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停電的那個晚上,我就這么在梁雨禾家過夜了。 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我在彈鋼琴,身旁有個人影越來越清晰,最后和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我聽見身旁的人在我耳邊說…… 「我終于見到你了。」 我沒有轉頭看他,聽那聲音可以知道他是個男孩,是我朝思暮想的。 后來按捺不住好奇,我轉過頭一看,那個人的臉被陽光照得太亮我幾乎快看不見,隱約勾勒出一點五官的輪廓。 記憶中那抹笑,始終那般溫和。 不久,人影消失在我眼前,我卻看到梁雨禾站在不遠處,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神情平靜如湖水,我想叫他,但他的臉卻忽然變成徐丞的,我心一緊,伸手想觸碰什么,徐丞的臉又馬上變回梁雨禾的,兩個人的臉就這樣變來變去,弄得我眼花撩亂,我不自主跑向前,眼前的男孩又莫名消失,就在我一頭霧水時,有誰從身后輕輕抱住我,令我渾身一顫…… 「對不起。」那接近呢喃的耳語,阻塞我正常思考的線路。 還來不及整理發生的一切,我右腳一踩空,便順勢往下墜,心臟一停,我嘴張開,下意識喊出一個人的名字—— 然后我就醒了。 好奇怪的夢,所有在夢里的一切都好奇怪。 那抹溫和的微笑究竟是誰的,是誰從背后抱住我、那像風一樣輕的聲音是誰的,最后往下墜我下意識喊出誰的名字…… 我都記不清了。 醒來后,我只覺得空虛,什么感覺都沒有。 我睡在梁雨禾的房間,梁雨禾則窩在一樓沙發。看了看時間,才七點多,他依然睡得香甜。 朝他走近,我蹲下身,靜靜凝睇他的睡顏,這一闔眼就宛如天使、睫毛長得像蝶翼的男孩,腦海里竟突然閃過夢里他神情平靜的那一畫面,我心一揪,左胸口莫名發疼。 此刻他秀眉輕擰,一下又舒展開來,我用手輕輕撫過他前額,順了順微微翹起的瀏海,屬于他的獨特的薰衣草香飄盪在空氣中,他睡得很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做夢。 那個在我耳邊說「對不起」的人,是你嗎? 那個滿懷愧疚的聲音,是你嗎?還是徐丞?還是另一個男孩? 其實真正令我在意的,只有那句「對不起」。 彷彿要豁出去什么,或是放開什么,或是因為私心做出什么,那句從心深處混著愧疚與悲傷傾吐而出的「對不起」。 但那個聲音早就在腦海里模糊掉,怎么也回憶不起來。 「梁雨禾!」 我的手僵在他額前,夢的最后一幕赫然闖進腦海。 而我頓時茫然了,原來在緊要關頭,我喊的是他的名字。 不過也是情有可原吧,畢竟他是除了爸媽以外我最信任的人了。 但我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看著梁雨禾,內心會多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像這樣悄悄望著他,也會像有什么滴在水面濺起漣漪。 不是強烈的那種,反而平靜得令人訝然。 彷彿那場夢一般。 窗外陽光灑落下來,鋪上一層淡金光影,馀光瞥見一閃一閃的,原來是我的手鍊反射的光芒,比他為我戴上時更加奪目。 我的目光便停駐在手鍊的鋼琴墜子上,久久都沒移開。 * 經過不斷的參賽、各種大大小小的歷練,不知不覺就高三了,一個準備要為自己未來做抉擇的階段。 梁雨禾、徐丞,還有徐婷,他們無論是音樂還是成績方面,始終如一地出色,我們班還有人感嘆:主修鋼琴的是不是智商都比較高? 事實上并無關智商,而是毅力與對自我的要求。 因此我努力想追上他們的腳步,成績也維持在水準之上。 