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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陽光由窗外灑下一層淡金光影,熱度逐漸在屋內鋪開來。 明明已經九月分了,為什么感覺夏天好像沒有盡頭? 開學代表新的開始,杜棠嫣,你可別第一天就遲到。 迅速梳洗完畢,拎著mama準備的早餐出門后,我就看見梁雨禾倚在電線桿旁,頭微仰了三十度,焦距對準天空,很間適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在等人。 聽到開門聲,他轉過頭來,唇角輕揚:「早安。」 「唔……你等很久了吧?」我搔搔頭。 「沒很久。」他依舊微笑,「只是腳有點麻。」 我雙手合十,「對不起……我稍微賴床了一下。」 「沒關係。」他搖搖頭表示不在意,「悠游卡帶了嗎?」 「帶了。」 他拉住我的手腕往前跑,「快,我們搭捷運去。」 雖說是青梅竹馬,但我跟梁雨禾從幼稚園開始都沒同班過,直到高中一起考上音樂班,才有機會同班。 有時候我很依賴他,因為他穩重細心,很多事都能打理得很好,他能跟我同班我反而較放心,至少我在一個陌生環境里,身邊還有熟悉的人。 早自習,我們音樂班的學生被傳喚到音樂教室集合。 音樂教室有一臺黑色的三角鋼琴,一位女老師站在鋼琴前,等我們全部到齊。從她的外表來看,是個年輕的老師,大約三十出頭吧,但她緊抿的唇、銳利的眼神、儼然的表情,都透露出她的威嚴與一絲不茍。 可想而知,來唸音樂班就別想混日子。 「我想各位應該都知道,進到這個班不但要有音樂底子,課業方面的表現也要稍微有點程度。」那老師環顧教室一圈后,用她清亮的嗓音開口:「我是指導你們音樂方面的老師,我姓張,負責各位早自習、社團時間的教學以及各個比賽的報名工作,我們學校的音樂班不是只有專攻音樂,其它課程你們也要跟別的班級一樣回原班上課,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比較辛苦,所以進來我們音樂班,只要專攻主修的樂器就好……」 聽到這里,我發覺好多人都松了口氣。 「然后我們的練習時間從下週一正式開始,有可能會延后各位的放學時間,大家要有心里準備。」她翻了翻手上的資料,停頓了一下,「照當時錄取的情況來看,主修鋼琴的有五個,主修小提琴的有十個,學校還有另一個樂器室,早自習若沒課,會開放給你們使用,里面有一臺鋼琴,所以主要還是讓主修鋼琴的人練習,然后各位是以比賽得獎為目的,高三下學期,學校都會有固定名額,給最適合的同學到國外的音樂學院唸大學或進修,不強迫,但我們希望給有夢想的人這個機會。」 國外?音樂學院?給有夢想的人這個機會? 抓到關鍵字,我的眼睛立刻亮起來。 「當然,比賽成績要漂亮,課業也要維持在一定水準才行。」她又補充。 我的信心頓時減半。 轉頭一看,梁雨禾正對我眨眼,我回給他一個沮喪的表情。 「再來,我要說說進來音樂班的規矩。」張老師繼續說,看著我們的目光突然銳利起來,彷彿一把鋒芒利劍,「在各位從這個學校畢業以前,不準談戀愛。」 好像有哪些人倒抽了一口氣。 「我都知道,愛情會讓人失去理智、失去追夢的斗志,決心考進音樂班,就不要給我偷偷摸摸!」她的語氣更加嚴厲尖銳,「你們很多學長姐因為跑去談戀愛,連課都給我翹了、琴也不練了,這是全校氣質最優的班級,結果他們一個比一個不像話!為了愛情學會跟師長頂撞,到最后淪落到被調到普通班甚至被記過退學,值得嗎?」 全班一片鴉雀無聲,有人低頭沉思,有人茫然地看著前方。 