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日記
《沒有母親這件事情,對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困擾。爸爸似乎有些歉疚,說我應該要在正常的家庭長大,但我就已經平平安安的活到十六歲了,沒有mama也沒造成妨礙,反正家事,有我做就好了,與其當媽寶,我想,我還寧愿像現在這個樣子。 不對。 我真正該希望的,應該是沒有人打擾的生活。 希望那種不會走到哪里都感覺到有眼睛跟著的生活。 別人說不知道「覬覦」二字的意思,也許不知道才真的是種幸福。假如我也能夠說我不知道就好了。》 《家人不能選擇。 如果能夠選的話,我想我跟爸爸都不會選擇現在這個家族。 這倒不是說我和爸爸對爺爺有什么怨言,事實上要不是多虧爺爺,爸爸和我應該早就變成街友了。 但是即使是爺爺,顯然也沒辦法阻止伯伯的行為。我很懷疑有任何人可以讓伯伯們罷手。 爸爸說家族一大,里頭就多少會出現幾個敗家的人,并不是爺爺,或者叔公,或者誰可以決定的事情,要我不要太在意,問題是當你知道有兩個可以稱為你親戚的人,一天到晚威脅你的身家財產安全,這還能叫人不要在意嗎?》 《伯伯們今晚來拜訪。 我說拜訪,是美化過的用詞。說來威嚇,可能正確一點吧。 我問過爺爺,想知道伯伯為什么這么想要把我跟爸爸趕出去,爺爺只是嘆一口氣,跟我說人總是貪心,有了一就想要二。 當初叔公過世后,伯伯們也是把爺爺趕出他跟叔公的老家,把舊房子拆了拿去蓋公寓跟招待所。 意思是現在輪到爸爸和我了?》 《我不懂家族聚會有什么意義。 班上同學大多都不喜歡參加家族聚會,說都是長輩在聊天,還很煩人,會問說「幾年級啦」、「班上有幾個人,幾個男生幾個女生」、「大學想考哪里」、「念第幾類組」、「為什么不選醫科」之類的問題,mama們就互相比成績,說我兒子第一名我女兒唸名校考試都考幾分,拿過什么獎,每天都在補習班唸到多晚,還有都怎么替小孩補腦補身之類的。 我告訴爸爸說,家族聚會,別去的好。 但爸爸就是不聽。 然后到了現在,爸爸還沒回來,拜託,都幾點了,吃飯喝酒也該有個限度》 郭衛的手停了。 這一則日記沒有結束,后面有幾個黑點,顯然寫日記的人寫到這邊就丟下筆,沒有繼續寫下去。 ──爸爸死了。記得那天是星期天,前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到家,滿身酒氣地回來,連澡都沒有洗倒頭就睡。隔天早上到了中午還沒起床,我去看的時候,就已經是冰涼的了…… 翻了一下日記上的日期,確實是星期六。 「也就是說,這是『夕宙』寫到他爸爸死的前一天晚上……?」 他猶豫了幾秒,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讀下去,但最后還是把心一橫,翻開下一頁。 《爸爸死了。 我到現在還沒有真實感。好像還聽到爸爸在樓下走動,或者在對面房間工作的聲音。 爸爸的遺物我也都清得差不多了,等著人來運走。雖然本來就沒有很多東西,可是有些我還是捨不得丟。 醫生說爸爸是酒精中毒死的。我無法忘記醫生那時候的眼神,很明顯地,他是覺得爸爸一定是酗酒,自己喝多了喝死的。 一定會有人說我是想太多。但是這短短幾天內,我已經很多次看到別人用憐憫的眼神看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真可憐,有個酒鬼老爸」。 我明明就知道不是的,根本相反,爸爸對酒很不行,我們出去吃飯時,他偶爾點一杯佐餐酒,卻從來都喝不完,我還記得有次他點的是白酒,只喝了兩口就說頭會暈。但現在不管我怎么辯解都沒有用,根本沒有人會相信我。 這件事只可能是那兩個人做的,只可能》 這則日記也沒有結束,最后的幾個字在紙面上暈開,看不是很清楚。郭衛撫著紙面,看得出那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反覆數次的結果,心里還能描繪出寫日記的人,邊寫邊掉眼淚的模樣。 