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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五放學原本跟徐丞約好到他家練琴,但他突然說他爸媽回國,所以練習暫時取消,延到下週一。 忍不住為他高興呢,總算能和爸媽好好聚一聚了。 既然練習取消了,我就借了一顆籃球到籃球場去打,mama曾告訴我,并非只能將時間都投注于練琴,適時的運動更重要。 黃昏的天空飄浮著幾朵淡橙色的云,顯而易見的暮色籠罩整個校園,初冬的風帶來的涼意讓我忍不住拉緊了外套。 我把球托到眼前,瞄準籃框,雙腳輕輕一躍,球在籃框邊緣滾了幾圈,原以為這球是漂亮的空心,最終卻還是滾出籃框。 球落地的聲音很扎實,在空蕩蕩的校園里顯得很響,好像徐丞那天抱我去保健室時,我頻率偏快的心跳,很響,撞擊著耳膜,一下又一下。 我微微一震,下意識甩甩頭,投籃是不能有任何雜念的。 重新瞄準籃框,我吸了口氣,雙腳再次一躍,球從我的掌心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弧線。 砰,唰。打板進籃。 球落下后彈到了左方,滾到一個人的腳邊,那個人彎腰撿起,然后抬頭望著我,目光直接但溫和,讓我看清楚他臉上的淺淺微笑。 我有些驚訝,小跑步到他面前,「梁雨禾?你怎么在這里?」 「今天沒事。」他纖長的眼睫微微動了動。 「喔……」剛放學時還看邱毓芯纏著他,以為他們有約呢。 「從樓上就看到你在球場,所以我就過來了。」他再次拉開笑容,「怎么突然想打球?」 「因為我今天也沒事,想運動。」接過籃球,我眉毛一挑,「怎么樣,來陪我打嗎?」 他露出為難的表情,「你知道我沒有很會打。」 不給他機會逃避,我抓住他的手,半強迫把他拉進球場,「沒關係,我教你。」 讓他站在罰球線上,我把籃球塞給他,「先投個十球來看看。」 他很聽話地投完十球,最后一球落地,還乖乖地撿回來,站在原地看向我,用一種等待的姿態。 我合上張開的嘴,毫不掩飾地批評:「梁雨禾,你的投籃技術真的很差欸!只進兩球……」 「抱歉,我很少練。」沒有生氣,他倒低聲道歉起來。 他這樣好脾氣,我都后悔剛才不該數落他的,我輕咳一聲,走到他身邊解釋:「沒關係,照剛才的情況看來,你力道是可以的,但準度不夠。」我伸手一指,「看到籃板上的紅色直角沒有?打那里命中率比較高。」 球從梁雨禾手中飛向籃板,打中了紅色直角卻因為力道過猛而反彈回他懷里,咚一聲很扎實。 我傻了幾秒,這文藝少年砸起籃球來也是不容小覷的。 「你的球太硬了,不要用砸的,右手持球左手放旁邊輔助,體育老師應該教過吧?然后投球的時候右手手指滑動,讓球離開手掌以后也在空中滾,像這樣……」我示范給他看,讓球在我掌心處和高于我頭頂三十公分之間轉動。 他照做了幾次,球滑過他修長的手指,滑過指腹,接著落入掌心,動作流暢地完全不像初學者,讓我不禁懷疑這傢伙以前上體育課都躲去哪里涼快了? 「嗯,很好很好,力道加大方向往前,就可以投出漂亮的拋物線,」我握住他的右手手腕,往上移動一點點,一面進行我自認為算專業的投籃教學,「右手不要握死,放松點,投的時候身體不用那么僵……」我嘴上這么說,但身邊這位學生的身體仍舊不動,彷彿沒聽見我的話似的。 