「如果以后想出國深造,現在就是你們的機會,所以這三年拜託各位專心在這方面,不要留下什么遺憾。」最后,她如此告誡:「只要有人違反規定,一律以校規處理。」 散會之后,我的思緒還停留在張老師說的那些話。 如果我這三年努力表現好,是不是也有機會到國外?我的夢想是不是更有可能實現? 喂!你叫什么名字? 離開那男孩家時,我有些后悔沒停下來回答他的問題,也許交換彼此的名字之后,我們就不會錯過了,內心也不會存留遺憾。 我好想知道,能再次遇到我是否也是他的夢想。 * 翌日我跟梁雨禾趕在早自習前到校,進教室前,我說我想到樂器室看看,他便問:「要陪你嗎?」 「不用,你幫我把書包拿回教室放,順便跟風紀講一下。」我卸下書包,掛在梁雨禾肩上。 「好。」 長長走廊走到盡頭就是樂器室,正要轉動門把,卻聽到里面傳來鋼琴聲,我的動作一僵,魂魄也彷彿被琴聲給牽去。 靜靜聆聽了一下,每個音被俐落地彈出來,可知這彈琴的人的功力。 聲音是偏向前方的,因此鋼琴應該是擺在樂器室前面,我往前門的方向走去,發現靠近前門的窗戶微啟,我便伸手將它再推開一點…… 然后我的目光就此定住。 一個穿著制服的男生坐在鋼琴前,從他指尖傾瀉而出的,正是那動聽的琴聲。 他的制服上繡有一條年級槓,可知他是我們班的。他有張極為俊秀的臉,瀏海整齊地覆在額前,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在琴鍵上靈活地舞動,他過分專注,以至于沒發覺我就站在窗外注視。 怎么男孩子彈琴的模樣都這么動人心魄呢…… 等他彈完一首,我把門打開,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因為他位在向光處,所以我很清楚看見他黑色的瞳仁清澈如水,底部微光閃動,精緻的五官更襯托出他異于其他男孩的優雅氣質。 他不發一言地望著我,似乎想在我臉上探尋什么。 「好、好厲害。」思索了老半天,我只擠出這幾個字。 男孩愣了一下,隨即微微一笑,「哪里,我隨意彈彈。」他眸光閃爍,「你也來練琴嗎?」 「沒打算練,只是想來看看。」我把門帶上,然后朝他走近。 不知道是陽光從窗口射進還是其它緣故,他突然瞇起雙眼,「原來你叫杜棠嫣。」 「欸?你知道我名字?」我訝然,都還沒自我介紹呢。 「制服上繡的。」他用手在胸前比劃。 對吼,我怎么會忘了制服繡有名字呢? 雙頰莫名燥熱起來,杜棠嫣,你居然問了這么白癡的問題! 「呃……」我趕緊轉移話題,「你剛剛彈的是什么?」 「凱文?柯恩的〈dahedragonfly〉。」 「你也喜歡凱文?柯恩嗎?」我說話的語調不自覺揚起。 「喜歡啊,他的曲子我幾乎都彈過。」 「真的假的?我只有彈過《綠鋼琴》那張專輯里面的,難怪剛才那首我沒聽過。」 「你想彈的話我家有譜,可以印一份給你。」他大方說道。 我忍住差點衝出口的尖叫,「天啊你人真好!」 他哈哈大笑,「又沒什么,好歹我們都是他的粉絲。」 太棒了,我遇到同好了!我內心不斷吶喊。 「你可以再彈一首嗎?」我雙眼露出崇拜的光芒。 「那就……《綠鋼琴》里面的〈sundialdream〉吧!」男孩重新把手放在琴鍵上,整個樂器室便回盪著悠揚的琴聲。 我把手肘靠在鋼琴上,雙手托著下巴,悄悄欣賞男孩彈奏的認真模樣。 那如蝴蝶翅膀般的漂亮眼睫輕輕顫動,瀏海背后的雙眼如水,眼角微微上挑,凝視琴鍵的神情溫柔,我聽得陶醉,也看得陶醉。 一個男孩子長得這么漂亮,又彈得一手好琴,真是太犯規了啊! 但,為什么我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呢…… 「你要回教室了嗎?」倏地,門被人打開,更多陽光透進,我忍不住瞇起眼。 