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普雨天華
帝光統十九年,冬,蓮音寺后山。 單就山色本身而言,靈臺山并沒有出色到可以稱之為‘名山‘的地步,由山腳至巔不過數里山路,亦沒有什么險峻雄奇之景,使其可以成為一方名山,被禪宗僧人看中的原因,除了修竹四布,松濤連綿之外,主要還是那闊十數步,自山頂蜿蜒而下的一條清溪。 遙眺若碧帶環山,被贊為‘可以滌心蕩性‘的溪水名為‘飛星‘,又作‘三星‘,因其山頂源頭處乃是一垂飛瀑,遠望若天垂銀練,近觀有濺沫繁星,故得‘飛星‘之名,至于‘三星‘云云,卻是后來‘沛上劉家‘治世其間,曾有名將‘飛將軍‘縱橫邊陲,立功無算,卻因惡了元戎權臣,為人所弄,孤軍懸野,終于失機獲罪,不忿受系獄之辱,又不肯為背國之投,于是引刀自剄,血濺大漠,乃是大夏史上有名的恨事,不知曾令多少豪士狂徒擊節高歌,巨尊遙奠。 后來那權臣南游,至靈臺山禮佛,其時的地方知府十分善諛,暗揣其意,于是令百姓異名,不得稱之為‘飛‘,又有幕中文士進言,言可稱‘三星‘,取‘禮佛三寶‘,亦合‘三才天地‘之正,那知府依言行之,那權臣也果然十分歡喜,手書‘三星名溪‘為念,不料登山之日,那文士竟然排眾而出,面斥權臣之非,又大笑言‘三‘者,‘乾‘也,乾而高山具水,天上‘飛‘來也,旋排眾而去,是時雖有許多隨扈人馬在側,卻都被他豪氣所攝,竟不敢擋阻,眼睜睜看他去了。 青史悠悠,有多少英雄含恨,郁郁于黑紫之間,不得其伸? 卻也有一句老話,千年流承,萬載不滅,常供于百姓心口,總駐在豪杰胸中。 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 萬古分茅土,終不到,舊jian臣。 三星溪繞山而下,于山腳下積成大湖,因若外圓內直而收,又因溪有名‘星‘,故得其名為‘斜月‘,自山上觀之,正如蝕半之月,佛門八宗當中的‘禪宗‘第一名寺‘蓮音寺‘便座落于此,全寺倚山勢而成,前大后小,與斜月湖恰好構成圓滿之形,故曾有居士贊曰:‘…渾然概乎天道,于中可見佛法圓融妙旨。‘ 自蓮音寺后門出,拾級而上,約百八石階之后,有地平闊,周遭山壁包圍,構成了可容千人亦不覺擁擠的空間。 空地的未端,高大而陡峭的山壁上,有一個半圓形的山洞,洞口很小,只勉強有一人高,在明亮陽光的照耀下,洞口顯得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此刻,在洞外的空地,已站滿了人。 總計是將近千名的僧侶們,正默默的群立洞前,在靜靜的等待著。 僧群中,不止是禪宗,亦有來自其余七宗的名僧:雖然沒有各宗最高點的僧眾首領,可當‘華嚴宗六大德‘中的慧遠,僧休也都在場,當‘密宗賢門‘的苦馬寺東門寶寂和大金寺北門那若也都前來,當凈土宗內位份只在‘凈土三師‘以下的智旭和凈識也都列席時,此次僧會的規格之高,便非尋常可以想象。 他們,是在等一個人。 自三年前返山之后,釋浮圖便坐禪此洞,每日唯取清泉一杯,谷黍數粒,更不求索他物,終日閉目跌坐洞底山壁之前,喃喃誦經,并不稍移其身,三年當中,竟就沒人見過他的面孔,只能瞧著一個莊嚴高貴,使人弗敢正視的背影。 佛門歷史上,坐禪一事一向有其重要地位,名僧無不為之,昔禪宗曾有域外東來大德,授徒散技后,既坐禪古洞,一跌即十年不起,竟至投影入石,若古佛形狀,號稱‘佛影石‘,乃佛門有名遺寶。釋浮圖雖然還不能與之相比,但千日枯禪不起,亦已是近七十年來不復聞之事,他原就是佛門有名慧僧,又因當年東林一會而聲望大振,再值這些年來佛門頹勢不減,外有道家攻城掠地,信徒大張,內有道宏統率白蓮,開壇授眾,所謂國難思良將,釋浮圖自然便成了諸多佛門大老們的希望所寄,又有言亂世出英雄,當諸多佛門弟子對各自的師長感到失望時,清名無二的釋浮圖也不可避免要成為這些年輕弟子的傾慕對象。 