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多少力氣，這是他這輩子干過最粗的粗活了。

    尖銳的砂礫隨著每一次的摔倒重重扎進(jìn)膝蓋里、屁股rou里、背上、胳膊肘上，任誰看在眼里都會覺得鉆心地疼，他卻仿佛沒有感覺一般，又一次次站起來，咬著破碎的唇，使盡渾身的力氣。

    他像一只孤零零地搬糧食過冬的螞蟻，搬著他這個身軀遠(yuǎn)遠(yuǎn)承受不起的重量，一步一個血腳印地爬，不能停下來，否則就會被鋪天蓋地的痛苦瞬間吞噬。

    沒人知道瘦弱如此的他是怎么挖出一個可以容納四個人并排躺著的坑，只眼睜睜地看著他跪在坑底，費力地挪著父母meimei的尸體，把他們排排擺好，父母一左一右擺著，中間放著小小的meimei，然后愛憐地笑著，拍干凈手上的血和泥漿，幫他們拉好衣裳，撥弄好頭發(fā)。

    就是臉……臉太臟了……

    不能這么臟。

    珠碧爬出坑，滿院滿屋找到一條布巾，又爬到坑底下去，給父母和meimei了無生氣的臉上的臟泥血液擦干凈了，這才滿意地癱坐在一邊，失魂落魄地笑。

    父母和meimei看起來比他干凈一些。

    他才是最臟最狼狽的那個。

    天已蒙蒙黑了。

    他突然想起來房間里有一只繡著“綺”字的布娃娃，那是他和meimei最喜歡的布娃娃，他又費力地爬出坑底，回房拿出了那只布娃娃，塞進(jìn)meimei懷里。

    “抱……抱著……”珠碧拍拍布娃娃，又拍拍meimei的小腦袋，終于滿意地嘿嘿笑了出聲。

    過了很久，笑意凝固在臉上，他又覺得缺了點什么。于是把meimei連帶著布娃娃又從父母中間抱起來，抱進(jìn)自己懷里，然后換自己躺了進(jìn)去——

    “我們……我們終于埋在一起啦，爹，娘……”

    暮色四合。

    原本還亮著的天一點點晦暗下來，像誰打翻了墨汁，暈得四野一片黯淡，天上疏星隱現(xiàn)，像珠碧困頓的眸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眨著。

    多想永遠(yuǎn)就躺在這里，不要活了。

    可珠碧終究還是踉踉蹌蹌地爬出了坑，跪在地上閉著眼睛，沉默無言地往坑里瘋狂填土，一捧一捧又一捧，直到泥土徹底蓋住了父母meimei和布娃娃的臉，珠碧才終于敢完全睜開眼睛，然后看著坑底，癱坐在原地，抱頭痛哭！

    沒有了，沒有了。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

    都沒有了……

    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meimei、沒有愛人、沒有尊嚴(yán)、沒有人格。

    他又哭又笑，狀似瘋魔，在地上滾來滾去，抓耳撓腮，以頭搶地——

    活脫脫就是個又傻又瘋的癲子。

    “不對啊……不對啊！我……我還有小九呢……”

    把那一座座小山似的泥土堆都往坑里推，推完了，坑平了，趴上去拿自己的身體當(dāng)犁耙，從這頭滾到那頭，又從那頭滾到這頭。

    滾平了，天蒙蒙亮了。

    身后的屋空了，院前松軟的土地上多了一座新冢。

    冢上無牌無碑，沒有人知道是誰堆的，只在冢上散落著一朵朵無名小花，風(fēng)一吹，吹走了冢上的蒲公英。

    沒有人知道昨天晚上發(fā)生了什么，只仿佛聽見好像有人說，在今天天蒙蒙亮的時候，有人在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樹下看見一單薄的人影，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著灰撲撲的袍子，輕飄飄地像個鬼影，籠在濕潤的晨霧里，步履踉蹌地往村外的方向離去了。

    一開始沒有人當(dāng)一回事，直到天大亮了，有人沿路慌里慌張地嚷嚷著：“老朱秀才一家死了！老朱秀才一家死了！”

    眾人緊趕慢趕趕去湊熱鬧，唏噓聲里，一片惋惜。

    惋惜那個九歲被拐走不知下落的少年，若是哪一天找了回來，該有多難過喲。

    珠碧裹著從家中柜子里翻出來的袍子，看這寬大程度，應(yīng)該是爹爹的。他把自己緊緊裹在里頭，腦袋也隨便扯了件衣裳緊緊罩著，縮著脖子，除了一雙眼睛，不敢把一絲皮膚裸露在外頭。

    他得回南館里去，得回去救小九。

    他身上沒有一點錢，也沒有人會愿意拉他一程，他只能靠雙腳走，走出了村莊，走過漫長的郊野，日升又月落，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

    腳上穿著并不適合的破鞋子，鞋面是暗紅色的，因為被血浸濕又干涸，干涸之后布鞋硬邦邦的，和鞋里的爛rou黏在一起，隨著步履又撕拉開，鮮血又沁出來，就這么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鞋面就越來越紅，紅到發(fā)黑。

    珠碧挨著道路邊邊走，生怕被別人看見自己，只能像只過街老鼠一樣，把自己的身形一縮再縮，縮成一團(tuán)，好在一路上路過的行人并不算多，大部分都是荷鋤戴笠的農(nóng)人，都只是多看了他幾眼，雖然對他頗有些好奇加嫌棄，但好在也沒上來找他的茬，搖搖頭就走了。

    珠碧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不奢求結(jié)局如何，下場多凄慘，他都不在乎了。現(xiàn)在他滿心只希望能夠順利趕在蕭啟發(fā)下一次癲之前，安然無恙把小九送走，只要他平安，那就好了。

    只是南館在熱鬧的荊都城里，他想安然無恙地回去，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他其實也做好了準(zhǔn)備，只要留他最后一口氣回到南館，怎么著都行，他所求的真的就僅此而已。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即便他已經(jīng)很努力很小心地避開人潮，把自己一縮再縮，屏著氣不敢沖撞任何人，可頭上的兜帽還是被人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