這樣是不是,朝夢想更邁進一步了? 書桌上那疊〈卡農〉的琴譜因為歲月的流逝有些泛黃,但一份樂譜究竟承載了多少思念與期盼,甚至夢想的重量,唯有信念會給予解答。 十二月中旬,寒流肆虐的季節,我們都忙著準備一月底的全國音樂大賽,但手指因為太冷而凍僵又要將曲子詮釋到最好,實在折磨人。 星期五放學,很多高三都留下來晚自習,而音樂班的則留在音樂教室練琴,我跟梁雨禾說想到樂器室練一下再回去,叫他別等我了,于是徐婷就跟他一起走,這畫面令人欣慰,因為我碰巧看見邱毓芯瞪著他們離去的背影,一張臉比大便還臭。 等等,為什么徐丞沒跟他們一起走?還是他也留在學校? 這答案一閃過腦海,我幾乎是用跑的去樂器室。 還未開門,一陣悠遠溫婉的琴聲便穿過窗戶的細縫傳出來,幾個重音過后,我悅然一笑,那熟悉的按鍵力道,柔中帶剛,能駕馭好曲子想傳達的感情的,就只有徐丞了。 輕輕轉動門把,我看到他睜大眼睛注視我,可見我的出現不在他預料之中。他顯些黯淡的下眼皮、透露出些許倦意的臉龐,都能讓人知道他有多努力在做好每件事。 但,他好像特別看重這次的比賽。 「我以為你跟他們先回去了呢。」徐丞揉揉眼睛,仍不忘微笑著。 「我是要練琴,結果又被某個跟我一樣認真的人搶先了。」我半開玩笑地說。 曾經問過他,明明家里有琴為什么還想留在學校練,他回答:平常就練慣了家里的琴,他想多接觸家里以外的,才不會因為彈到不是家里的鋼琴就感到陌生而心理上退卻。 我朝徐丞走去,在他面前站定,等我對上他微微睜大且閃爍微光的雙眼,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已不自主地覆上他頭頂。 「你看起來很累,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我帶著心疼的語氣問,手在他頭上溫柔拍著。 他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微仰著頭,一雙深邃如夜的眸子彷彿要讓我墜進去般,抑或要從我悄悄燒燙的臉上挖掘什么。 我們就這么深深對望,讓我以為時間真的靜止在此刻。 完了,杜棠嫣,你的手就是個罪該萬死的東西。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丞握住我停在他頭上的手,接著慢慢移開,最后加深了一點力道,便松開了,覆蓋在手背上的溫度也瞬間散去。 我有些愕然地注視著他,他別過臉去,露出他逐漸泛紅的耳垂。 「棠嫣,」他輕喚我的名字,神色突然凝重起來,「我想讓你聽一首曲子。」 那短暫的沉默害得我心跳都快停了,原來只是想彈一首曲子給我聽啊。 「什么……什么曲子?」我佯裝鎮定,其實心跳有點失了節奏。 「先把門鎖上吧。」他指了指樂器室的門。 搞神祕嗎?還不想讓別人來打擾,這豈不就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咳,杜棠嫣你真的夠了。 照徐丞所說把門鎖上后,他就按下了第一個音,緊接著第二個音落下,我還面向門,而背對著鋼琴,但眼睛已經先瞪大。 這十多年來重復在腦海里播放無數次的曲子,如今卻與那個正坐在鋼琴前的人所彈奏的重疊在一起。 彷彿躺在我家書桌上的那份樂譜活躍起來,將收藏在內的難以言表的思念與盼望一併傾倒出,夾雜著淡淡的悵然。 我還怔愣在原地,心里無限困惑著:徐丞為什么彈這首? 然而旋律依然進行著,過去那個小男孩彈琴的模樣不斷浮現,幾乎要侵噬我所有思緒般,我和那小男孩,以及我和徐丞,相處的種種畫面也幾乎擾亂我的記憶。 徐丞和那小男孩,會有什么關係嗎? 腦海里似乎有什么聲音越來越清晰…… 「你剛剛彈的是什么?」 「〈卡農〉。」 我僵硬地轉身,內心一陣忐忑。