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恍若存在
走進三合院的空地,他牽著人到屋簷下的涼椅處讓她坐下,稍加安撫后,然后他朝屋內喊:「爺爺,我把奶奶帶回來了。」 拄著單柺的老人站在門內,短短應了一聲,沒再回應。 他的爺爺是標準的大男人,時常神色嚴肅,八成從年少開始就是這樣,但經過數年前發生的某些事情之后,沉默寡言的程度遽增。 正因如此,起初徐晉陽曾想過爺爺會不會把罹患失智癥的奶奶送到養老院之類的地方,畢竟爺爺年紀也大了,光是照顧自己就略為吃力,何況多加上一個隨時可能走失的人? 可是爺爺沒有。 試想壓根沒進過廚房的人居然開始親自下廚,料理三餐,照顧奶奶的生活起居──簡直讓徐晉陽意想不到。以前因為某件事情,他們可以說相敬如「冰」,但自奶奶開始認不得爺爺后,關係反倒改變了。 這病來得并不突然,有其前兆,無奈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不可能痊癒,后期能維持一定的生活能力就不錯了。在奶奶的世界里,或許什么也不剩,只記得她最疼愛的那個「兒子」。 偶爾,她會把徐晉陽錯認成她的兒子。他雖然不想特別扮成誰,但在她臉上看見笑容之時──他就不忍打破她的這層幻想。 陷入沉思的同時,涼椅上的人睡著了。 徐晉陽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然后走進內屋,輕聲問:「爺爺,你吃過飯了嗎?要不要我煮點粥?」 徐爺爺搖搖手,只問:「又去那棵樹下?」 知道他是在問誰,徐晉陽點點頭,還是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爺爺,申請個預防走失手環給奶奶戴著吧,雖然鄰居常常幫忙把人帶回來,但要是改天真的不知道走到哪去……至少能透過定位找人。」 資料他都查過了,可以打電話去社會局申請。 見徐爺爺沒回答,他又說:「那很方便,也是為了安全,可以跟奶奶說……是叔叔留給她的。」 這個家數年不曾提起這個人,但是奶奶漸漸不記得了,所以時常無意中提起,問著問著,反倒沒什么不好提的了。 「再看看吧。」徐爺爺頓了頓,問:「晉東呢?」 徐晉陽深吸了一口氣,說:「哥要準備大考了,最近應該沒空回來。」只有在這個家里,當爺爺問起時,他才會稱對方一聲「哥」,原因很復雜,一言難盡。 「專心考試也好,出人頭地,才不會老來后悔埋怨。」徐爺爺撐起身體,腳步蹣跚。 而徐晉陽望著那道背影,眉目間流露出一種哀傷復雜之色。 他跟爺爺的感情說好不好、說壞不壞,曾經不諒解,如今因為奶奶和某些他看在眼里的事情而稍稍釋懷。可是他們從未嘗試對彼此說出心里話,所以疙瘩始終存在。 明明是血脈相依的家人,在某方面來說──他們卻像是陌生人。即使在彼此身邊,卻又彷彿相隔遙遠。 *** 湯子欣在周末的蹲點處必然是咖啡店。 早上九點到中午十二點、下午兩點到六點是她當服務生幫忙的時間,其馀時間則是抱著課本窩在休息室復習功課。 要是班導有機會見到她這副認真模樣,想必會瞠大眼珠,覺得天要下紅雨,太陽打從西邊出來──震撼程度堪比世界末日! 她一手抱著史迪奇娃娃,一手翻看講義,身體隨著從小喇叭中播放的音樂搖擺,看了幾眼,她就翻到下一面。 湯子欣的記憶力其實還不錯,雖然不到過目不忘的程度,但也能記得七、八成。不過要是她有興趣的事──就真的能到過目不忘的驚人地步,此項特殊才藝從記歌詞跟歌譜中就能看出。 湯子欣不是精通八國語言的天才,但經由店長用注音符號或是羅馬拼音註記發音的外國歌詞,她看一次就能記清楚,加上揣摩原唱口音,便能學得幾乎一模一樣。雖是翻唱,她并非單單模仿,而是運用自己的獨特唱法,加上店長解釋歌詞,讓她理解歌中帶有的情感后──進而打造出全新的感覺。 這就是krystal吸引人的地方。 她是個萬變的精靈,什么類型都能唱,還唱出自己的味道。 自從樂團開始爆紅之后,店長不是沒收過各大經紀公司的合作邀請,卻被拒絕了,無一例外。 原因無它──要是卸下面具,她根本站不上任何舞臺。 一雙眼睛忽然定格在自己右手后三指節上的疤痕。 時過多年,傷口早已復原,也恢復到原本的活動度,不影響讀書寫字、生活作息。可是它卻像個烙心穿肺的重傷,久久無法痊癒。 時時提醒自己,永遠無法像個正常人。 想著想著──恐懼感上涌。 她忽然摀住耳朵,像是聽見什么可怕聲音,嚇得立刻抱起大娃娃躲進沙發角落,神色迷茫,幾近癡狂,喃喃自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媽,對不起……」 不知道說了第幾次──一隻手拍上她的頭,她倏然一驚,猛力拍掉那隻手。 店長收回手,神色溫柔:「沒事了,krystal。」 這聲低喊好像帶有一股魔咒,迫使她必須冷靜。她不斷深呼吸,胸口起伏劇烈。 「krystal,別怕。『他』不在這里,他們都不在。」 他不斷喊著這個名字,似是要說服她──她并不叫做「湯子欣」,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krystal。」 湯子欣好不容易平復呼吸,直到今天,她還是會在獨處之時莫名產生恐慌、驚懼,以及憂鬱。 這些,是在學校或其他公共場合完全見不到的。 「店、店長……」她啞著嗓子,神色泫然欲泣,卻沒有流下任何一滴眼淚,「為什么……活下來的是我?」 一雙手輕輕摟住她。 他明白這只是暫時的安慰,要度過這些陰暗──必須靠她自己。 「krystal,我不知道。」他無法干涉過去,卻能給她一個有關未來的可能性,「但此刻我能在這里和你說話,聽你在鏡頭前唱歌──就是你活著的意義。」 好半晌,湯子欣沒有回話,她的低垂眼睫遮去復雜目光。 這些話其實不是救贖,對她來說──是另一種變相的束縛。 店長,仍喊她krystal,從不叫她的名字。 就好像不管是誰都能取代這個位子,面具底下的究竟是誰,又有誰真正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