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一直以為自己算是思想開闊的人，但后來仔細回想，當她完全猜不出對方身分，就是一種偏見~ 「恭喜你截完稿，終于可以好好休息幾天。」 「對啊，我明天請特休，要來睡到飽。」她丟出一個熊大睡覺的圖案。 「你不是熊，你是羊咩咩。」對方丟出一隻小綿羊。 她忍不住笑。接到花束那日開始，她像多了個網友，邊上班邊聊天，有時聊開了，差點耽誤工作。 「上一期電影特輯你寫黑幫電影，筆法跟以往相較差異很大。」 她一邊包訂閱贈品，一邊盯向螢幕，看著對方傳來的對話。 「你的文字向來細膩，描寫事物和感情都比較綿長，像拔絲地瓜那樣，你看過夜市的拔絲地瓜吧，夾起一個就會牽引出一堆細細長長的黃金糖線，千絲萬縷，扣人心弦。」 哈哈，第一次聽到有人拿地瓜來比喻她的文筆，她放下剪刀和包裝紙，快速回應：「你很愛吃地瓜？」 「我會做拔絲地瓜，以后有機會做給你吃。」 她對著螢幕眨眨眼，很想追問對方還會做那些甜點，但她沒有。 這幾天她一直試圖拼湊出對方的形貌，一開始覺得對方很陰沉，畢竟愛搞神祕嘛，誰會沒事搞個新帳號跟一個快結婚的女生聊天？ 所以，特質一：陰沉。 她迅速列出幾個公司里的陰沉怪咖，然后暗暗祈禱不要是他們。 說陰沉太負面，其實對方遣詞用句十分文氣，而且是隻書蟲。 昨天兩人聊到書，對方也有一整套二月河著作，也看過整套三毛、整套村上村樹，在朱少麟的作品里也最喜歡《傷心咖啡店之歌》，不過，大部分讀者都偏愛《傷心咖啡店之歌》就是了，只是，當他提到，最喜歡的張愛玲作品是《小團圓》時，她差點要跟螢幕擊掌，她也是她也是！第一次遇到最喜歡《小團圓》的人！還有，他也喜歡《京華煙云》，而且讀的居然是林語堂的英文原版。 因此，特質二：文青。 腦海中浮現公司雜志部里全部的文青。愈來愈好奇。 然后現在對方又說會做甜點。所以是個陰沉又愛做拔絲地瓜的文青？ 她搖搖頭，想像不出那畫面，于是轉移話題：「你還沒說完，黑幫電影特輯怎么不同？」 「黑幫電影，你的筆法變得精簡而且冷冽，我第一次看到你用這種寫法。」 「不像地瓜了？這算是稱讚？」 他丟出一個捧腹大笑的圖案，「不像地瓜，像萊姆伏特加，第一口就很驚艷，喝下肚之后很燒。」 原來她寫出酒味？第一次聽到這種比喻，這比直接稱讚她文筆好還要讓人雀躍。她對著螢幕敞開笑容，回傳訊息：「我從小就喜歡黑幫電影，這次熬夜寫好久。」 「怎么又熬夜，你需要多休息，中藥記得吃。」 這語氣，怎么文青變成老媽子？她看著桌上的中藥包，忽然又想追問對方身分，但想想還是算了。她和搞神祕的同事變成網友，每次都是對方先丟訊息，她處在被動狀態。剛開始她時常已讀不回，漸漸地居然愈聊愈開心。 她的未婚夫也愛看電影，但只看好萊塢商業片，像是「鋼鐵人」、「變形金剛」那類，她完全沒興趣。 未婚夫偶爾也看書，但都是理財或業務拓展相關的工具書，她連書名都記不得。 但未婚夫喜歡陪她觀賞藝文表演，看舞臺劇、聽音樂會等等，或許是有真人在舞臺上動來動去讓他覺得比較不無聊。總之，她喜歡挽著未婚夫的手走進兩廳院的那份期待感。 再次進入截稿地獄，她忙得沒日沒夜，終于熬到看彩樣，翻完最后一頁，忽然想起，對方已經好幾天沒敲她…… 她盯著靜悄悄的帳號，手一滑，點開來看。 最后一次對話是在五天前，他們聊到王定國的散文集《探路》，其中有一篇「姊姊」，那種透過盜用姊姊文章來懷念亡者的方式，兩人都感到淚崩。 對方提及高中時母親驟逝的茫然感，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學對方的語氣，要他早點下班多休息。 然后，中止對談。 她對著螢幕左思右想，對方是陰沉、搞神祕、愛喝萊姆伏特加的怪咖文青，憶及離世的母親應該格外傷感吧。她可不是對朋友漠不關心的人，手一滑，按出一個「嗨」的圖案。 等了半小時，同事們一個個離開辦公室，她盯著電腦，對方還是沒讀。 「你沒事吧？這幾天很忙？」終于，她第一次主動傳訊息給對方。 又過半小時，她將桌面收拾乾凈，正準備關上電腦時，對方丟出回應，一看，不禁愣住。 「我以后不會再傳訊息給你，這個帳號等一下就會刪掉。」 「為甚么？」她錯愕。 等待許久，她幾乎要慌張起來，生怕對方就這樣消失無蹤，徒留給她畢生最大懸念。 幸好，幾分鐘后對方又回應。 「前幾天在國家戲劇院的停車場看到你。」 她想了想，回傳：「喔，我跟男朋友去看四月望雨。」鄧雨賢的生平故事改編為音樂劇。 「我知道，我有看到他。」 「你也去看四月望雨？我們看同一場？」 又是隔好幾分鐘，才等到回傳：「你看起來很幸福，這樣我就安心了，我以后不會再傳訊息給你，保重。」 這是怎樣？文青鬧彆扭？「等一下，我根本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大概是晚了1秒，或者僅僅0.01秒，帳號被刪除。 他們的對話還留在螢幕上，文字都還能看見，但是上頭顯示對方已離開。 聊天室空了，只剩下她，以及畢生最大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