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違紀的游戲(5) 坦承與逃避(下)
他不是一個優秀的男人。 沒有顯耀的家世背景,母親早逝,父親只是一輩子庸庸碌碌的水電工人;沒有聰明靈光的腦子,在學期間從學科到術科,永遠是浮沉在中段,再平凡不過的角色;包括外表,都是一旦陷在人群里面,就絕對很容易被忽略的身影。高中階段開始,唯一會引起別人側目的,就是只要一個熬夜,便會滿臉冒個不停的青春痘,太多來自周遭的嘲笑嬉鬧,讓那畏縮在眼鏡之后的膽子變得更加羞澀。長年的魯蛇直到念了護理系,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專長—照顧別人。 面對眼前這個漂亮的女孩,紀禾菲從來不敢有一絲非分之想。從最初在她愁思枯竭排休假時和她換班,婦產科診所術后送她回家,接到她需要幫忙的電話便立即出現,或是看她工作上焦頭爛額暗里幫忙,在他來說也都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頂多在女孩生日時,偷偷在她柜子里放個小蛋糕,就可以讓那單純而卑微的臆想,兀自窮開心個好幾天。且當作自己是個神祕天使,為一個堅強獨立的女孩捎來祝福,就算她一直不知道送蛋糕的人是他,那也無所謂。 今天,紀禾菲也想不透自己到底怎么搞的,一股衝動激上胸口,才會這樣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找那個男人理論。在他前天下班時,望見女孩坐上了那個男人的車,他幾乎不敢置信。而當他拿著女孩寫的個案報告,來來回回飄過幾次女孩家門前,按著無人回應的電鈴直到半夜十二點,他終于放棄徘徊,心情也盪到了谷底。 指導個案報告是假的,擔心她今晚的動向是真的。 他倒底期待著些甚么?掛心著甚么? 他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資格,等候她的回眸一眼,但是任她和誰交往,絕對都要比那三不五時就調侃護理師和實習護士的男人強得多。不是嗎? 當年紀禾菲在菜鳥護理師初出茅廬的時候,第一個遇上半夜被他叫醒七、八次都沒生氣的實習醫師,正是姚典娜。他欣賞這位新手女醫師對待哭鬧不休的病童和處理疑難雜癥問題時,認真負責、謙卑謹慎,又有耐心的樣子,那是他心中史懷哲的代名詞。所以他自那一刻起也要求自己,要能不負男丁格爾的精神。 那時他和所有單位的同仁一樣,對于這一雙閃亮耀眼的金童玉女實習醫師,抱著欽羨的眼光。美好的愛情、美好的人生,大概應該就是要像那樣。但卻怎知輾轉不過幾年光景,人事盡非,那男人卻背棄了出國念書的娜娜醫師,和繼承蘇綜合醫院的富家千金結婚。 不管到底有著甚么樣的理由,他心里還是為娜娜醫師抱屈,如今若連身邊這讓他心動的女孩,也即將慘遭毒手,那他要如何看得下去? 可那女孩卻指稱是誤會一場? 真的是他搞了一個大烏龍嗎?這……未免也糗大了! 「這樣扭扭捏捏像甚么男人,心里有甚么想說的就要坦白說啊!你喜歡岱娣吧?跟她說了沒?」那男人竟哼笑了一聲,擋在他想逃走的門口,瞇著眼看。 欸?什么、什么?杜醫師的意思是…… 平時被黑框壓迫得瞇成一條線的丹鳳眼,突然間瞪得如杏核一般大,嘴里支吾地低喃:「我……那個……」 女孩也瞠大了眼睛,扁起嘴,無辜地望著他。 拜託,這樣萌噠噠的表情,是要教他該如何開口?紀禾菲只覺得耳根到眉心,額庭到雙頰,細汗早已抑制不住地沸騰起來,舌頭倒是凍結了。 「想追就坦白一點,大膽去追啊?」那男人笑著說,一伸手,門把便喀噔一聲轉動。 「呃……」紀禾菲驚嚇的程度,就如一顆心坐在自由落體的游樂船上,被拋往空中。 「啐!我最不喜歡當電燈泡,你們聊,我下班去囉!」那個讓他羨慕又忌妒的男人,居然丟下最后一句話,揮揮手便旋風般立馬消失在門口。 減去了一個人的討論室,頓時變得空曠起來。兩個人的距離雖只有三步之差,卻感覺像是一光年般遙遠。聽不見所有窗外車水馬龍喧囂的聲音,聽不見門外護理站報表列印的聲音,只有撲通撲通的心跳聲越來越強烈,彷若在耳際撞鐘。 紀禾菲低下頭,雙手在胸前不斷交扭,嘴唇持續發顫。馀光感覺女孩仍在盯著他,而他此刻的心情,似乎也找不倒比騎虎難下更恰當的形容詞。 