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里有立普妥(三)
到達目的地,先是看到一輛黑色的汽車,一只黃毛狗從車窗探頭伸舌,全身毛發明亮,被所謂的好心人撫過,這位好心人穿著米色外套,戴一手表,極為休閑。 簡譯維摸完以后,搖下全部車窗,狗吠了兩聲,樹葉都震顫,而彼時的羅珮思,絲毫不受嘈雜聲音影響。 “你好,我叫簡譯維。” “你好,羅珮思,可以叫我Petty。” 握手的時候,羅珮思想起對面那對情侶,立刻抗拒地抽回自己的手,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簡譯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低聲道:“對不起,但狗是干凈的,剛給它洗完澡。” 羅珮思點頭,“它還好嗎。” “很想念主人。” “它的主人也想念它。”羅珮思坐進了他的車里,抱著這只狗,撫摸它,愛惜它,“蔓姐看到以后一定會很開心,AC那邊也會分你酬勞。” 簡譯維眼神溫潤,笑了笑:“我是另外一家媒體的,酬勞就不收了。” “難以置信。” “最近在休假,但還是有看新聞的習慣,你的人物稿寫得很好。” “沒感覺。” “這只狗出現在你面前就是最好的證明。”簡譯維打了打方向盤,“蔓姐的經歷比較特殊,她見報以后或多或少受影響。” “還好,她比較在意狗。” 簡譯維了然地點點頭,望著前面擁擠的車道,隨口問:“那你呢。” “我比較在意終點。” “終點?” “工作結束,見到男人和狗,吃了西瓜和立普妥,終點了,結束了。”羅珮思沒有感情地說。 終于可以逃離這個世界了,她聽不見自己的話,看不見前方的車道,揉揉眼睛,克制不住地哭了出來,綿延不斷的悲傷和痛苦忽然侵襲著她的身心,狗感覺到濕濕的東西,哈著氣轉頭,傻傻地伸出舌頭舔她臉上的淚水,她阻止,捂著臉不愿被觸碰。 簡譯維聽見聲響轉頭看一眼,皺眉,立刻往一個地方停車。 羅珮思感受到目光,即刻蹙眉,沙啞道:“你這樣看著我哭,讓我很想揍你,我會憤怒,隨時抓著你的衣服將你壓在車窗,狠狠扇你兩巴掌,扇到你臉腫嘴角出血,讓你哭著喊對不起你錯了,求饒式地動著嘴巴,說你是眼瞎的罪人,而你的毛發、頭顱、鼻子、眼珠、細胞全都面臨極端的暴力,變成血rou模糊的屎爛在車里,最后被狗舔干凈……” 簡譯維沒有動作,清明的眼神依然落在她的臉上,“如果你決意要這么做,結局應該是同歸于盡。我可以載你去海灣,隨你處置,但是在這之前,必須將狗送回于蔓身邊。” 羅珮思懷疑自己聽錯,瞪大眼睛,“哪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會這樣做,你沒有朋友和愛人嗎,所有事情得逞之后,他們怎么辦,你沒有想過嗎?” 簡譯維撤了安全帶,向前俯身,然而他沒有碰羅珮思,只是撫摸坐在她腿上的狗的腦袋,看它舒服地昂起腦袋,他柔聲地說,“其實做這行的,我們一直在同一條船上,有病趕緊治,大不了自殺,我也試過這么想。” 羅珮思忽然抬起頭,望著他的肩膀,指甲緊緊地劃出一個彎彎的月亮痕,最好出血,鮮活的熱血一滴一滴往下流,從她的身體流進他的身體,融為一體,不問緣由,粗俗傲慢而曼妙。 送完狗,于蔓招呼了他們兩杯凍鴛鴦,而他們還在附近超市買了一打冰啤放后備箱,默契地約定一齊開到海灣。 露天窗打開,半空永遠那么美麗,明與暗,生與死,快樂與不快樂都變得極其蒼白,海鷗盤旋在層次豐富的天空里,夕陽泡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光一撲來,無法看清遠處的帆船。 簡譯維很紳士,特地為她打開了前面的遮光鏡,接著滑開手機,翻到AC人物稿下面的評論,單手開一罐冰啤,一邊看一邊從容地說著:“這個世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蠢人,包括你和我,不停被精神垃圾荼毒,無法描述嚴重的細節,我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在內心譴責自己傲慢無禮和愚蠢,卻還要說自己曾經寫過一篇essay刊登在媒體,做出什么成績,現在又是什么身份,萍水相逢的人找到我以后留下一句評論,在病入膏肓的世界里盲目地生活就是最好的良藥,怎么定義病入膏肓?又要在哪里定義?洛杉磯還是香港?印度還是緬甸?怎樣算盲目地生活?