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瑯琊山，是如此的安靜，已顯濃密的樹蔭交織成蓋，將山道上方的陽光遮住，中間，有蟬在聲聲的噪。這原是年年如此的景象，但看在王中孤的眼中，卻多了些與以往數(shù)十年都不一樣的感覺。

    （這一切，真的很美…）

    拾級而上，王中孤的動(dòng)作依舊是高貴而優(yōu)雅，看在山下王家子弟的眼中，依舊是那個(gè)如天神無所不能，一切問題亦只用“信手”就可料理的巨人，但…有些東西，卻是如魚飲水，非他人能知的。

    每一步提起都重如千鈞，王中孤便要用盡他全部的力量才能壓制住體內(nèi)的痛苦，那是他從未體驗(yàn)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滋味，在今天之前，他從來都不知道，竟有一種武功，可以給人造成這樣的內(nèi)傷。

    五內(nèi)如割…這便不再只是一個(gè)形容，可以清楚感受到適才被無名打入自己體內(nèi)的力量正如一尾毒蛇般四下游走，將自己的臟器逐一破壞，饒是王中孤竭盡全力，但隨便什么神功也好，不是一觸即潰，便是撲失踏空，根本就沒法將之阻止。精通岐黃之術(shù)，王中孤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在走向終點(diǎn)，若果沒有奇跡出現(xiàn)的話，自己恐已沒法再看到明天的太陽。

    但，他的嘴邊，卻仍有著笑意，奇怪，而又驕傲的笑意。

    （瑯琊化功訣，竟然還可以用出這樣的變化…無名，他的資質(zhì)真是出色…無論如何，我王中孤的兒子…）

    身體的痛苦，已開始干擾到王中孤的思緒，更使他越來越難于保持住身體的平衡，但在他快要倒下時(shí)，一雙已見蒼老的手及時(shí)將他扶著。

    “…王公，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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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王中孤略回了些神，被扶坐在矮圓的石桌邊，開始小口啜飲溫?zé)岬牟杷?/br>
    “茶葉很差，沖泡的卻很好…你這老騙子，始終也精通怎么享受。”

    瞇縫著眼，笑著，老錢道：“倒也要托王公的福，有些東西，不到你們這種鐘鼎玉食的世家里面，還真是學(xué)不地道。”

    輕哧一聲，王中孤微笑道：“你我…相識已快三十年了，你來到這瑯琊山上也有二十六…二十七年了…這些年來，你一直在這里呆著，半步也沒下過山…難道，就不想山外那些花花世界嗎？”

    怔了一怔，老錢突然開始咳嗽，但只咳了一聲就被王中孤?lián)]手阻住。

    “別耍花樣…你只要一時(shí)沒編好謊話，就一定會吭吭的咳上幾嗓子，三十年沒改的習(xí)慣，難道還騙的過去嗎？”

    被當(dāng)面戳穿，老錢倒也漫不在乎，臉都不紅，嘿嘿干笑了幾聲，道：“所以我們祖?zhèn)鞯慕渎桑^一條就是‘人不二騙’，說實(shí)在的，吃這碗飯，最緊張就是遇上回頭客吶…”

    哼一聲，王中孤道：“那你每次碰上我這個(gè)回頭回了三十年的老客，也不見你有什么緊張。”

    他一句話說出，老錢頓時(shí)指天劃地，叫起撞天屈來，倒也沒什么新意，不過是些什么自己因敬生愛，深感親切之類的說話，王中孤只是聽著，也不理他，過一會，方悠悠道：“三十年…真快吶。”

    才道：“老錢，我把你在這瑯琊山上生生拘了二十七年，也不傷你，也不動(dòng)你，只是不讓你下山…你想沒想過，是為什么？”

    老錢翻翻白眼，道：“為什么？誰知道？誰曉得你有什么理由？”說著就笑，道：“有錢人么愛燒包，喝酒要用金杯玉杯，要盛在女人肚皮上喝，讀書人么愛發(fā)sao，喝酒非要泥杯木杯，要躲到荒郊野外喝…總之都不愿意正正經(jīng)經(jīng)坐在桌邊用碗喝。你又有錢又讀書，兩個(gè)燒字都占上了，誰猜得出你想干什么？”

