第一眼見到這間房子,就感到屋子歡迎他,除了白夕宙的房間對他保持警戒之外,屋里其馀地方的每一吋墻和地,對他都非常友善。 『這間屋子喜歡你唷。』 司徒葦聲的評語不知道第幾次在郭衛的腦袋里激起回音。 白夕宙說,他第一眼見到郭衛,就決定郭衛是個特別的人。 而這棟房子,在白夕宙住院的期間,一直都是他的心投射的對象。 意思是── 「你是說……」 白夕宙笑了,上個星期郭衛也看過他這樣笑,在醫院里看過兩次。是像花開一樣可愛的笑臉。 「通常很少有人會相信有第一印象這種事吧?但對我而言你就是這樣。我見到你第一眼就喜歡你了。所以上星期,你跟我說,要我用我自己的身分跟聲音喊你的名字,我現在就完成你的愿望────衛。」 郭衛沒有把白夕宙的話聽到最后,幾乎是撲上去一般,緊緊地抱住了他。 光蘭街十七巷四號屋里掛的壁鐘,在他們兩人的身后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喀」,指向下午四點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