那人站在背光處,我看不清她的長相,但從剛才的聲音和她穿的制服可知她是個女生。 鋼琴聲停了,男孩抬起頭,眉頭微蹙,卻微笑著:「你打斷我了。」 「你說只來玩十五分鐘,我是來提醒你時間到了。」那女孩看著手腕上的錶,淡淡說道。 直到她朝我們越走越近,她的面容才逐漸清晰明亮。 女孩有張小巧的瓜子臉,一頭烏黑短發被陽光照出光澤,柔順發絲服貼在耳際,微微蓋住她細緻的頸部,她的眼角和男孩一樣都是上揚的,只是男孩看起來很溫暖,她透出的是清冷的氣質。 驀地,女孩瞥了我繡在制服上的年級槓一眼,丟出問句:「你也是我們班主修鋼琴的?」 我目不轉睛盯著她,點點頭表示回答。 遇到女神了呢。 「不好意思,你聽得入神我卻擅自打斷,我是來把我哥趕回教室的。」女孩有些抱歉地低了低頭。 等一下,我聽到了什么? 「你們是兄妹?」我嚇一跳。 「對啊,」女孩指著她和男孩繡在胸前的名字,「我叫徐婷,他叫徐丞。」 「所以你們是雙胞胎囉?」 「可是完全不像對吧?」徐婷攤手。 「眼睛,」我馬上回答,「眼睛很像啊。」 「不是外表,」她斜睨了徐丞一眼,「別看我哥好像很厲害,他一點時間觀念也沒有,彈個琴都會忘記時間,還要我提醒他。」 「你一定要一直洩我的底嗎?」徐丞雙手抱胸。 「看不出來我在把你趕下來嗎?換我彈啦!」徐婷硬是把他從座位上推走,看他們斗嘴的畫面,我不禁莞爾。 原來徐婷也是主修鋼琴啊。 她彈了一段爬音后,頭也沒抬地對我說:「你先跟我哥回去吧,我只是來熟悉環境而已。」 正要和徐丞離開樂器室,她又把我叫住:「等一下,那個同學。」 回頭,我對上一雙深邃而美麗的眼眸。 「你叫什么名字?」 我給她看繡在胸前的名字,開始自我介紹:「我叫杜棠嫣,多多指教。」 她頷首,一抹淺淺笑意爬上她的臉龐,「多多指教。」 放學后吃完晚餐,我跟mama說想去梁雨禾家練琴就出門了。 天色逐漸轉暗,深色氣息一點一點籠罩整個城市,從梁雨禾家流瀉出微弱的琴聲,我靜靜聆聽片刻,最后決定轉開門把,輕手輕腳步入屋內。 我的動作很小,梁雨禾又背對著我彈琴,他應該還不知道我已經站在他身后不遠處。 等最后一個音落下,我唸出他彈的曲名:「凱文?柯恩的〈throughthearbor〉,」低下身,從我額前垂落的發絲掃過他帶笑的臉龐,我咧嘴一笑,「對吧?」 「嗯。」他彎起雙眼,唇角牽起一片柔和。 他往左挪了點位置給我,我大大方方地坐上去,肩膀卻不小心和他的相碰在一起,礙于座椅的大小,我們的大腿外側幾乎貼在一起。 「對不起。」我們同時說。 經剛剛那一碰撞,我赫然發現我們兩人已占掉整張椅子,以前我跟他也常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彈琴,把椅子分一半的話,彼此還有部分空間可以活動,但現在的狀況像是緊緊依偎著對方…… 不知不覺中,我們都長大了呢。 悄悄凝睇身旁的男孩,曾經他比我矮、臉比我圓,在學校會因為個性太好而被欺負,但自從他答應跟我一起學鋼琴后,我為了他變成大姐頭,負責阻止取笑他、欺負他的人,曾經他比我還膽小、內向,甚至比我還脆弱…… 什么時候,他長高了、肩膀寬了、下巴尖了,擁有男性的低沉嗓音,身材日漸高挑纖瘦,一張比女孩子還秀氣的臉逐漸增添成熟男孩的味道,五官更加俊逸深邃,而且不再需要我的保護? 什么時候,我開始覺得他竟然是這么好看? 「我臉上有東西嗎?」他把臉面向我,忽然問。 我搖搖頭,收回視線,手指隨意在鍵盤上敲著,「欸,你知道我們班的徐丞嗎?」 「早上跟你一起進教室的男生?」 「嗯。」他也注意到了,我雙手捧著臉作花癡樣,「他超帥的吧?」 「這么快就有偶像了?」梁雨禾莞爾,「那以前的那個男生怎么辦?」 