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二十歲(四)
當代大學生經(jīng)歷了殘酷的期末考后自學校返家頭一件事,就是晝夜顛倒地蒙頭睡上一整周,他們?nèi)齻€自然也不例外,等到徹底睡醒恢復作息已經(jīng)是年初四。 好在葉宅的新年也沒什么特別,從來如此,只是今年邵經(jīng)華工作稍稍輕松了一些,春節(jié)足足有十天假。一大早,除了葉書意以外,大家都起了,圍坐在餐桌邊吃早餐,院子外傳來電鈴聲響,客廳門邊的視訊屏幕也亮起。 “誰啊,這么早。”秀姐通過監(jiān)控屏幕看了看,“誒,好像是上次在隋宜那里看到的男同學。” 隋宜一愣,鐘謙嗎? 秀姐又喃喃說:“書意開學,他還幫我們跑前跑后來的。” “我看看。”隋宜放下湯勺,起身小跑過去。 沒想到一看,還真是。 “我去開門。”隋宜沖秀姐擺擺手,又忍不住想,“他怎么會來這里。” 話落,下意識回頭看葉雍哲表情,不料卻對上邵經(jīng)華的視線。過了幾秒,竟然是邵經(jīng)華率先收回目光避開,隋宜心中沒來由地狂跳兩下,趕緊埋頭向外走去。 拉開花園鐵門,鐘謙手抱一盆帶土的冬青,憨憨地同隋宜笑,“你好哇,學妹。” 隋宜點點頭,“你怎么會…” “來找我的!”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道清亮歡快的嗓音。 倆人同時抬頭看向二樓,葉書意穿著睡衣從窗內(nèi)探出半個身子來,“隋宜,你快帶鐘謙進去坐,等我一下。” 隋宜嘴角微微抽動,這姑娘真行,放假才幾天,人就叫到家里來了。 “進來吧。”隋宜帶鐘謙穿過玄關,從鞋柜里取了拖鞋給他。 “你們家真大啊。”鐘謙感嘆道,又將花盆遞給隋宜,“勞煩你抱一下。” 隋宜接過,站在一旁歪著腦袋看他。鐘謙其實是算得上英俊的,個子高大,肩膀?qū)捄瘢皇瞧つw黑了點,笑起來牙齒顯得格外潔白,人也就憨厚了些。 鐘謙換上拖鞋,小心翼翼將運動鞋排整齊,順便把隋宜等人脫在那里的都規(guī)整了一下,然后拍拍褲腿,又從隋宜懷中抱回花盆,站得筆直看向她。 “你吃過早飯了嗎?”隋宜一面領他往里走,一面問。 鐘謙連連點頭,“吃了吃了。” 隋宜指一指餐桌那頭,“邵叔叔,雍哲,秀姐。” 鐘謙立刻一字不落地照著隋宜的話喊了一遍,又笑說:“弟弟和秀姐都見過。” 隋宜偷偷忍住笑,心想這就喊上葉雍哲弟弟了,又指一指沙發(fā)道:“你先坐一會兒吧,書意應該很快下來。” 后半句她說得稍大聲一點,希望葉雍哲能聽清。 秀姐也已經(jīng)端了茶水出來,隋宜便不再管鐘謙,坐回了餐桌邊。 第一件事還是去看葉雍哲的表情,他正端著杯子喝牛奶,視線與隋宜相撞,笑了笑。 隋宜稍稍放心,又給他夾了一只蒸餃。 邵經(jīng)華放下筷子,葉書意正好噠噠噠從樓上飛奔下來。 雙手背在身后,嬌滴滴沖邵經(jīng)華說:“爸爸,我請朋友來家玩兒。” 邵經(jīng)華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溫和地點頭,“嗯,好好招待。” 說完,起身拍了拍葉書意手臂,又遠遠同鐘謙點點頭,“不要客氣,玩兒得開心。” 鐘謙雙眼閃爍著崇拜的光芒,甚至起立同已經(jīng)轉身上樓邵經(jīng)華行注目禮。 ———————————————————— 因鐘謙來訪,大家都耽擱了些,尤其隋宜。早飯過后,邵經(jīng)華進了書房,葉雍哲被隋宜趕去了琴房練琴,秀姐也開始忙著打掃和準備午餐,只剩隋宜在葉書意下樓前,暫留客廳陪鐘謙說話。好容易等到葉書意打扮得漂漂亮亮下樓,吃過早餐同鐘謙出門了,隋宜這才上樓回了臥室。 誰知葉書意同鐘謙走到花園,又半路停下腳步蕩起秋千去了,大冷天也不怕把臉吹裂。隋宜便跪坐在臥室窗臺看了他們一會兒,聽到葉書意完全不雅觀卻充滿快樂的清脆笑聲,只有最單純最開心的人,才會發(fā)出這樣悅耳動聽的笑。隋宜好像沾染到她的快樂,也彎了彎嘴角,這才抱上筆記本和高數(shù)題冊去了書房,這幾日她都是在書房度過上午的。 邵經(jīng)華坐在書桌前,用手輕輕轉動那只極大的地球儀,見隋宜推門進來,他才抬頭笑一下,道:“坐” 隋宜依言坐到他對面。 邵經(jīng)華轉身將窗戶微微掩上一些,回頭時看到書柜前的機械座鐘,像是有些驚訝:“怎么都十點了。” “在樓下陪鐘謙聊了一會兒。” 邵經(jīng)華點點頭,“他和書意認識多久了?” “一學期。” “我記得是你專業(yè)的學長。” “嗯。”