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我很想你
聽見了。 先是聽見槍聲,接著不久后──是鳴笛聲。 不,還有嘈雜人聲,加上外頭好多東西磕磕碰碰,但是湯子欣完全無法聚焦。 模糊的視線之中,她看見兩個人倒在血泊中。 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一個是猶帶溫?zé)岬氖w,一個是奄奄一息的身軀。 她的呼吸急促,卻斷斷續(xù)續(xù),有時會隔了好幾秒才記起要呼吸,雖然從右鎖骨處傳來的疼痛是難以讓人忽視的程度,可是她無暇在意。 「子、子欣……」 女人躺在她身邊呼喊,但不是以往的溫柔低喊,是孱弱的掙扎。 「別、別怕……一切是mama的錯……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使盡渾身力氣伸長巍巍顫顫的手,離湯子欣的手只差不到短短五公分的距離,「子欣……mama……會在天上……好好守著你……你要、你要……」 湯子欣其實也不知道m(xù)ama究竟想說些什么,那雙唇?jīng)]有停止張開闔,但或許是突然衝進(jìn)來的一票全副武裝的警察腳步聲過大,才會掩蓋了mama對她說話的聲音。 那時候,好多人不斷走來走去,然后有一個叔叔蹲在她身邊,溫柔地安撫她,說:「沒事了。」 沒事了?沒事了? 那個男人跟mama在這里一起死掉了──這怎么會是沒事? 可是她說不出半個字。 八成是看她年紀(jì)小,其他人也不多問,就是不斷拍照、拍照。 原來對死掉的人也要這樣拍照紀(jì)念?紀(jì)念的是什么?是紀(jì)念那個男人的死,還是紀(jì)念她沒了mama? 湯子欣在心中問了好多好多問題,可是她沒問出口,所以不會有人回答她。 一件外套蓋在她頭頂,大人的尺寸幾乎遮住她的全身,像是要把她圈錮在一個黑暗的空間中,本意是保護(hù),卻反讓她如同墜入深淵。等她搖搖晃晃被扶著走出大門,照相聲又出現(xiàn)了。 「小meimei、小meimei!你有看見是誰開槍嗎?」 「小meimei,是你mama因為不堪老公長期施虐,所以狠下殺手嗎?」 「小meimei──你有其他親戚嗎?他們知不知道你們家的狀況?」 現(xiàn)在她變成被大家紀(jì)念的對象了,這其實非常奇怪──這些人怎么會來問她這些問題呢?是誰想知道答案?知道了又要干嘛?mama會因為她回答問題就活過來嗎? 不能啊,那你們是想問什么呢? 「請讓開!她還未成年!不得接受採訪!」 推擠聲不斷,讓湯子欣覺得這個世界好混亂可怕。 「我們有採訪自由!不拍臉,但說句話總可以吧?」 湯子欣不禁用雙手摀起耳朵,但她摀得再怎么緊,用力到指甲都嵌進(jìn)rou里,引發(fā)疼痛感,卻抵擋不了這些喧鬧的吵雜聲。 她甚至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離開家門前的,等她總算意識到自己餓了,她就在舅舅家里了。 但是舅舅家里也很吵。外頭的記者、查案的警察,各個都在盤問舅舅。不過比起舅舅,她知道外面的人更想找她。舅舅不管是基于面子還是顧慮到她才是個國中生,除了查案的必要得去警察局外,在阻擋不相關(guān)的外人sao擾她這件事情上面──他確實做到了。 不過她這個外來者的到訪無預(yù)警打擾了舅舅一家的寧靜生活,所以白羽柔討厭她,不是沒有道理。 關(guān)在房里長達(dá)十天,足不出戶,直到白羽柔不屑地把從學(xué)校寄來的通知單丟到她床上──她才想起來…… 她只是個國二生。 一般的國二生在做什么呢?為什么她會跟大家不一樣? 「子欣,mama今天幫你準(zhǔn)備了便當(dāng),你記得帶去學(xué)校,知道嗎?」 mama做的便當(dāng),她忘記是什么味道了。 「子欣,你爸爸不是故意的,他喝酒就容易、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你看,mama……沒事喔!一點都不痛。」 mama又在騙人了,她進(jìn)去廚房拿東西的時候,明明疼到腰都直不起來,卻硬是要在轉(zhuǎn)身看見自己之后,勉強撐起來。 「子欣,你爸爸是個很棒、很厲害的跆拳道選手!你一定要好好跟他學(xué),以后繼承他的光環(huán),為國爭光,知道嗎?」 不,她一點都不想成為那種人──把暴力當(dāng)作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 她不想相信這種荒唐的事情。 在極度的黑暗之中,舅舅提著手電筒默默走進(jìn)房間。他站在書桌旁,望著蜷縮在墻角邊的人,低聲道:「……子欣,生活總是要過,舅舅也不是不近人情,幸好你媽有留積蓄和保險預(yù)備給你讀書用,我也打理好了,你下禮拜就跟小柔上同一所學(xué)校,兩個人互相照應(yīng)一下。舅舅能幫你的不多,你自己好自為之。」 舅舅一向溫懦,但是嬸嬸剽悍,他跟mama的來往不多,感情自然不深,心里八成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蹚了渾水。無奈好歹是親戚,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孩,總不能當(dāng)作沒這回事。 湯子欣:「……」 mama曾經(jīng)教過她,做人一定要有禮貌,她一直努力奉行,如今卻是虛弱和茫然到無法做出禮貌回應(yīng)。 嬸嬸不知道哪時候站在門邊,死死瞪著房間內(nèi),「你舅舅跟你說話,是不會應(yīng)啊?你以為大家吃飽撐著沒事干,要對你多好?我們被你和你mama害得還不夠慘?不要老裝得一副沒有爸媽很可憐的樣子!看了就煩!」 「好了、好了,對一個孩子別發(fā)這么大脾氣。」 舅舅出聲緩頰,好聲好氣把嬸嬸推了出去。但其實他不緩頰,這些難聽話也進(jìn)不了湯子欣的思考世界。她不是沒聽見,只是這些句子到了她腦中──她居然無法理解,好像它們?nèi)槌闪艘粔K一塊,讓她拼湊不出全樣。 這種現(xiàn)象長達(dá)了好一陣子,她不敢告訴任何人。但這嚴(yán)重影響她的課業(yè)表現(xiàn),甚至讓同學(xué)取笑她是「智障」,各種難聽字眼均在她身上炸過一輪。奇怪的是她雖然聽不懂長篇語句,卻能聽懂這些兩、三個字的單詞。 她一度不想接受,想盡辦法排斥。 要是mama在天上,看見她被人家這樣取笑,肯定會很難過。 但后來她又想想──善良的mama會去天上,過著沒有那個男人在的幸福生活。可是,她八成上不了天堂。 既然死掉后會去的地方叫地獄,那就不用擔(dān)心會見到mama了。不用見到mama傷心的臉色,這些話就算再難聽──也無所謂。 想歸想,她在無數(shù)夜晚還是會不免眺望星空,然后失了魂般地想著──mama,你究竟去了天堂的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