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六年后,在一家法義風味餐廳里,剛彈完一首理查克萊德門的〈告別的時刻〉,店里一個跟我關係還不錯的服務員湊到我身邊,輕聲:「欸,棠嫣,你要下班了吧?」 「快了,怎么,有客人要點歌嗎?」 「不是啦……你男朋友來坐有一陣子了,我看他好像有話要跟你說,要不然……」她笑得很曖昧,眼睛不知道出了什么問題一直眨。 我扭頭看了一眼坐在附近的那個人,輕輕嘆息一聲。 「我知道了。」收好琴譜,我再次瞅向那個服務員,「我說你啊,如果實在太間,要不我幫你跟上司說你想換個更有挑戰性的工作?整天只會八卦店里來了哪些人,你怎么不改行當娛樂版記者?」 「嗚……別別別,我知道錯了,你放過我吧……」她雙手合十。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還有,」我瞇起眼,微笑,「他不是我男朋友。」 走向坐在角落的那個人,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托著腮說道:「你真的不用特地趕來這里等我下班,憑我們的交情,一通電話還不能解決嗎?」 「因為今天我開心啊,想趕快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他從剛才就一直難掩笑意,我當然沒有看漏。 「好吧,你說,什么好消息?」 「上次我讓你聽的那個demo,今天有製作人找我談,他覺得很不錯,決定要採用,搞不好很快就會上市了。」 我也很替他高興,「看吧,就說沒問題的,我聽一次就覺得被採用的機率很高。」 他微笑著,「之后我想花多點心思在寫歌,寫有關青春校園的。」 「那些青澀的感情嗎?」我忍俊不禁。 「嗯,差不多。」他點頭。 就在這一刻,我的思緒不小心飄到了過去,我想起我們穿著制服在樂器室練琴,想起我們比賽得獎時的那份喜悅,想起我們并肩走著還偷偷心動的瞬間…… 什么時候,那些時光成了最讓人懷念的。 「想什么呢?」最后,是他拉回了我的魂魄。 「欸,徐丞,」我輕喚著他的名字,「如果當初我沒有喜歡上梁雨禾,我們是不是早就在一起了?」 面前的他微微一愣,深澈的雙眸不著痕跡地閃爍一下。 高中畢業那天,徐丞照我們的約定,再次向我表白,因為我們說好,畢業后就交往。 原本,我以為一切都會照計劃走。 但連我自己都驚訝的是,我最后推開了徐丞。 是的,我推開了他,然后逃跑了。 因為后來我發現,我對徐丞的感情是像對偶像那樣的崇拜心理,曾經有過怦然心動,但那僅歸究于欣賞及愛慕。 所以最終,我們并沒有在一起。 「你真正喜歡的人,其實是梁雨禾,對嗎?」在被我拒絕之后,他率先點出我始終沒勇氣坦白的祕密。 「嗯。」在他面前,似乎什么都無法隱藏,「對不起……」 除了道歉,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 在那件事之后,徐丞對我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我們假裝什么事都沒發生,突然覺得自己特別窩囊也特別王八蛋。 徐婷其實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果,所以一點也不錯愕。我們三個上了同一所大學,畢業后分別前往自己擅長的領域,徐婷因為很熟電腦打譜軟體,所以開始接打譜、電子化改譜、編輯樂譜這類的工作,徐丞大學主修理論和作曲,畢業后嘗試手機鈴聲的創作,自創的詞曲在網路上也小有名氣,還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則到處接案子,在特殊場合進行演奏,再當當家教,生活得也挺充實。 徐丞的工作性質比較彈性,所以有空就會來找我,最常就是在我演奏的餐廳里看見他坐在某處等我下班。 轉眼間,已經過了六年。 我面前的他淡淡開口:「就算你當初沒喜歡上梁雨禾,你也未必會跟我在一起。」 回過神,我凝視著他唇邊若有似無的弧度,心微微一揪。 「因為后來你會弄清楚,你對我的感情不是愛。」 雖然已經過了那么久,這卻彷彿彼此心里的一道傷疤,輕輕一按,也能感受到從深處傳來的痛感,因為懵懂而撕扯過留下的感覺,格外深刻。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混蛋?」我扯出一抹僵硬的笑。 搖搖頭,他說:「我應該去理解你,我只是覺得不甘心,畢竟從小到大,陪在你身邊的都是他,不是我。」 徐丞的話使我胸口一陣酸澀,悶得我渾身難受。 