    他一邊說一邊偷笑，聽到王中孤大皺其眉，更牽動(dòng)腹痛，好一會兒才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你這個(gè)樣子便做騙子，也只能騙騙無知百姓，到底上不了廟堂的…”卻也不生氣，想一想，又道：“三十年前…那時(shí)候，我而立已三，膝下尚無子息，心中常常煩悶…”說著自己先笑起來道：“圣人所謂心亂近鬼神，真真一點(diǎn)不假，若不然，怎么去光顧你的生意…”

    老錢翻翻白眼，道：“光顧…若都象你那樣光顧，老錢十條命也沒了，雖然當(dāng)時(shí)接你打賞一兩銀子滿心歡喜，可后來上吐下瀉了整整三天，銀子都充作了藥費(fèi)，還耽誤三天不得掙錢…你說你，不信便不要來么，心誠則靈的東西，你心不誠，當(dāng)然不靈、”

    聽得“不靈”兩字，王中孤悶哼一聲，道：“你不靈的也未免過頭，我問子息，你順口說說早得貴子之類的鬼話也就完了，誰讓你硬說我命里多子，會有雙生兒的。”

    老錢大吃一驚，瞪眼看了王中孤好一會兒，才捶胸大叫，涕淚俱下道：“你，你原來就是因?yàn)槲艺f你有兩個(gè)兒子…”（王中孤冷冷道：“是雙生子。”）“對，雙生子好了…才把我弄來這地方一關(guān)三十年？”見王中孤點(diǎn)頭，僵立一會，突然抱住旁邊一顆大樹，蓬蓬蓬用頭撞個(gè)不停，只見木屑亂飛。好一會才停下來-見樹干上竟已被撞出個(gè)洞來-，哭喪著臉道：“我…我只是順口說說的，因?yàn)橐话阆雰鹤拥娜藛幔罆袃蓚€(gè)兒子都更高興…所以希望你能多打賞一點(diǎn)…誰曉得…”說著又用頭去撞，卻被王中孤一手扯住，皺眉看了一會樹洞，突然伸手進(jìn)去，摸摸，笑道：“幾時(shí)挖松的洞？難道知道我要來找你，專門預(yù)下的么？”饒是老錢皮厚似城，至此也覺訕訕，摸摸頭道：“人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這些東西不常常練練，或者有一天就要手生的…”

    王中孤說笑幾句，肚里卻一發(fā)痛上來，他咬牙忍住，想想又笑道：“你在這里一呆二十幾年，難道從來不想再下山去么？”

    連眼都不眨一下，老錢道：“山下有什么好？要自己每天辛苦找食不說，還常常有危險(xiǎn)…那有你現(xiàn)在養(yǎng)著我好？”

    哼一聲，王中孤道：“你…你真得什么牽掛都沒有？”

    老錢干笑一聲道：“我有什么牽掛…我，我只是一個(gè)老騙子罷了。”

    長長吁氣，王中孤向后迎身，緩緩道：“我今天…我今天心情很好，好到了我就可以給你一次機(jī)會，一次我三十年來始終也沒給過你的機(jī)會。”

    “所以，現(xiàn)在，你最好說實(shí)話。”

    掃一眼老錢，王中孤淡淡道：“…至少，你要告訴我，你在最初那六年里，平均每年兩次的冒險(xiǎn)逃走，到底是為了什么？”

    一下子張口結(jié)舌，再說不出話來，過好一會，老錢才吃吃道：“你，你每次都知道的？”

    一笑，王中孤道：“瑯琊莊園，豈是由人來去自如的地方…你到現(xiàn)在還以為是自己走錯(cuò)路了么？”

    訕訕了許久，老錢似是突然蔫了下來，垂頭喪氣，嘴里嘟嘟噥噥--顯不是什么好話--王中孤也不理他，只是靜靜半躺著。

    “嗯…其實(shí)，我是想去看一看我兒子啊。”

    囁嚅了很久，老錢才擠出了一個(gè)答案，那沖擊力之大，使得王中孤也猛一下坐直了身子。

    “…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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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說，你留在家鄉(xiāng)的老婆，捎信來說你有兒子了，而你本來已打算洗手回家呆一兩年，卻被我?guī)磉@里…關(guān)了三十年？”