在我觸到徐丞溫柔視線的剎那,眼前卻一片朦朧。 無論是彈奏的感覺,還是那雙修長漂亮的手,還是如陽光般和煦的笑,全都與當年的那個男孩那么相似。 彷彿有哪一區塊的記憶被喚醒,這一切的一切來得太突然太意外,依舊難以置信。 「原來你叫杜棠嫣。」 「欸?你知道我名字?」 「制服上繡的。」 好像多年以前有個聲音被我拋在了背后—— 喂!你叫甚么名字? 我嘴微張,似乎要這么做才不會吸不到空氣。 「你家是不是沒鋼琴?」 「對啊。」 我怎么能夠這么遲鈍…… 「那……你愿意告訴我為什么學琴嗎?」 「對不起,我不能說。」 像被雷劈到一樣,我傻在徐丞面前,明明有千言萬語想說,明明在這之前自己演練無數次,到頭來終究成了一片空白。 曲畢,徐丞揚著嘴角看我,什么話都沒說,似乎想等我先開口。 再次感覺時間是靜止的,曾經打好的草稿在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我深吸了一口氣:「你是那個彈〈卡農〉的小男孩?」 他點點頭,眼底的柔和快要滿溢出來,「看你的反應,是想起來了嗎?」 他不知道,他是我一直惦記著的人;而我不知道,他一直記得我。 「為什么你現在才……」我滿腹疑惑,像抱著一團死結,「為什么現在才讓我知道?既然你早就認出我了,我也根本沒忘記過你……」 「因為,我知道你沒認出我。」徐丞開始娓娓道來:「我彈〈卡農〉給你聽的那一天,你走了之后其實我有追出去大聲問你的名字,可是你很快就不見了,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結果出乎我預料的是,一個禮拜還沒過完,我爸媽就帶著我跟我妹搬去英國,可是我一直掛念著你,吵著要回國,直到要唸國中,我媽才肯讓我們回來,于是我決定高中的時候考音樂班,覺得這樣遇到你的機會能大一點,可是又想,說不定你早就不記得我了,也不會為了一個小男生才去學琴、考音樂班這樣,所以我其實懷著很忐忑的心情來做決定。一開學,我就在班上尋找你,可能那時我太緊張,沒有即時發現,是后來我們第一次在這里見面,我才確定,你就是我在找的那個女生,還記得吧?你一開門就說好厲害,我從你說話的語氣開始懷疑,然后最主要的是這么多年了,你的長相沒什么太大變化,而讓我確定的關鍵,是你的表情,你看到我彈琴的時候,露出那種崇拜的眼神,和當初一模一樣!我那時候覺得自己的選擇簡直太正確了,好像一切都在照我的想像進行。」 我聽得都出神了,完全就是像聽自己的心路歷程。 接著他嘆了口長氣:「可是,老天真的很愛開玩笑,因為你好像完全不記得我,而且你還有個青梅竹馬,我真的以為你已經忘記我,自己失望了一段時間,我一直想找機會試探你,只是都沒勇氣,我還猜想你會學琴是不是因為我,跟我想找你的企圖一樣,直到你說你練琴都去梁雨禾家練,我才覺得我真的是自作多情了,也許是你們兩個說好要一起學琴。所以我就安慰自己,你真的忘記我的話,至少我還能這樣待在你身邊,本來我是希望在這次比賽拿全國第一,再把真相告訴你的,可是……剛剛我真的是忍不住了,就想說乾脆豁出去吧,不管你記不記得,我還怕我沒拿到全國第一是不是就沒機會說了。」 「笨死了……」我埋怨地看著他,伸手抹去不小心滑落臉頰的眼淚,「你大可以早點告訴我的。」 「你隱藏得太深了!」他一臉哭笑不得,「你讓我完全看不出來你還有六歲的記憶。」 一個誤以為,就造成了兩個人的錯過。 十幾年前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有追過來問我名字,高一入學,我以為他不是當年那個小男孩,這些日子,他以為我早就不記得,而我以為我在找的人依舊離我遙遠。 他很清楚我就是他在找的人,我卻不知道我在找的人近在眼前。 于是我們再次錯過了兩年,第三年總算相認重逢。 