抬頭一看,梁雨禾正過分專注地凝視我,長睫下的深色眼睛里映著一片柔和。 我被他看得不知所措,這才發覺貼近我胸前的是他的制服襯衫,我的右手還握在他的右手手腕處,姿勢近乎擁抱,他鼻樑至鎖骨的稜線分明,襯上雕琢完美的五官,真的像極了掉落凡間的天使。 霎時吹起一陣風,從他身上飄來一種很好聞的薰衣草香,吹起他的柔軟發絲,瀏海凌亂覆在額前,更添加了幾分瀟灑俊逸。 好看得令人屏息。 曾經那比我矮小的男孩,如今已高出我一顆頭,身材也更挺拔頎長。明明從小就一起長大,我卻有種追趕不上的感覺。 我松開握住他手腕的手,往旁邊挪開一點距離,仰了仰脖子,「呃,你變好高。」 梁雨禾伸手揉揉我的頭發,動作極其輕柔,「我是男孩子啊。」 他嫌風把我的頭發吹得不夠亂。 那是他專屬的一種寵溺舉動,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把球投向籃框,不偏不倚砸中籃板上的紅色直角,接著向內滑……唰!擦板進籃。 梁雨禾回眸,用唇牽起一抹笑,「教練,我合格了嗎?」 尚未褪去的霞光沾抹在他的一身白色襯衫上,彷彿渲染成一片暖色系的天空。 我朝他豎起大拇指,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我幫你還球,等一下一起回去。」他的笑容燦爛得連天邊晚霞都要相形失色,「等我。」末兩字宛若羽毛般,輕輕落下。 跟說話的主人一樣,永遠都那么溫柔。 我坐在地上,拿起水壺灌水,隨著水嚥入喉嚨的咕嚕咕嚕聲,一陣腳步聲越來越近,似乎在我身后不遠處停下來。 我的唇抿在壺口邊緣,感覺到一股很熟悉但忍不住排斥的氣息,馀光緩緩上爬,那張傲慢的面容和充滿敵意的眼神,其實我不想承認我所看到的是那么熟悉。 梁雨禾前腳才離開去還球,邱毓芯后腳就來追殺我。 絕對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癥,她來找我百分之百沒好事。 本來想假裝沒看見的,既然目光都對上了,不打個招呼似乎沒有禮貌,但我開口就是句廢話:「你也要打球?」 「你跟梁雨禾只是青梅竹馬而已嗎?」 單刀直入。 我不疾不徐蓋上水壺蓋,盯著地面問:「不然你覺得我們還像什么?」 「今天我本來要去梁雨禾家練習,走出教室沒幾步,他就跟我說他突然想起今天有事,所以練習取消。」邱毓芯冷哼一聲:「是你叫他來陪你打球的?」 好像有什么連結了回盪在腦海里的話…… 今天沒事。 從樓上就看到你在球場,所以我就過來了。 原來是這樣嗎…… 「我沒有叫他。」我沉沉道。 「是嗎?」她繞到我面前,手握在胸前的書包帶,「依我的了解,梁雨禾不會主動碰球類,別以為我沒看到你拉他到球場上。」 懶得跟她解釋太多,我語氣冷淡:「信不信隨你。」 跟她認真,我的壽命絕對會減少好幾年。 「哼,杜棠嫣,你認為你跟徐丞的事情都沒人在討論嗎?」聽到徐丞的名字,我胸口一緊,「我們班女生說徐丞對你特別好,你又跟梁雨禾關係很曖昧,難道你不需要為這件事解釋一下嗎?」 「你要我解釋什么?」我口氣開始不悅:「特地來跟我講這些,你到底想干嘛?」 發現我態度轉變,她的嘴角含著一絲得意:「沒干嘛啊,只是提醒你已經成為八卦論壇的女主角,當心被老師抓去問話或被那兩個人的愛慕者圍剿。」 我心里冷笑,嘴上客套:「謝謝你的好意。」 「你以為我真的那么好心?」