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牢籠
直播結束,徐晉陽坐在床上很久,直到方麗華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來,他才有了動靜。 她走到桌邊把茶杯放好,然后緩緩坐下,面色復雜,「晉陽,你爸他……」她嘆了一聲,面色無奈,「你清楚他是什么脾氣,也別再跟那種同學來往了,知道嗎?」 「阿姨。」 他這一喊,方麗華不禁浮現尷尬之色,徐樊智在的時候──他才會喊她媽。因為要是不喊,徐樊智的理智線恐怕又會斷裂,所以這成了他們不可言喻的默契。 「其實你不用勉強自己對我扮演mama的角色,我不在意,反正我們本來就是……」 「晉陽!」她厲聲打斷,徐晉陽就沒說話了,「就算你跟晉東不是我們親生的,但我們也把你們當作親生的孩子照顧──我哪里讓你覺得不開心,你可以說出來,你都高中了,該成熟一點!」 說到最后,她也是不禁激動了。 她以一個后母的心情,多年來告訴自己要好好接受這兩個孩子。自己不孕是事實,夫妻彼此心中不是沒有芥蒂。但就算想付出,孩子卻不見得領情,更不敢想回饋。 在教養上,她不敢打罵,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關心。起初也沒這么尷尬的,要不是、要不是被婆婆說漏嘴,兄弟倆哪可能知道這些陳年往事? 不過她其實低估了徐晉陽,他知道的,其實比她所知的更多。 「……我累了,想睡一會。」 又是這樣拒絕的態度,讓方麗華心中一寒。她沒有孩子,不知道若是自己的孩子這樣鬧脾氣,她該如何安撫,又該抱持怎樣的心情。 「我知道了,喝點熱茶,好好睡吧。」她起身朝門口走去,踏出房門后,悄悄抹去一滴在眼眶成形的淚珠。 她是大人,不該在一個未成年人面前這樣表露情緒。 徐晉陽蜷縮起雙腿,沒有聽她的話喝下那杯熱茶。他清楚自己傷了方麗華的心,但不知道該怎么相處的──不是只有她。 念頭一閃,他拿起手機撥了老家的號碼。雖然等到星期天才打電話通知自己不會過去已經太晚,他還是想聽聽聲音。 電話接起,居然不是爺爺。 「是阿青啊?今天怎么有空打電話?當兵累不累啊?」 徐晉陽心中一緊,好不容易擠出笑聲,「嗯,只是突然想到,要說一下這周不能回家。」 「喔,沒關係、沒關係,當兵很累,你要加油!」 徐晉陽應了一聲,聽著奶奶興高采烈的聲音,道了聲再見,接著把電話掛斷。在他沒掛斷之前,奶奶絕對不會掛,那是她的習慣。 她又認錯人了,把他認成徐樊青。 名義上,他的叔叔;血緣上,他的親生父親。 本來,他不會知道這些事情。后來,只好歸咎于巧合──必然會發生的可怕巧合。 徐晉東和徐晉陽打小就跟著爺爺奶奶住在鄉下,雖然是隔代教養家庭,但也沒缺少一般家庭擁有的生活所需。當時徐樊智跟方麗華在都市打拼事業,時常早出晚歸,不方便照顧孩子才做出搬家這個決定。夫妻倆只有假日會回家探望他們,長期以往,他們也習慣了在周末迎接父母,然后相處不到短短幾小時就揮手說再見的場景。 心中寂寞滿蛀,他們還是很勇敢地送走父母。 除了父母親之外,還有個人會不定期出現,就是正在唸研究所的叔叔,徐樊青。 徐樊智跟徐樊青歲數相差近十歲,徐樊智工作多年,徐樊青卻才剛要研究所畢業,準備要當兵了。 回想起那天,他們跟著爺爺奶奶送叔叔到軍營去,這時徐晉東才國小五年級,徐晉陽四年級,兩人蹦蹦跳跳拉著親愛叔叔的手,其實不太懂叔叔要去哪里。 基于叔叔對他們非常疼愛,疼到比自己爸媽還親,在正式跟叔叔揮手說再見時,兄弟倆居然一齊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們不會發現在不遠處的爺爺奶奶是什么表情,既帶著沉重,又些許復雜。 叔叔進入軍營了。 不過奇怪的是──隔了沒幾個月,有幾個穿著迷彩軍服的人來到家里,表情十分沉重,感覺很嚴肅可怕。 徐晉陽和徐晉東雙雙躲在走廊,隔著門簾偷偷觀望。 「怎、怎么會?」奶奶開始崩潰大哭,讓他們頓時嚇得不敢亂動。 「遺體明天會送回來,請兩位節哀。請徐先生跟我們去軍營中辦手續……」 爺爺的嚴肅表情始終沒變過,就如同以往徐樊智或徐樊青回家,他從沒表現出開心。如今,他也沒像奶奶那樣痛哭失聲──好像什么珍貴的東西不見那樣難過。 他先把那幾位軍人送出屋,接著低聲罵:「哭什么哭!你教出來的好兒子!我還得去給他收尸!不孝、不孝──!」 徐晉陽跟徐晉東這才知道原來爺爺可以這么生氣,遠遠比他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邪惡壞人還要可怕百倍、千倍。 爺爺走了。 他們連忙跑出來,試圖扶起在客廳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奶奶。 但奶奶不理他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后來他們才明白──奶奶會哭,是因為她失去了叔叔。 那個時常對他們笑容以對,帶著他們去田野間奔跑、抓魚抓蝦的叔叔不見了。 他們不敢問爺爺奶奶叔叔是怎么不見的,但鄰居間談之間說了──他們說叔叔在軍隊里面搞出見不得人的事情,叔叔跟一個男生在一起,被其他人發現,兩個人被各自關起來,準備暫送精神病院。 某一天,他們逃走了。 一起逃到一個海邊,喝下農藥自殺了。 徐晉陽其實不是太懂,兩個男人為什么不行在一起?為什么這樣要被關起來? 那些把叔叔關起來的人太可怕了──他們害死了叔叔。 他們才是壞人。 但又更后來徐晉陽才覺得──真正害死叔叔的是這個社會,這個不允許同性相戀的道德牢籠,成為絞死叔叔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