所以,坐禪三年,釋浮圖的名聲卻仍是日見高漲,石洞外,各地慕名前來偈拜的僧眾從未絕跡,三年前只是禪宗名僧的他,現在卻已有了幾乎要凌駕過整個禪宗的聲望,漸漸成為整個佛門八宗共同的希望。 即如此刻,當知道了釋浮圖已定下‘出關‘日期時,雖沒有任何人組織,卻有數千僧人自各地趕來,希望可以親自目睹他自石洞中踏出的一瞬,聽到他千日無語后的第一句感言。 洞前空地非小,卻已被站得水泄不通,而且,在這些人的身后,在山道乃至山下,還有數千名修為尚淺的僧人們在默默等待。 他們中,來得最早的已在此等候十日以上了。 …不知不覺間,日已過午了。 群僧聚集,畢竟非比市井坊所,雖然千人,雖已一日,卻仍然半點噪亂也無,千人一貌,皆閉目合什,默默禮佛,也有喃喃誦佛者,那皆是小乘僧眾。 近千僧眾中,最早愕然開目,看向洞口的,只有慧遠,東門寶寂,智旭等廖廖數人,也只有以他們那修煉數十年的佛法,才能在萬籟俱寂中察覺出變化的將近。 而緊跟著,很多已有六級以上佛法修為的僧人們也先后睜開眼睛,看向洞口,臉上都有驚佩之色, 又顯欣喜。 令他們睜開眼睛的,不是聲音,不是動作,竟是一種純粹的感覺,一種,‘有什么要來了‘的感覺,一種,這些高僧們在參圣禮佛,或是默默思考時也會有所體驗的感覺。 一切仍然安靜,可是,在這些已有一定修為的僧人心中,卻有如黃鐘大呂一樣的巨響正在回蕩,似開天辟地的鴻鐘,在提醒著他們要小心,也要恭敬。 (千日參禪,他的修為到底已去到什么地方了…) 貪嗔愛癡,俱為執念,并非佛法所稱,可在這一瞬,同樣的疑問卻無比強烈的回旋在每一名能聽見這腳步聲的僧人心里,執著的追尋著回答。 步音悠悠,開始有了普通人也能聽見的聲音,而,不止是此,種種奇妙的變化也開始出現。 是時本為深冬,周圍崖頂一色的殷白皚皚,地面雖無積雪,但皆作灰暗顏色,寸草不生,只透著一股子冷冰冰的寒意。 這原是深冬時節再正常不過的景象,可是,隨著腳步聲的漸漸能聞,卻開始似有什么東西在要努力掙扎,要證明它的存在。 首先是地面,顫抖著,似有什么堅硬的東西開始柔軟,似有什么干枯的東西開始濕潤,似有什么僵死的東西開始龜裂,慢慢的,石縫間出現了rou眼能見的沃黑,是那種油油的,洋溢著生機的沃黑,而很快,在這沃黑當中更開始有微小的嫩綠浮現,一星,一點,掙扎著,努力著,它們開始自寒冷的灰暗當中浮現,使地面呈現出不一樣的顏色,接著,這些嫩綠更開始快速的蔓延,結連成片,當中更開始有較為復雜的顏色及形狀出現,而不僅是地面,這些變化也開始漸漸波及到周圍的山壁。 到這時,所有的僧人都已睜開了眼睛,都已注意到了周圍的變化,卻仍然沒一個出聲,只是驚愕的張著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 … 沒有多久,這剛剛還是一片冰冷死寂的地方已是綠草茵茵,當中百花雜放,姹紫嫣紅,端得是生機勃勃,周圍山壁上亦已覆蓋上各種爬藤植物,用綠葉或是小花來點綴出一派生機。 (佛法無邊…) 幾乎是在顫抖,就連那些最為資深的老僧也不由得有了想要躬下身去頂禮膜拜的沖動,而這種沖動更還在不住的累積,增加著,直到那一襲灰樸樸的僧袍出現在洞口時,當那雙似于三年前并無分別,卻又明顯的有了更多澄清和了然的眼睛向諸人面上掃過時,這種沖動終于到了沒法自制的地步,使這些平日里只對佛祖或是座師才會傾心禮拜的僧人同時躬下身去: “請大和尚說法。” 