她扯扯嘴,很不以為然,「沒聽出來我在暗示你離梁雨禾遠一點嗎?你這樣會妨礙到我。」 本來要藉機落跑,聽到她親口證實,我又把屁股黏回地面,皺眉:「你知道在音樂班談戀愛被發現的后果嗎?」 「我就是喜歡梁雨禾啊,你有意見嗎?」她雙手抱胸,「現在先培養感情,畢業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告訴他啦!反正你盡量跟徐丞傳緋聞我沒意見,梁雨禾我要定了,你只要不礙到我就行。」 「梁雨禾也有他的未來,也有他的夢想,你最好不要因為你自己的私慾害到他。」 「你確定你是以青梅竹馬的身分在給我警告嗎?」邱毓芯的嘴邊扯出一抹諷笑。 「至少梁雨禾這個人,我比你更懂。」 「really?」她挑起的眉宇藏著對我的嘲諷,「隨便你怎么想,我要回去了。」 快滾! 一想到她那目中無人的態度,我就滿肚子火氣。 你確定你是以青梅竹馬的身分在給我警告嗎? 沒聽出來我在暗示你離梁雨禾遠一點嗎?你這樣會妨礙到我。 呿,什么跟什么啊,她以為她是誰? 我就是喜歡梁雨禾啊,你有意見嗎? 你有意見嗎?你有意見嗎? 有!有!當然有!要是害梁雨禾受到處分,干擾到他未來的音樂之路,邱毓芯我跟你沒完! 「走吧。」一道溫潤乾凈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澆熄心中怒火。 梁雨禾微低著頭,朝我伸出向上攤開的手掌,風吹亂他覆在額前的頭發,我一抬頭,視線就直接撞進兩潭清澈。 他把我從地上拉起來,還把我放在籃球架旁的書包拿給我,雖然我已習慣他的體貼舉動,但當他拿書包給我時,我忍不住多注視眼前的男孩一眼。 宛若渾身散發著天使的光輝,男孩的唇角始終抿著淺淺微笑。 而我卻沒頭沒腦問了句:「你對誰都是這么貼心溫柔嗎?」 「嗯?什么?」他困惑地瞇起雙眼。 「沒,沒事。」當我一時胡言亂語就好。 梁雨禾我要定了,你只要不礙到我就行。 哼哼,邱毓芯,你以為我會受你的威脅影響嗎?別開玩笑了,我要接近誰你管不著,更沒資格。 就算我改名改姓,把十八代祖宗的姓名通通改掉,也不會因為你的挑釁就畏懼退縮! 想追我的青梅竹馬,有本事就不要被學校記過! * 這天晚上我沒到梁雨禾家彈琴,獨自在房里復習隔天要考的科目,唸完我已成精神渙散的狀態,但看到桌面上的手機閃著藍光,我拍拍臉頰,告訴自己打起精神來。 徐丞在臉書發佈一則動態消息,他表哥帶了一隻狗到他家「度假」,說是一隻很喜歡散步的狗,所以徐丞幫他表哥帶狗去散步,還附了一張特寫。 那是一隻狐貍犬,全身的毛看起來潔白有光澤,黑又圓的眼睛彷彿是掉落在一片雪地里的黑珍珠。 怎么可以這么可愛,害我都想撲上去把牠抱在懷里。 撥了通電話給徐丞,他很快就接起:「棠嫣?」 「為什么不帶來給我牽?」我低噥。 那一端沉默半晌,才笑出聲來:「喔……你說那隻狗狗啊?」好像能看見他搔頭為難的模樣,他接話:「可是我不知道你家在哪。」 「我也想帶牠去散步,牠好可愛欸。」 天啊,我居然對徐丞撒起嬌來! 「你想散步?」他似乎抓錯重點,輕笑聲就這么在我耳畔縈繞,那微癢的感覺從耳朵撓到心尖,「好啊,下次帶你去散步。」 他一句無心的話就足以燒燙我臉頰。 我盡量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聽說老師最后選徐婷代表主修鋼琴的在圣誕晚會表演,已經確定了喔?」 