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照管
郭衛拖著昨天留下的、半新不舊的傷,與幾分鐘之前白伯行及白仲鶚在他身上新加的傷,腳步不穩地走進那棟「鬼屋」時,墻上的鐘指著四點零三分。一樓沒有燈火,沒有收拾的碎玻璃屑還堆在餐廳的角落里,碗盤也都留在桌上,一切都跟數小時前郭衛離開時一樣。空氣寧靜、涼爽,郭衛實在沒有辦法將它與「鬼屋」二字給人帶來的印象連結在一塊。 「搞什么嘛……」 不過,比起白伯行和白仲鶚的威脅,眼前自己的處境才是問題,滿身的傷應該要先洗個澡(這樣說來昨天好像也沒洗澡),然后還要想晚飯的著落、清理弄臟的衣服,還要打掃……想到就覺得麻煩。 郭衛又下意識地朝早上被他打破的那個玻璃杯的殘骸看了一眼,心想我乾脆就睡它個大頭覺算了,啥都不要管,眼不見為凈;但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頭頂上──應該是二樓的走廊──傳來輕輕的聲響,接著一個瘦小的人影沿著二樓的樓梯下來,跟昨天一樣,穿著白襯衫、黑色的布面長褲,柔軟的黑發剪得整整齊齊,白凈的瓜子臉上鑲著一對大眼睛。 「主人,您回來了。」 「……咦?」 郭衛瞠目結舌,滿腦子都是「我不是叫你出去嗎為什么你又出現了」。 然而,在他想到要發作之前,夕一眼就看見他滿身臟污,立刻快步走到他跟前:「主人,您受傷了!」 「呃,這個……」 「夕立刻為您處理,請主人先稍坐一下!」 「等、等等,夕……」 那個瘦瘦小小的年輕人動作飛快,沒過十分鐘就領著郭衛進了浴室,浴缸里已經放好熱水,乾凈的衣服、潔白的浴巾和毛巾整整齊齊掛在架上。郭衛傻楞楞地在浴室里站了十秒,卻看到夕站在他跟浴室門的中間,顯然沒有要離開的跡象,狐疑地開口詢問:「你要干什么?」 對面那張清秀的臉孔一派理所當然地回答「夕要服侍主人入浴」。 這個答案讓郭衛整張臉紅起來:「什么?」 「夕要──」 「不是不是不是!」郭衛慌慌張張打斷夕仍然很理所當然的答話:「你該不會是要幫我洗澡吧?」 「是的沒錯,請問主人有什么吩咐嗎?」 「不、不不不用、不用!」郭衛的臉比剛剛更紅:「洗澡我還可以自己來!」 「可是……」 郭衛想要往后退,然而夕擋在他跟門中間,再說浴室的空間并不寬廣,他連想要跟夕拉開兩個大步以上的距離都不容易,換言之就是根本沒有地方可以逃;情急之下他靈機一動,想起昨天晚上用過的招數:「夕,家里有急救箱之類的東西吧,你可以先去準備嗎?等我洗完澡,再麻煩你幫我擦藥。然后,還有晚飯。」 這招奏效了,夕立刻回答「是,主人」,離開浴室。 郭衛洗澡的時候已經算是小心了,可是挨打的部分還是會痛,身體動一動,應該沒有傷到骨頭,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只不過接下來一兩周青一塊紫一塊的應該少不了。他穿上乾凈衣服(他以前只能在房間里隨便陰乾,衣服永遠潮潮的,有被太陽曬過果真不一樣),出了浴室,夕顯然已經在準備晚餐,看他出來,立刻蓋上湯鍋的蓋子,將爐火關成小火。郭衛還呆愣著反應不過來,夕已經將他領到客廳的桌邊。 「主人請坐。」 「要干什么?」 「遵照主人吩咐,夕要替主人擦藥。」 「啊,對喔……」 老實說關于這點郭衛也是很窘,但是十分鐘前他已經自己跟夕說過要「麻煩你幫我擦藥」,現在再收回就不是男人,只得認命,把剛剛才穿好的上衣又脫下來。夕替他檢查昨天跟今天被打過已經開始瘀青的地方,敷上涼涼的藥膏,動作既仔細又溫柔,郭衛竟不覺得這是在「被管家服侍」,而是很單純的,感覺到自己是被人關心照顧。要是只以這四十八小時當中郭衛的境遇當標準,那么夕可能是這世界上最會照顧郭衛的人。 「好了,主人,您還會痛嗎?」 「好多了,謝謝你。」 夕把衣服還給郭衛,讓他自己穿,接著不知道從哪里摸出掃把和畚箕,郭衛立刻又開始發窘,他看出夕的目的是什么:他早上打破的那個玻璃杯。夕顯然是盤算好要在煮湯的時候收拾,順便擺桌子。 「那、那個,等一下!」 「主人?請問您有什么事嗎?」 郭衛連忙站起身,想從夕手上搶走掃把和畚箕:「我、那個我來清理!」 「不,這不需要勞煩主人,夕來做就可以了。」 「我說讓我來!」 「要是主人受傷那就不好了,所以還是由夕來就好。」 他說著就轉過身,背對著郭衛開始收拾。郭衛看著那個年輕人細瘦的背脊線條,昨天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又回來了,好像夕的每個動作都在嘲笑他什么都不會;但是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住在別人家里第二天就打破杯子,這么不可靠,好像沒什么立場責怪夕。 他還在那里心情低落,卻被一個有些突兀的短音打斷,抬起視線,正好見到夕撿拾玻璃碎片的背影不尋常地震了一下。 