筆記本只寫滿了三分之二的頁數,后面幾乎都是白紙,最后一則非常簡短,只寫了一行字: 《我不會讓伯伯們得逞。我知道他們盯上我了,但我不是爸爸,我沒那么容易屈服。這是我的家。絕對不給他們。》 郭衛翻了一下日期,是去年的冬天。 司徒葦聲悄沒聲地從旁將一張照片滑進筆記本的紙頁中間,郭衛也沒想太多,就拿起來看。照片拍的是一對五官頗為相像的父子,父親大概四十來歲,對著鏡頭有些沒自信地微笑著,但郭衛真正仔細看的是兒子的臉,像是被吸住一般直盯著照片上十六七歲、留著整齊的短短黑發,白凈臉蛋上鑲著一對大眼睛的少年。他太認得那張臉,每天晚上都要看一次,絕對不可能認錯。 照片后面寫著「白叔青與白夕宙」幾個字,也有日期,是在父親死前幾週拍的。 「所以……」郭衛撫著照片喃喃自語:「夕的本名叫白夕宙。我們沒有猜錯,這里是他的家,這間房間是他的房間。」 「而且他知道有人想要這間房子,還知道那些人會對他不利。」 「然后他們幾乎要成功了。」郭衛的手緊緊握著拳頭:「但是我還是不知道他會在哪里!白伯行跟白仲鶚只說,夕被人帶走了,下落不明,連他們都不知道,那我要上哪去找?而且我浪費了這么多天,他們搞不好已經找到夕了!」 「郭衛!」司徒葦聲厲聲喝斥:「動動你的腦袋行不行!」 「你說我沒有嗎!」 「你沒有!」 「我怎么沒有!」 「我從踏進這間屋子就知道你沒有在動腦筋思考。要不然你應該早就得出結論才對。我問你,稍早我們討論過,他現在是什么情形?」 司徒葦聲的語氣冷冰冰的,反而讓郭衛的腦袋再度冷靜下來,慢慢開始運轉。 「……被人攻擊。」 「死了沒?」 「沒有。」 「那他最有可能在哪?」 「……在……」郭衛的眼睛亮了起來:「醫院!」 「你的常識總算復活了一點點。會是哪里的醫院,你猜?」 「不一定。從學校搭公車出去十分鐘左右有間綜合醫院,我是沒去過,但若說離學校最近,就有可能是那里。但是……」他說著眉頭又皺起來:「我想過的事情,白伯行跟白仲鶚一定也想過。他們不會不知道要去醫院找夕,尤其他們本來就曉得夕的本名,要跟醫院打聽,應該比我還快。」 「下個問題,他何時出事的?」 郭衛的視線落在日記上,看著白夕宙最后寫下日記的日期:「最早應該是去年冬天。」 「拖這么久都還沒被壞人找到,表示什么?」 「表示……對了!一定有人在照顧他!可能是白爺爺!」郭衛的腦袋開始全速運轉:「白爺爺告訴過我說,他很久沒有住在這里了,應該就是因為他在醫院看護白夕宙的關係。有爺爺在,白伯行跟白仲鶚也沒辦法對他不利。可是這還是沒辦法解釋,為什么要找我來看管這棟屋子……」 「是嗎?我倒覺得很簡單呢。」 「你每次都講得我好像是蠢蛋一樣!」 「不是也滿接近了。」 郭衛氣鼓鼓地正要回嘴,被司徒葦聲打斷:「因為你如果自己動腦筋,應該都想得到啊!」 她那一番搶白講得郭衛啞口無言,一張臉脹得通紅,然而她似乎沒有繼續追打的意思,因為下一句話的語氣就恢復平和:「我說過,我很想知道房子為什么這么喜歡你。」 「啥?」 「你剛剛不是說,不管你怎么想,都還是沒辦法解釋為什么要找我來看管這棟房子。」 「對。」郭衛的視線再度落到日記本與白家父子的照片上:「我是一個陌生人,我什么都不知道,白爺爺怎么會曉得誰可以託付呢?只是因為那天我幫他說話,結果被一群小混混打了一頓?或者白伯行跟白仲鶚來,被我罵回去?但是……」 「所以我就說了啊?我覺得原因是因為房子喜歡你。」 「你真的覺得,房子喜歡我……?」 「為什么不,你自己不也這樣說嗎?你覺得這里的氣氛很好、很寧靜,像家一樣令人放松。或者你問問看你的家庭小精靈如何?」 「你要我問夕?」 「當然啦!這里是白夕宙的家,而他那么一心一意地想要保護這間屋子,你不問他,問誰?」司徒葦聲講一半突然笑起來:「怎樣啦,郭先生,干嘛臉紅?」 「耶?什么?」 郭衛慌慌張張地往自己臉上摸,當然什么也摸不到。司徒葦聲笑得更響亮了:「看來郭先生的自覺心來得有點晚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