「我……對不起……」 除了道歉之外,該要說什么才好?他還是沒個頭緒。 坦承?不不不,他向來只有被拒絕的份兒,此刻他的心臟比糖化玻璃還要脆弱,怎么敢? 逃避?可是錯過了這個機會,或許永遠再也沒有說出口的可能,只能在退回自己的世界做個小孬孬。 那么如此一來,或許方才質問杜醫師的那股熾情,就完全淪落成個笑話了。 「我的個案報告,學長幫我改好了?」是女孩絹細而溫柔的聲音,終于從尷尬的氛圍中破了題。 「呃……是……」他微微詫異地抬起頭。 「謝謝學長,不好意思一直常常都麻煩你。」多么貼心的女孩,看穿了他的怯懦吧?其實。所以故意岔開了話語,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 「不會……沒關係……只是……」紀禾菲搔搔頭。 「學長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羅岱娣問。 「啊?」紀禾菲又是一個傻愣。 「那個蛋糕……每年我的生日,柜子里都會出現一個小蛋糕,是學長送的吧?」 小蛋糕的小小寄情,原來她是知道的啊?靦腆男人胸口一個抽動。 「呃……我……幾年前有一次你健保卡……不小心遺留……制服里送洗,外包洗衣廠阿姨……送來,我……剛好接到……」紀禾菲語不成句地解釋。 一提起這事,紀禾菲便再次想起她健保卡上上清純學生妹的大頭照,心頭漾滿甜暖。 「原來……」 羅岱娣如盛放的玫瑰花般笑開了,含羞抿著唇,嬌俏的模樣,讓紀禾菲忍不住也咬住了拳頭,輕輕笑了起來。 他要的一直不多,這樣就好。這樣應該可以讓他心花怒放到好幾個晚上睡不著了。多希望時間停止在這一刻就好,但女孩似乎真的打算把話題直開。 「不好意思,真的很謝謝學長這么照顧我,只是……我現在的心情,自己都還沒整理好,所以……」羅岱娣收起笑容,代替上滿臉歉意。 他懂了,這算是相當、相當、相當委婉地拒絕方式了。「呃……沒有關係,真的沒關係啦!我沒有……」 現在自己的臉色應該是一陣青、一陣白吧?縱然早知道必定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他的勇氣、他的幻想,和三秒前空氣的溫暖,全部都一滴滴流乾消失了。 「很抱歉……」羅岱娣望著他落寞的表情,心里卻覺得扎痛了起來。 她無意傷害這樣一個善良的男人,只是她的心情也仍懸在迷濛的混沌。 對那畜牲喬宇瑞,她依舊恨得牙癢,畢竟放入了五年的情感,好不容易才漸漸沖淡。而對杜鑫評,她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喜歡,或只不過是對于他身上光環的仰慕,但那絕對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現在面前這個她認為不會喜歡的男人,一個皺眉、一個退步,都令她驟然感覺心里的某個角落悶悶地揪著。 羅岱娣長呼了一口氣,將音調放到最軟最細,生怕再絞動他的神經,「我的意思是……我現在為了個案報告的事,滿腦子很混亂,所以也沒空再想其他的事。上次審查沒通過,真的很難過,所以希望七月份這一次審查可以順利。」 紀禾菲點點頭,訕然地避開她的眼神說:「嗯,那你今天下班,我再來找你好了。其實我覺得你這次寫得還不錯,只要再修改一下下,應該就沒問題。」 如果她愿意,就把他視為一個工具人也好吧。 他要的真的不多。 「好,謝謝學長,那……時間差不多,我該……出去交班了。」 「嗯,那你先去忙吧。」 羅岱娣移動腳步走到門邊,握上門把的手,竟又乍然停住、松開,遲疑了半晌,「不過……我想……我們還是約在外面好了,一直都多虧學長這么照顧,我想請學長吃個飯,可以嗎?」 「呃……好……那……」紀禾菲不解地看著她。 「等我下班,晚上六點半,在醫院后面那間經典咖啡簡餐。」她小心翼翼地,字句清楚地說。 「嗯。」 紀禾菲嘴角彎彎地敞開,露出右側半顆可愛的虎牙,看著也是挺可愛的。人家說,相由心生咩! 縱然沒有什么俊帥的五官,挺拔的體格,但是舒服的感覺,卻像是一種不自覺靜默之中的引力,只是讓人希望留在周圍,久一點,再久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