千人齊聲,聲音中滿是服庸,千人低首,低下掉所有的驕傲,那一瞬,釋浮圖的臉上忽然出現了苦澀而奇怪的笑,可是,因為諸僧都是躬身低頭,并沒有誰看見。 面對眼前正林立于草眾中的諸多僧人,釋浮圖輕輕搖頭,將左手緩緩舉起,朗聲道:“佛渡眾生,唯慈悲意耳!” 佛渡眾生,唯慈悲意耳! 很快的,這一句話已被傳遍天下佛門,同時也被宣傳向天下百姓,而儒道諸門乃至各姓世家自己的情報系統也都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一消息整理并回報到各自的主事者手中。 山上卻已復歸平靜。 說完那唯一的一句話后,釋浮圖即合什不語,整個人皆似已溶入到天地之中,默然著,每個人都似聽到自己的心中有一個低低的聲音: 宜歸去兮… 眼見諸僧將散,釋浮圖的視線,卻突然挑向了空中。 (嘿,這是誰?) 比釋浮圖的反應稍慢,但當天空中的彩云開始盤旋成形時,下面的諸多僧人們便也開始察覺到一絲絲的異樣。 很快的,花雨,開始自云中落下。 百合、牡丹、艷桃、峻李、金菊、臘梅…諸般四季鮮花如雨墜下,上面皆還帶著晶瑩露珠,愈發襯出花瓣的嬌柔美麗。 “天雨花,竟然是天雨花啊!” 激動當中,終于有僧人忍耐不住,如此脫口呼出。 傳聞當中,僧人講經的至高境界,是“石點頭,天雨花”,大夏國中最著名的幾處佛土上,也都有著相關的名跡供人覽嘆,但說到底,傳說只是傳說,就算是這些名聲顯赫的高僧,也并沒有誰真得親眼見證過這樣的事情。 花瓣紛至沓落,使群僧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可是,落在一直如枯木般不語的釋浮圖眼中,卻只能換回他心里一點點的苦笑。 …而且,萬花紛落當中,他仍能看得清楚,知道,在四時百花當中,仍有缺失于眼前花雨里的存在。 (沒有亞陀蓮華(白蓮花)嗎?那么說,到底還是這樣啊…) 微微抬頭,瞇著眼看向天空,那里,花瓣正從七色彩云間不停落下。 雙手仍然合什在胸前,釋浮圖忽然向著天空道:“佛說一切法,皆作如是觀!” 一聲佛號,如春雷驟響,竟然能帶出巨大的旋風,呼嘯而上,將彩云驅散,使眾僧能夠看見天空…以及,正在天空當中盤旋的東西。 兩只巨大的竹鳶,上面各搭了一人,正在天空中回旋飛動,大蓬大蓬的鮮花正從上面被不停的潑灑下來,不用任何多余的解釋,每個人都可立刻明白到剛才的花雨是怎么回事。 “誰,竟然敢這樣嘲笑我們?!” 興奮過后,便是“被戲弄”的自覺,這使得眾僧更加群情激憤,但,畢竟是佛門中人,并沒有出現紛紛對空出手的景象。 而,隨著清亮的笑聲,那兩架竹鳶也忽然解體,本來附在竹鳶上的人將剩余鮮花一氣擲光的同時,踩踏著解體后的碎片,幾次轉身借力,已挾著一天花雨,飄然落地,向著釋浮圖拜倒。 終于看清楚兩人形容,眾僧皆為之動容,竟都只是十三四歲的男童,皆是小沙彌裝扮,神色清秀,怎看也瞧不出兩人竟有這般身法膽色,敢只仗一只竹鳶就這樣散花天宇。 而,當兩人一齊開口時,更大的混亂就隨之出現。 “凈土門下弟子十方(百道),參見師伯。” 當釋浮圖帶著極為復雜的目光含笑請兩人起身時,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智旭:在場凈土宗僧眾中以他地位最高,可很明顯的,這兩名沙彌似乎根本無意于應否給予他一些特別的尊重,甚至,他們根本就沒有費心去注意現場有沒有凈土宗的上師。 (道宏這個孽畜!) 心里恨恨罵著,也不顧忌自己這是否算是“造口孽”,智旭同時也明白,自己實也沒法做到更多,就如現在:就算不滿和那兩人皆自承其“凈土門下”的身份,自己卻也根本不能、和不敢站出去將兩人責罰。 “原來是你們。” 