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突然想到要去車站那邊買個東西，等下會自己回家，你不要擔心！」

    沒給顧易辰追問的機會，顧念盼搶先一步把電話掛斷的時候，正握著手機呆呆站在鬼屋前，只覺得自己應該是瘋了。

    都已經被夜風吹出一身雞皮疙瘩，冷到不行，頭腦也沒有稍微被凍得清醒一點，還是一頭熱的衝動。

    晚上十點十七分，怎么想陳晨都已經回家的時間，她卻還是想要來鬼屋一趟，看個心安也好。

    也說不出來，自己到底是想不想見到陳晨，顧念盼深呼吸好幾次，才踏出腳步。

    在過去一段時間內，已經熟悉到爛透的路，在今天意外讓她覺得每一步都是陌生忐忑。

    相同的地方，似乎只要換個心情，便成了不同的風景──就如同，在同樣的廢棄車頂上，不過缺了個少年的身影，就讓顧念盼從前感受到的溫馨，轉變成難以忍受的寂靜。

    他回去了嗎？

    明知道是自己失約，但顧念盼的失落還是任性冒出，從心頭焦慮到脣邊垮下的弧度，叛逆的不受控制，只能放任鬱悶無限制滋生。

    捏緊書包，顧念盼往回走，腳步踩得沉重，試圖製造出足夠的聲響，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孤單。

    沒來由的委屈，她知道自己太難搞，還是忍不住從書包翻出一張紙條，蹲在地上憋扭地用歪斜字體填滿后，才又轉頭往之前放故事書的房間前進。

    在知道真相后，什么會有奇怪朗讀聲的房間早就不成威脅，顧念盼自認她對于鬼屋的抵抗力，已經急速增加──當然，僅限陳晨家這間。

    將自己突然想學林綺臻，到房間放紙條的行為歸類到間歇性發狂，顧念盼大步前進，腳步是不自知的急迫。

    只是，這樣的心情，到了臨門一腳的距離，就變成驚訝。

    本來以為陳晨已經回家，顧念盼是怎樣都想不到，在房門前居然會聽到傳說中的朗讀聲。

    沙啞的，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艱澀難行。雖然每個字的話音都很輕，卻詭異的揮散不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屋，讓人心驚膽戰。

    假如是以前，她大概早就尖叫連連，用跑百米的速度逃難去了。

    但現在，她卻只是定在原地，手掌貼在冰冷的金屬門把上，把所有的勇氣都用來面對這扇門。

    「是我。」隔著門板，她忐忑的聲音響起，換來朗讀聲突兀的短暫消失，然后又自然接上。

    顧念盼推開門板時，陳晨正背對著門板，在只有微弱光線的檯燈前，手捧一本童話書，按上面的字句念誦，直到她關上門，才戛然而止。

    「你來啦。」陳晨偏過頭，語氣照舊，臉上也是她熟悉的不耐煩。

    彷彿她晚到這件事，他完全沒意識到。

    也不知道是松口氣，還是更加失落，顧念盼悶悶不樂的說：「你怎么還沒回家？」

    「你不是也還沒回家。」看著她一路走到自己身邊坐下，陳晨突然挪了挪屁股，往她的反方向退開一隻手臂的距離。

    他果然生氣了。

    顧念盼才剛這樣想，那個在猜測中應該正在生氣的人，就突然說：「坐那么遠做什么，我有這么嚇人嗎？」

    「明明是你自己退開的呀……」

    用抱怨掩飾不安，顧念盼也跟著移動身體，一寸一寸，像是在試探屬于她與他的安全距離。

    再一公分，再一厘米，她用極精細的方式在前進，停下的瞬間，有種自己已經跑完馬拉松的疲倦感。

    偏偏身旁的人毫無所覺，還在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塵，實在是給顧念盼很大的挫折感。