其實我們無法承受這些東西,又或者說我們太自以為是了。”他把視線從熒幕移到羅珮思的臉上,喉結動了動,“抱歉,說太多了。” “我喜歡聽。”羅珮思也開了一罐啤酒,有些釋然地望著灰藍色的海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會因為看見電視機前的木乃伊而躲到滾筒洗衣機旁邊,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完全沒有辦法控制,后來我害怕惡意,害怕自己,這種害怕是很虛無縹緲的東西,沒什么用。” 簡譯維也看向外面的景色,晚風在海灣和冰啤之中吹散,他想起在洛杉磯的實習經歷,無奈地嘆了一聲:“害怕的東西都過去了,新的還會來,一直。” 似乎是這樣。 羅珮思輕抿一口,松懈地握著酒罐,撐著腦袋問:“你喜歡什么口味的酒?” “原味,你應該喜歡水果味,身上有水果的味道。” “希望它不是惡臭的那種。” “很真實,也很漂亮。” 簡譯維忽然就想起了朋友,親人,黃毛狗,還有近在眼前的羅珮思,“我的工作也結束了,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嗯。” 簡譯維用好聽的話說:“可能我愛你,可能我不愛你。” “我也是。” “怎么辦。” “死了算了。” 然而,他們還有一個約定未踐行,羅珮思把啤酒罐放到地上,任它流出腥甜的酒液沒入毛毯,白光在流逝,夕陽只剩一半,越來越低,越來越亮,她朝著最明麗的夕陽色,撩起裙子,雙膝跪在車座,抬起雪色胳膊一個勁握住簡譯維的襯衣領子。 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羅珮思沉默了以后,用細微顫抖的聲音做最后的迷惑:“我第一次對一個男人說我愛你。” 簡譯維笑了,一個人的笑容那么俊朗干凈,下顎肌膚抵在她的手邊,他說:“很巧,我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獻這樣的愛心。” 晚霞在簡譯維后面凍結,羅珮思不敢直視,心靈備受譴責,她依然罪該萬死,眼淚無需醞釀啪嗒一下就淌在他的臉上,她一邊哭一邊咒罵自己在施加暴行,狹小的心靈承載了一個療養院,曾經筆是針筒,幻想是藥片,一切都在此刻燃燒,她缺少一種自我關懷,她貪婪而迫切地需要愛。車廂溫度升高,疼痛的血腥味、guntang的淚水令簡譯維回憶起在洛杉磯時候的種種,白人黑人,地震火災,非虛構素材和辱罵的字眼在他的腦里不斷播放,后來AC推動這個項目,他從洛杉磯回來直接空降到一家與AC有合作的媒體,加入了報導任務,反反復復,沒有終點。 “大力點啊,沒吃飯?”簡譯維關緊車門,開始痞起來,用低沉的聲音叫道。 “閉嘴,說對不起!” 羅珮思使著狠勁掌摑他的臉,不等他歪頭,她用帶著月亮痕的指甲扣住,伸到他的嘴,咸澀干燥的指腹壓向他的嘴傷,她的情緒到達臨界點,加重了力氣,發絲已經濕透黏在臉上,滿腦子都是唾液、血漿、細胞…… 簡譯維的眼角腫了,努力直視著她,“你很溫柔。” 一時有理智,一時有感情,羅珮思忽然軟了下來,心疼和打嗝同時發生:“看著,看著好痛……是不是,是不是好痛。” 簡譯維眼神有壓抑,變了樣,溫柔地呵護她受傷的心靈,他在此刻更關心:“沒事,比這痛的也試過……希望你開心,開心就好。” 羅珮思看見他曾經傷害自己的痕跡,終于停手,“我不開心,我一點都不開心。” 簡譯維的襯衣完全凌亂,咳嗽著,抬起拳頭抹了一下嘴角,“怕我死?” “我是不想再加重這種罪惡的感覺。” “那你可以看著我。”說完,簡譯維從抽屜拿一盒煙,煙身利落地被含在傷口處,又疼又辣,他低頭點著,火光明滅,深吸一口后呼出,“比你打的更痛,這就是活該。” 羅珮思覺得他好傻,抿唇一笑,然后顫著聲音問,“你剛剛害怕嗎?” 血腥旖旎隨煙霧和涼風在海灣飄散,斑駁樹影在車燈之下晃動,簡譯維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地抽煙。 羅珮思繼續隨心道:“我想起住我家對面的情侶,不記得他們長什么樣,卻記得他們的聲音,和我們剛才好像。” 簡譯維聽了以后失笑,海浪一直在窗外作響,羅珮思也彎起眼睛,腳尖抵著濕漉漉的毛毯,趴在車窗儀式般地說:“我們都看見大海了。” 深深淺淺,沒有盡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