「他還是沒回來,也沒跟你聯系,對吧?」他直直看進我雙眼。 咬著下唇,我緩慢地點頭。 「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我只能說,就算他一直都沒消息,你還是喜歡著他……」徐丞瞥了我手腕上的手鍊一眼,嘴邊的笑意始終沒往心里去,「對吧?」 梁雨禾在高一圣誕晚會那天送我的手鍊,我至今依舊戴著,彷彿成了習慣,又似乎是捨不得拆下那份牽掛,只是上頭鋼琴圖案的墜子,已然沒了當初的光澤。 這次,我沒有再向徐丞點頭。 因為我怕任何一個動作,都會使我極力隱忍的眼淚隨著抵擋不住的思念傾洩而下。 回到我在外租的小公寓,脫下高跟鞋,我癱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原本被倦意淹沒的身軀在看到螢幕上的畫面后下意識地彈跳起來。 我轉到的是某家新聞臺,畫面中,一個穿著深藍色西裝的男子正彈著鋼琴,舞臺上聚光燈使他的側臉更加俊逸迷人。 睜大雙眼,我幾乎忘了要呼吸。 彈鋼琴的那個人,就是一直杳無音訊的梁雨禾,時隔六年,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認得出來。 報導說他準備進行世界巡回音樂會,在他求學的期間,已經創作了不少樂曲,據說在歐洲引起很大的回響,但他向來行事低調,從不接受媒體採訪,能增加曝光率的機會他都避免了,唯獨近期要舉辦世界巡回,才有開放宣傳,因此在華人地區,鮮少人聽說過有這樣一個人物。 「近十年來最年輕音樂家鋼琴王子首次巡演將于倫敦開場」,新聞標題掛著足足三分多鐘,他在歐洲打響了鋼琴王子的名號,然而他消失的這些年,我連他的一點消息都沒有,此刻他卻出現在電視里…… 依舊那么乖巧而文質彬彬。 外界稱他是華人的驕傲,說他才是真正會彈鋼琴的人。 沒多久,切換到下則新聞了,我仍杵在原地,戀戀不捨般。 曾經我是他最親的人,如今我只能在電視或報紙上見到他。 內心在掙扎著,我不能就這樣什么都不做,好不容易有個能親眼見到他的機會,怎么可以輕易錯失? 于是我上網尋找購票網址,幸好是首次巡演,人氣尚未爆增,我還能訂到靠前的位置,只是略微偏高。 演出地點是英國倫敦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 購票成功后,我懸著的心才總算著陸。 哪怕他還沒有要回來,那就換我去找他。 因為六年前,他還欠我一句再見。 * 三個月后,我跟徐婷約了見面。 「怎么突然約我,心情不好啊?」她順了順被風吹亂的頭發。 「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我正色說道。 「干嘛,該不會你媽找人跟你相親然后你想拜託我去幫你處理掉吧?」她一張嘴間著就是調侃我。 「嘖,別鬧啦,說認真的。」我把梁雨禾巡演的門票擺在她面前,「你看我買到了什么。」 她仔細一瞧,抓準票上的關鍵字唸了出來,「y.h……世界巡回音樂會……」接著她望向我,眼底總算有了波瀾,「真假?他出國學個音樂就開始巡演了?」 我聳肩,「誰知道呢,我是看到新聞才去買票的。」 「他還是沒跟你聯絡嗎?」 「嗯。」我點頭。 徐婷輕嘆一聲,繼續端詳那張票,「你真的要去找他啦?」 「嗯,六年了,我不希望我們之間什么都沒說就沒了。」 「需要我陪你嗎?」她一臉擔憂。 「我自己去吧,你也沒票,去這一趟不值得。」我低聲,語氣很輕:「而且有些話,我想勇敢一點,親自告訴他。」 然后我們互相沉默了好一陣,徐婷才又問:「對了,你說要跟我商量什么?」 「喔,對!」我這才想起找她的目的,「我去找他這件事,先別告訴徐丞。」 徐婷挑了挑眉,「你想瞞著他?」 「我有我的考量,如果他問起我,就說我去找一個在國外的朋友敘舊。」 猶豫了半晌,她才答應,「好吧!希望這次你們就別再錯過了。」 「謝啦。」我上前抱了抱她。 「你們這一對青梅竹馬真的是很三八,也不知道在彆扭什么,他一走就是六年,你也就真的給我單身六年,根本瞎折騰。」她嘴上盡是埋怨,抱我的力道卻不輕。 「你才三八,我很快就會回來啦!」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誰都有那么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感,無法輕易割捨或抽離,包括徐丞和徐婷。 但此刻我最想見那個遠在英國的他。 除了「好久不見」之外,我想我應該要問他——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