隋宜答畢,見邵經(jīng)華仍舊看著她,知道是想多聽一些,自然不能再說上次那樣冠冕堂皇的評價,因而想了想才開口,“很熱心誠懇,尤其懂得尊重書意,人也好相處。” 邵經(jīng)華點點頭,“那書意呢?” 隋宜覺得問題有些奇怪,一時不解,略想一下又立刻明白,邵經(jīng)華也深知自己并不了解自己的女兒,隋宜笑道:“可愛,大方,直率,慷慨,方方面面從不斤斤計較。” 邵經(jīng)華也笑起來,“竟然沒有缺點?” 隋宜不假思索,“雖然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但葉書意的確除外。” 邵經(jīng)華怔了怔,分明是在聊葉書意,他卻恍惚有種又看到十年前的隋宜的錯覺,半晌,忽然說:“我很慶幸你留在這里長大。” 這話沒頭沒尾的,隋宜不大明白,只是靜靜望住他。 “好。”邵經(jīng)華擺擺手,“快看書吧。” 話落,立刻埋頭向他自己的電腦。 隋宜便也翻開題冊,握住筆,卻只覺得心緒翻涌。 邵經(jīng)華翻看完兩份資料,見隋宜只是呆坐著,既沒在運算,也不像在思考,筆掉在手指尖旁她也未察覺,便伸出手,用手背輕輕扣了扣她題冊。 隋宜猛地抬起頭,看向他,一時間還有些迷茫,“什么?” 邵經(jīng)華面上是無奈又溫柔的笑意,“哪道題不會?我看看。” “啊。”隋宜搖搖頭,“沒有。” “嗯,難題思考過久并不利于思維,有問題可以直接問,否則越想越糊涂。” 這話必定是在說數(shù)學題目,可是聽在隋宜耳里,卻讓她心緒更加翻涌。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隋宜咬咬牙,像是忽然鼓足勇氣,“可以嗎?” 邵經(jīng)華一怔,他大約是從隋宜的神色看出了一點眉目。 隋宜見他并未說不,便直接道:“今天早上鐘謙來的時候,你是不是擔心他是來找我的?” 邵經(jīng)華面上笑容卻頓時凝固,但很快,又恢復常色,轉而說:“你和書意都大了,有男同學追求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隋宜面色冷淡下來,低低道:“是嗎。” 邵經(jīng)華只是不語。 “那周小姐呢?從上次之后,很久沒見她來家里了。” 邵經(jīng)華面上的笑意終于掛不住,他不笑的時候是格外嚴肅的,同葉雍哲真正一個模子刻出,因眉眼格外深邃,而顯得冷冰冰的沉郁。 隋宜心中也多了些猶豫,她甚至有點想不起自己方才被情緒沖昏頭腦,問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到這里十年,她早就不是當初那個爽直口快的小姑娘了,可是為什么今天又… 正胡思亂想,卻忽然聽邵經(jīng)華回答:“分開了。” 隋宜一怔,不由重復一遍:“分開了?” 胸腔當中有什么似乎又狂跳起來。 她動了動嘴唇,正欲再問,書房門忽然被敲響。 邵經(jīng)華只是雙手交握,端坐在書桌邊,眼神仍舊看向隋宜,并不言語。 隋宜握了握拳,止住微微發(fā)顫的手指,悶悶說:“進。” ——秀姐端著一只托盤,推門進來,上面是兩杯紅棗參茶。 她笑盈盈道:“昨天隋宜不是讓我煮嗎,才忙完。” 隋宜忙起身接過自己的茶杯,“謝謝秀姐。” 秀姐見她并不向往常一樣先去端邵經(jīng)華那杯遞給他,便自己繞過書桌,端去放下。 邵經(jīng)華微微頷首。 秀姐敏銳地察覺到眼下氛圍似乎不大好,又偷眼打量隋宜,見她只是靜靜坐著,雙手放在書頁上,格外乖巧地樣子,什么異象都看不出來,便屏氣凝神帶上門退出去了。 隋宜方才洶涌的情緒被秀姐打斷后,瞬間就恢復了平靜,一時間只有些后悔胡言亂語,便抿抿唇,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小心燙。”邵經(jīng)華忍不住出聲提醒。 隋宜閉了閉眼,又看向他。 卻又聽他說:“琴房沒聲音了,雍哲練完琴了。” 聞言,隋宜不解地皺起眉頭,她忽然想起一年前,耳邊也仿佛響起葉雍哲的聲音,當時他說了什么? 邵經(jīng)華只是凝視著她,靜靜地久久地凝視著她。 葉雍哲說“他不喜歡你”,啊,隋宜想起來了。好奇怪,上次親耳聽到葉雍哲說時心里的鈍痛感覺竟然已經(jīng)難以想起,原來失望的滋味也不過如此,有點苦,有點澀,剩下的絕大部分只是空落落的。 她不僅想起了,也覺得自己忽然想明白了,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笑容,東西都忘記拿,轉身便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