「怎么回事?」 郭衛立刻跳起來,大步走向他的管家,越過穿著白襯衫的肩膀往下看。夕的左手拇指下方被一塊比較大的玻璃碎塊割出了一道小小的傷痕,正冒出鮮紅色的血珠。 「夕!」 「主人,不要緊的,請不用擔心……」 「什么不用擔心!」 郭衛抓起夕的左手,傷口并不是很大,但是卻不斷出血,鮮紅的顏色跟夕白皙的手掌形成明顯的對比。 「你看,你流這么多血!」 「主人……」 郭衛一眼看到面紙盒就放在附近的一張小桌上,想也不想就將夕拉起來坐到桌邊,抽出一大疊面紙胡亂壓在他的傷口上。夕似乎還想說什么,卻沒講成,似乎是傷口發痛,讓他整張清秀的臉猛地皺縮起來。郭衛看到他那個反應,想也不想就伸出空著的手去摸他的頭。夕的發絲,觸感柔柔的,滑滑的。 郭衛的語氣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很痛嗎?」 夕抬起頭,露出好像很不好意思的表情:「主人,讓夕自己來就好,您的力氣……」 被夕這樣一說,郭衛赫然回過神,稍稍放松了壓著夕傷口的手的力道。他看底下的面紙變紅,抽掉再換了一疊。 夕方才拿出來的急救箱還擱在客廳桌上,郭衛將盒子拿到餐桌旁,替夕擦碘酒,用紗布包起傷口。夕從頭到尾都沒有直視郭衛,只有在包扎完之后,用很不好意思的語氣跟音調,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抱歉,讓主人費心了」。 「我包得不太好看……」郭衛看著自己包扎的成品,紗布重重疊疊繞了好幾圈,他還不會打結,現在夕的左手手掌看起來腫了一大圈,好像多戴了一隻尺寸不太對的手套一般,只剩下五隻手指勉強能活動,就算退個十步講禮貌客套話,也實在無法稱得上是什么杰作。 夕盯著自己的手,再看看東西攤得亂七八糟的餐桌,還有郭衛發窘的面孔,郭衛還不知道該怎么反應才對,夕卻答了一句「謝謝主人」。 看他講得誠懇,郭衛跟著笑了:「不謝。但是這樣你就不能做事了。」 「應該還是可以,夕試試看。」 他說著就站起來,郭衛看著他以不流暢的動作將瓶子跟紗布收回急救箱,想要幫忙,卻差點把整捲紗布掉在地上。夕很仔細地把東西放好,蓋上蓋子,郭衛將急救箱一把搶走準備要放回原位,才邁開步伐就被夕叫住:「主人,請留心地上的玻璃碎屑。」 夕的警告很有道理,郭衛一低頭就看到夕剛剛整理到一半的玻璃碎片還留在地面上,而且距離他只有半步。他慌忙收回已經踩空一半的腳,重心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好就在夕的腳邊。夕立刻彎下身,對郭衛伸出手:「主人,您沒事吧?」 「呃,應該……沒事。」郭衛仰起頭,正好跟夕的大眼睛對上,看到那雙眼睛里都是關心,反而更覺得不好意思。他拉著夕沒受傷的那隻手站起身,摸到那個比他小一圈的手掌,體溫也比他稍涼,心里突地一跳,對自己昨天晚上的脾氣感到很歉疚。 「那個……夕?」 「是的,主人?」 「我昨天不應該對你大吼大叫……抱歉。」 「沒有關係的,主人。」夕仰望郭衛,再度搖搖頭,綻開一個笑容,不是禮貌性貼在臉上的那種笑,而是與他外表年齡相符,柔和如一個純真少年般的笑容:「您不習慣,夕可以理解。但請您原諒,因為夕必須這么做。」 「必須?」郭衛好奇心來了:「話又說回來,夕,你究竟是什么人?」 「夕是這棟屋子的管家。」 「但是……」郭衛愈發疑惑了:「白爺爺把房子交給我的時候,并沒有提到有附管家啊。更何況,如果有管家的話,為什么還叫我照管屋子呢?」 他的問句與其說是向著夕,倒不如說有七成是自言自語,但答案還是來了,夕一面小心地、有些艱難地將玻璃碎片裝進袋子一面回答:「屋子是要有人住才會有生氣的,因此才會交給您照管。」 「你不算嗎?」 「夕是管家,負責打理這間屋子跟主人的大小事而已,并不能稱為照管。」 「可是你剛剛說,屋子要有人住才有生氣,有你不就夠了嗎?」 「不夠的,若是只有夕的話,就沒有工作可以做了。」 「工作?」 「只有屋子而沒有主人的話,有夕在也沒有用的。」 老實說郭衛覺得這番話是謬論,但剛剛那番對話已經足以讓他了解,在這個話題上問夕,結果應該是白搭。他看著夕收拾垃圾,又回到廚房,小心翼翼地繼續準備晚餐,回憶起白爺爺把鑰匙交給他那時候,有說過做家事這方面不必擔心,郭衛本來還覺得這是白爺爺對他有信心的象徵,現在回想一下,也有可能是因為,白爺爺知道這屋子里有人會做家事,就算郭衛不會也沒關係。 但是既然這間屋子里有人會做家事,或者說給郭衛照管屋子的同時還附帶一位管家,為什么白爺爺沒有說出來呢? ──你住的這間屋子,是鬼屋喔。 白伯行跟白仲鶚的話,在郭衛的腦袋哩,陰森森地響了起來。 郭衛選擇暫時把它趕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