微笑著伸出手,施以佛門中人對后輩而行的祝福手勢,釋浮圖笑道:“道宏好嗎?” 聽到這個問題,下面的僧眾更顯尷尬,卻無人敢于出聲,只是偷偷的交換著眼神。十方百道兩人則是磕了一個頭,方由十方道:“回師伯,師叔好的很,知道師伯今天出關,他也高興的很,但他今天來不了,就讓我們來拜望一下師伯…”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只小盒,擺在地上,道:“并呈此物,請師伯笑納。”同時百道也取出一只小瓶,一齊擺在地上,道:“請師伯笑納。” 釋浮圖微微點頭,一揚手—那一瓶一盒早飛至他手上,輕輕開了,見盒中是些黑糊糊的紛未狀物,猶有微微乳香,瓶中是些粘乎乎的琥珀色液體,似乎有些酒水味道,卻也只是若有若無的。 此時眾僧無不注目,但后排諸僧根本瞧不清楚那是什么,只前排數十人看得明白,卻也莫明其妙,不知這兩件東西到底有何珍貴。 釋浮圖熟視二物一時,忽有所感,抬眼看時,見兩人皆目光炯炯瞧著自己,臉上都有期盼之色,又數十方盛些,又見群僧臉上盡是疑色,不覺自失一笑,道:“倒教道宏師弟費心了。” 一仰首,將盒中粉未傾盡口中,又將那瓶內液體抿盡,合什一時,忽道:“諸法子,” “如是我聞!” 諸僧一陣紛亂,便知他終于決意講經,皆莊容施禮,道:“請大和尚說法。” 就聽釋浮圖緩聲道:“昔時王舍大城,有一太子,名阿阇世…”講得卻是《觀無量壽佛經》—下面已有輕微sao動。 所謂《觀無量壽佛經》講得乃是昔年有一大城名為王舍大城,太子做亂幽閉乃父,諸臣皆不得往,于是國后以酥蜜和以麥粉自涂其身,以纓絡盛酒漿入,乃食其王,又遙禮靈山,一點虔心,請動釋伽牟尼并目連阿難及觀世音大勢在諸菩薩降臨,為講諸般觀想彌陀凈土及念佛轉生之法。 要知佛門經典,無慮億兆,各宗皆有所本,如禪宗即奉《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為典,華嚴宗則以《妙法蓮華經》為尊,這《觀無量壽佛經》則是凈土宗經典之一,專講“十六觀想法”,與禪門宗旨頗有不合之處,釋浮圖坐禪三年,甫一出關便宣講這凈土經法,自然大出諸僧意料之外。 《觀無量壽佛經》并不甚長,諸僧又都熟知,釋浮圖不一時便已講畢,默默合什:已見十方百道兩人皆有崇敬之色,尤其十方,再無半點輕忽之意。 此時,天已將黑,一晃日輪嵌于西方天地相接之處,紅撲撲的,也還精神。 智旭忽有所悟,踏前一步,失聲道:“這兩件東西…難道是當年王舍大城里余下的嗎?!” “王舍大城”四字一出,諸僧盡皆動容,更有驚嘆出聲者,卻也有仍是一臉懵懂的。十方掃他一眼,懶懶道:“師公佛法果然通幽。” 又道:“這是從身毒耆阇崛山下求來的,正是當年韋提希后共五百侍女逮無生忍,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時所遺,被身毒比丘尼獲得,說大戶發愿,以酥油長明供奉,經已千七百年有余了。” 他口中稱頌智旭,態度卻著實怠懶,頓時將智旭氣得七竅生煙:卻也知此時不能造次,悶悶哼了一聲,,再不開口。 釋浮圖道:“佛物難求,道宏辛苦了。” 又道:“他近來怎樣?” 十方看看百道,大聲道:“回師伯,道宏師叔近來傳法講經,過得很好。”頓一頓,又道:“他最近化建了一座大寺,名為天音。定于下月開光,想請師伯一往。” 這句話說出來,下面立時亂成一片,有幾名僧人居然不顧身份,已經喝罵出聲,十方卻全不理會,一雙眼精光閃閃,只是看著釋浮圖。 便聽釋浮圖輕笑道:“如此甚好。” “下月此時,某必共襄此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