「我也沒忘記他啊……」輕輕嘆息一聲,我猜測:「他現在……應該也考進音樂班了吧?」 「如果事實上他并沒去考音樂班,未來也不走音樂這條路,你怎么辦?」這人雖然個性溫和,面對現實問題卻是一針見血。 我咬咬下唇,「我如果有機會辦鋼琴演奏會,他就會發現我了!」 「那你快練吧,我在旁邊預習功課。」他離開位置,身旁的溫度馬上消失。 看著他坐在沙發上,從書包拿出課本來,我善意提問:「你不去房里預習嗎?不怕我吵到你?」 他傳給我一個放心的眼神,還說:「你可以彈抒情一點的。」 「這是在點歌的意思嗎?」 他笑而不答,表示默認了。 把手移到琴鍵上,我試著閉上眼睛彈奏,彈到一半我驀然睜眼,才發覺自己彈的不是別首,正是〈卡農〉。 不知道什么原因,只知道腦海浮著那些旋律,就順勢彈了出來。 原來……原來我始終無法忘懷,從那指尖傾瀉而出的動人旋律,那宛如盛夏時分掉落人間的天使,那一次,偶像與粉絲的錯過…… 當最后一個音落下,我忍住從胸口傳來的澀意扭頭看梁雨禾,他神情專注地捧著教科書,我忍不住夸他:「喂,你真的很認真欸!」 「放太多感情了。」他淡淡地說。 我一頭霧水,「啊?」莫名其妙地他在說什么呢? 「剛剛那首,」他抬起頭,深澈眼眸微微閃爍,「放太多感情了。」 我怔住。 「巴哈貝爾的〈卡農〉,應該沒那么感傷吧?」他頭一偏,嘴邊凝著笑意。 愣愣地看著他的笑好一陣,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轉回頭,還擺在琴鍵上的手指慢慢收緊。 不久,一道聲音在我背后響起:「剛才,在想什么呢?」 小幅度轉頭,便看見梁雨禾溫和的微笑,他什么時候走過來的? 已經被看透,況且我們是沒有祕密的,所以我就毫不隱瞞地告訴他:「我在想,我跟他的錯過,還有他的樣子。」 好矯情的話,可是這是事實啊! 「偏偏他的樣子我就是想不起來……」只不過十年,我的記憶就被沖刷掉了嗎? 「你可以想想徐丞啊,說不定他符合你心目中偶像的樣子。」他竟然這樣安慰我。 「你是要我害羞死啊?」我把手貼在開始發燙的臉頰上。 「不然你就想想我吧,我的樣子你也最清楚。」這人用那么沉穩的語氣說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好啊好啊。」我無所謂地附和他,順便翻個白眼,伸手捶在他肩上,「神經病啊你!」 然后我們真的笑得像神經病。 我在他家彈了兩個小時的琴,九點準時回家,倒在床上,周圍一片漆黑,我連燈也沒開,只覺空虛感一點一點吞噬我。 不放棄彈琴,不單是為了跟上十年前遇到的那男孩的腳步,從不厭倦跑到梁雨禾家練琴,說穿了,只是不想獨自面對寂寞罷了。 我只能讓音樂貫穿我的生活,把自己的情感寄託在梁雨禾對我的好上面,我們從不認為自己虧欠對方,沒有兄弟姐妹的我們早就明白,有彼此的支持與陪伴就夠了。 就足夠,讓我們有動力追逐夢想。 腦海里浮現出早上徐丞和徐婷互動的畫面,我的鼻頭不禁一酸。 明明是在斗嘴,為什么他們的眼神都那么溫暖,一點也不銳利? 那樣的氛圍對我而言是陌生的,但我好想擁有。我跟梁雨禾說到底也只是好朋友,或者曖昧一點地形容——青梅竹馬。 當我告訴梁雨禾那些我內心的想法,他只淡淡說了句:「不要羨慕別人,你只要覺得自己幸福、不寂寞,你就是幸福、不寂寞的。」 我沒有反駁他,因為他說得很有道理,而且他總是那樣告訴自己。 失去mama,唯一親人只剩爸爸的他,甚至比我更獨立、更懂事,那么堅強的他對我說:不要羨慕別人。 ……因為我并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