我們都有夠大的膽量報考音樂班,面對長期以來的盼望卻不夠勇敢。 于是一直帶著那份羈絆,走過匆匆歲月。 「我沒忘記過你,徐丞。」我望進他的深色眼瞳,輕聲道:「每年生日愿望就是希望能遇到你,當年你搬去國外我卻毫不知情,我怎么能夠忘記?」 他眸光一閃,難掩平靜神情底下的激動。 「徐婷知道這件事嗎?」我忽然好奇。 徐丞搖頭,「我們家的人都不知道。」 這種既復雜又酸澀的感覺忽然在胸口氾濫,我無法形容。 在過去某個時空錯過的兩個人,卻在另一個時空相認了,不是徐丞隱藏得太深,而是我不夠敏銳,這些年來我督促自己努力求進,為了找回曾經那段緣分,卻始終沒想過,根本就在自己身邊。 緣分不是用找的,該屬于誰,就會自動回到誰身邊。 仔細觀察徐丞,他的秀氣五官跟記憶中那張模糊臉龐竟有些相似,反而讓我回想起那小男孩當時的樣子,透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樑、不笑也略微上挑的唇角、笑起來宛若天使下凡…… 為什么我一開始沒看出來? 「請原諒我的百感交集,」我深感羞窘,「我還是覺得在我眼前這個人是我惦記多年的那小男孩很令人不可思……」 是什么讓我連「議」字都還沒說就自動住口? 驀然身子一熱,徐丞站起身擁住我,將他的體溫包裹住我冷得有點發顫的身軀。 心跳整整漏一拍,我雙手僵在半空,動也不敢動。 原來剛才才叫我去鎖門啊。 「看吧,我的體溫很正常啊,這都是真的,不是夢。」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將我的耳垂、后頸都染上他的溫熱氣息,「太好了,你沒忘記我。」 彷彿有誰松了口氣,我的視線越過他肩膀,微微抿起一抹笑。 「小時候練琴,沒人說過我彈得好聽,就只有你。」一直往高處爬的徐丞,是這樣珍惜我的讚美的,「我們有一樣的偶像,一樣的夢想,還有句話我收在心里很久了,應該要送它去該去的地方。」 環在我背后的雙臂緊了緊,我在屏息之馀,清楚聽見徐丞的聲音在這個不大的空間內擴散開來—— 「棠嫣,我喜歡你。」 徐丞溫和如水的聲音像風一樣輕輕拂過,這句話彷彿歷經長長歲月,才真正送達屬于它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他的告白應該是要心跳加速、百感交集的,但我反而是松了口氣,原以為會出現的情緒都沒有。 心里好像在說:幸好,他喜歡的人是我。 想散步的話,找一天我帶你去。 不用緊張的,我在你身邊。 因為,我不想看你受傷。 徐丞的那些話依然縈繞在心頭,似乎證明了他的真心。 原來真的是我。 「嗯,我知道。」我淡淡回答。 為什么反而,有種什么忘記被填滿的感覺? 「你喜歡我嗎?」他單刀直入,使我有點招架不來。 我故作鎮定,緩緩闔上雙眼:「嗯,一直都很喜歡。」 只要暫時忘掉自己的身分,有些話就有勇氣說出口了。 我一直都很喜歡徐丞,小時候的、記憶中的、現在的、想像中的,都很喜歡,我比誰都清楚這件事。 還抱著我的徐丞,把臉埋進我頸窩還越埋越深,像隻愛撒嬌的小動物,我忽然看見他可愛的一面。 「欸,老師規定不能談戀愛的。」我非常破壞氣氛地說了一句,宛如大夢初醒般,回歸需要正視的現實。 「沒關係,我可以等到我們畢業。」男孩的小小任性令人忍不住莞爾。 我輕輕笑出來,聲音在口腔震盪。 但,這一股悶在心里的不安與猶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彼此呼吸的氣息在耳邊縈繞,我后來卻發現,從頭到尾,我都沒伸手回抱徐丞。 完全弄不清原因,只覺得自己似乎動彈不得。 記憶中那首埋藏一段緣分的〈卡農〉,總算被彈出最完整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