「嗯,但是你知道一開始的人選其實是別人嗎?」 「你的意思是老師一開始考慮的不是徐婷?」我訝然。 「嗯,老師原本是叫梁雨禾當代表。」徐丞淡淡說道:「梁雨禾發現當徐婷知道要選代表的時候,她其實很期待自己有那個機會,可是老師沒選她,梁雨禾就去跟老師商量,看能不能改換徐婷表演,梁雨禾的理由是:既然徐婷是我們五人之中最能表現個人風格的,那讓她表演也就比較能hold住全場,重點是期末她參加的是個人賽那一場,不就剛好可以在圣誕晚會上模擬一下?最后老師也就答應換代表,徐婷才有機會。」 我聽得一愣一愣地,「這些事……我完全不知道。」 「我是聽徐婷講的,她說梁雨禾那傢伙好變態,竟然能把她想當代表的想法告訴老師。雖然她嘴上這么說,可是我知道她其實很感謝梁雨禾……」徐丞的語氣莫名多了一絲疼惜。 寧愿犧牲自己,也不愿看見他人失落的表情,總是默默為別人點一盞燈,也不顧自己是否深陷黑暗之中,這就是梁雨禾的風格。不爭奪,不計較,虛心以自己的能力往上爬,也能夠攀上心目中的夢想之塔。 「你的青梅竹馬真的很了不起欸。」徐丞輕聲讚嘆。 「唉,他這個人啊,有時候善良到讓我頭痛。」我語帶夸飾。 「哈哈……」沉默片刻,他卻突然提起:「欸,你真的想散步喔?」 話題又被他帶回來,我的心莫名震盪,「是想帶狗狗去散步啦……」 「想散步的話,找一天我帶你去。」他逕自接話。 我的耳根子一熱,語氣激動得不像自己的:「是想帶狗狗去散步啦!」 安靜幾秒,在我害羞到無地自容之際,徐丞忽然笑了起來,那輕軟如水的笑聲不像是嘲笑,比較接近聽到一件有趣的事而發自內心的笑,「你聽不出來我是故意講的嗎?」 喀啦一聲,好像有什么斷裂的聲音。 徐丞這傢伙,天使面孔下絕對藏了隻惡魔。 「……你真的很壞。」我把抱枕按在胸前,想平緩一下逐漸加速的心跳。 他再繼續「故意講」,我就真的想讓他帶我去散步了。 「抱歉啦,我只是好奇你的反應而已。」徐丞接著說:「可是我表哥晚一點就要去他女朋友家了,這樣就看不到狗狗囉。」 「好吧,可是牠真的超可愛,我快被融化了。」一想到牠水汪汪的眼睛,我就好想把那團毛球揉進懷里。 「可愛是可愛,但是牠會咬你鞋子。」停頓幾秒,他的聲音稍微變小:「我媽在叫我,先掛喔。」 「嗯,掰掰。」切斷通話,我手中握著手機,視線停在前方,思緒仍停留在剛才。 想散步的話,找一天我帶你去。 其實……我可以勇敢一點的。 勇敢地對他說:好啊。 書桌上一疊琴譜,我的目光停駐在最上方,卡農兩字在多年的日光曝曬下,已經不再如當初般清晰。 但當年那雙手彈出的〈卡農〉,那觸動我心弦的旋律,彷彿昨日我還聽見,初夏時分的緩緩旋律就這么留在心底多年,溫潤孤獨的心靈。隨著時光流轉,那是一小段不會褪色的回憶,如同從他指間流瀉出來的旋律般令人難以忘懷。 然后我遇見了徐丞。 他平易近人,總是用他的體貼溫暖別人,跟他一起練琴我從不覺得有壓迫感,我們有相同的夢想、相同的心情。 他凝視著我而微笑的樣子,讓我覺得莫名熟悉。 我好想知道十年前那個小男孩長大的模樣,是否也像徐丞一樣俊逸挺拔,且依然笑得動人心魄? 似乎有什么在心田落地生根,悄悄萌芽。 徐丞這男孩,在我心里的重量好像有點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