    「喂，顧念盼，你一看到我就垂頭喪氣做什么？」甚至，還反過來問她。

    陳晨完全不懂顧念盼千回百轉的心思，只是皺著眉頭看向她，邊說邊拿厚皮童話書，輕輕敲了敲她的背。

    駝背都被敲直了，顧念盼瞬間抬頭挺胸，正要不解地氣惱罵人，就發現一昂首，視線正好能對上一扇透明窗戶。

    從她的視角，恰好可以直接看到外頭的星空，一覽無遺。

    「你……」顧念盼不由自主張開嘴，剛反應過來，想要說什么，陳晨就馬上截斷后面的話。

    「看你進來一副被欺負的表情，我就借你坐那邊一天，只有今天而已，知道嗎？」

    「……知道。」顧念盼捲縮起身體，遲緩的回答。

    真的，很沒出息。

    只不過是陳晨毫無預兆的一句話，就讓她本來壓下的不安及疲倦瞬間洶涌，明明她應該開心，但身體出現的第一反應，卻是鼻頭冒酸眼眶發熱。

    可能是聽出她語氣的不對勁，陳晨表情瞬間慌亂，盯著她有點發紅的眼睛，比她還茫然無措的胡亂揮舞手掌。

    「你到底怎么了？大、大不了之后偶爾也借你坐那里，你不準給我哭喔！」

    「我不哭，但是我不是要以后都坐這里。」害怕自己真的失態，顧念盼現在急需換話題。

    一秒妥協，陳晨如臨大敵的看著顧念盼，眼中的戒備完全針對她發紅的眼，「你還敢嫌，最好不要太得寸進尺喔！」

    嘴里嘮叨，但陳晨渾身的氣勢，就像是要他去摘月亮下來給她，也絕對不猶豫。

    也不敢太刁難，眼角馀光看到童話書，顧念盼就隨口問：「你能和我說，到底為什么，你會那么喜歡在這念童話書嗎？」

    卻沒想到，她以為的隨口一問，讓本來還算歡樂的氣氛瞬間冷卻。

    手指緊捏住童話書，陳晨表情有些茫然，像是促不及防下，就迎來傾盆大雨。

    避無可避的狼狽。

    沉默許久之后，是他帶著倦怠的嗓音，輕輕說著：「因為我mama在車禍那一天，就在這個地方，答應我回家就要念故事給我聽。」

    陳晨mama去世后，陳晨的父親以及他的妻子，完全不敢在還只是孩子的陳晨面前，提到任何與他mama相關的話題。

    他們總認為，時間是最好的藥，能磨去傷痛，能淡化離別，成為有一日的云淡風輕。

    只是人心是復雜的，或許真的有人能慢慢擺脫過去，但也有人喜歡把回憶悶在心里，隨著時間發爛刺痛，越來越不能忽視。

    好比如，陳晨。

    或許最開始，只是為了紓解失去母親和弟弟的寂寞。

    但日子一長，這種事就像上癮一般，他朗讀故事的習慣，反倒讓自己日復一日都在復習著，那時永遠等不到故事的遺憾。

    并非有意的壞習慣，起因只是沒人和他說，該怎么正確的想念過去。

    懵懵懂懂，他以為這是在療傷，卻沒發現自己其實正在反覆摳弄傷口，還傻傻等著癒合那一天。

    少年學著她的動作，生澀的屈起膝蓋，手臂卻舒展開來，向前方的星空伸出手，掌心向上，乍看之下好似是在等待流星滑落，輕柔捧住。

    ──只是，隔了一扇窗戶，他想等待的，終究不會落到他手上。

    顧念盼盯著他的側臉。

    檯燈的微弱鵝黃光線，把他的側臉攏出一圈光環，模糊了臉上的稜角線條，連嘴角習慣性的繃緊也顯得柔和。

    彷若一夕之間，就從敏感扎手的刺蝟，變成溫順乖巧的垂耳貓。

    也許昏暗，真的是勇氣的滋長劑。

    緩緩伸手撿起被他扔在身旁的故事書，顧念盼決定延長今天的瘋狂，「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想念一個故事，你愿意聽嗎？」

    陳晨錯愕的看過去時，她已經替自己鼓足勁，翻著繪本，嘗試用結結巴巴的話音，去描繪一個世界。

    顧念盼語氣平緩，和陳晨一個字一個字像用磨出來的不同，她口中所勾勒的童話故事，帶著點天真爛漫的氛圍。

    她有時候都在想，剛失去mama的孩童陳晨，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童話書最后那句：「從此以后，大家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那個世界有美麗的公主，有英俊的王子，還有美好的相守。

    但故事之外，他要面對的現實世界，卻只有普通的少年，和快要被人遺忘的鬼屋，以及僅有微弱光芒的檯燈。

    翻到最后一頁，顧念盼看了眼正在聆聽故事的陳晨，嚥了口口水才說：「然后，公主和王子就在城堡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知道已經是尾聲，陳晨轉過頭，正要把故事書從顧念盼手上拿過來，她卻縮了下手，拉開距離，又將書往后翻了一面。

    明明是看著空白的頁面，她的聲音卻再度響起。

    「只是，這樣的幸福，直到有一天，公主生病后，瞬間畫下句點。」

    假裝沒發現陳晨僵硬的表情，顧念盼手指緊掐著書皮，努力讓自己的緊張，不要那么明顯。

    「公主生病去世后，王子很快又和別人結婚，有了他們的孩子。這讓公主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不敢抬頭看陳晨的表情，顧念盼繼續說；「就在這時候，一個小精靈出現在他面前，想要帶著他逃走，但是小王子卻拒絕她，還和精靈說：『只有我還在這里，才會讓父王一直記得母后。』」

    不是刻意，她還是聽出他的呼吸聲變得沉重凌亂，如同溺水的人，茫然無措，只記得要爭奪空氣。

    「小精靈不知道該怎么幫助他，只好向他承諾：『如果你不愿意離開這里，就把我一起關在里面吧。』聽到精靈的話，小王子……」

    顧念盼沒有說完故事的機會，就眼前一黑，檯燈也不知道是被關了，還是突然損壞，失去主要的光線來源，房間瞬間陷入昏暗，只剩下極為薄弱的月光。

    以及少年溫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