    神色甚為愕然，更帶有幾分謙意，王中孤顯然全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但看著他，老錢卻大力的搖著頭。

    “不不，王公…我們吃騙子這碗飯的，本來就不該有太多奢望…也許，也許，你要沒帶我來這里，我可能早就被另外一些主顧打斷了腿，灰溜溜的跑回家了。”

    甚為客氣，卻使王中孤更加不是滋味，默默啜飲了一口已開始冷卻的茶水，他安定一下心神，詢問老錢有沒有為兒子起好名字，而得到的答案，則是更加令他意外。

    “名字啊…嗯，至少，希望，他可以不要象我這樣沒用…可以，用回我們自己的本姓吧。”

    甚感意外，不知道“本姓”是什么意思，打量老錢一下，王中孤突然怔道：“你…你不會也是千門中人吧？”

    沉沉點(diǎn)頭，老錢更顯悶悶不樂，道：“是啊…不過，只是一個(gè)很沒用的千門中人罷了。”

    又道：“王公，關(guān)于千門，你知道多少？”

    搖頭，王中孤道：“幾乎不知道。”

    想一想，又道：“我只是從前人記錄中看過一點(diǎn)事情，好象說，一入千門，便無姓名…是么？”

    長長嘆出口氣，老錢道：“不完全是啦…應(yīng)該說，在擁有足夠?qū)嵙χ埃覀兙椭荒茉凇X察景劉隨，來屈權(quán)史孔’十字當(dāng)中選擇其一…而在證明自己之后，我們才可以冠以自己的宗門之名。”

    “宗門…類似神棍葛家一樣的意思，是么？”

    “咦？”

    看看王中孤，老錢贊道：“王公真是了得，無所不知…呸，對不起，拍習(xí)慣了。”

    又道：“神棍葛家…應(yīng)該叫‘神在虛無縹緲間，各逞其能邀人間’葛家，那只是我們千門當(dāng)中的一支，而且是比較沒有技術(shù)含量的一支，只靠耍嘴皮子吃飯算什么本事…”

    王中孤失笑道：“哦…那都還有什么宗支？”

    振振精神，老錢笑道：“那可多了。”

    “‘而今邁步從頭越’樂家…專干高來高去的勾當(dāng)，調(diào)迷香也是祖?zhèn)鞯陌咽健牛悴挥脭[出這種嘴臉，是有些不入流的會改干采花啦。”

    “還有‘無錢一身輕’時(shí)家…當(dāng)然他們是幫別人輕松。只要碰到你，你身上值錢物色一準(zhǔn)就是他的了，據(jù)說，那一支里面最頂尖的家伙連別人的內(nèi)衣都能掏出來…知道你看不起我們，但能不能至少忍一會！”

    苦苦忍笑，王中孤道：“是，是，對不住的很…那，你又是那一支，方便告訴么？”

    聽到這個(gè)問題，老錢的表情就變的很奇怪，似乎很驕傲，卻又似乎很失落，然后，他突然開始東拉西扯。

    “…總之，就算是帝姓家族里面，也難免出個(gè)把不成器的，對吧？”

    點(diǎn)點(diǎn)頭，王中孤道：“對…而且，你就是那個(gè)不成器的，對吧？”

    臉漲得通紅，老錢嘟嘟噥噥了好一會兒，翻來覆去，說得卻也只是一個(gè)意思。

    “…所以我最痛恨雙重標(biāo)準(zhǔn)啊！要是在葛家或是金家，我估計(jì)連長老都能干到，早就夠資格回復(fù)本姓了！”

    “哦？”

    甚感好奇，王中孤笑道：“騙子當(dāng)中也有睨視群山的絕頂高峰么…那，你們到底該姓什么？”

    “嗯…”

    支吾了很久，老錢才道：“…我們姓花，‘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花。”

    似怕王中孤不懂，他又補(bǔ)充到：“就是說，要姓花，就必須把騙術(shù)練到最高峰，把所有其它宗家的強(qiáng)項(xiàng)都拿得起，要能夠比‘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的余家更加有親和力，要能夠比‘大道如青天，遇我不得出’的的竇家更會做局短貨，要能夠比‘佛祖口中過，金寶心中坐’的禪宗更懂得詐神呃鬼，要能夠比‘一劍光寒十四州’呂家更會耍把式賣假藥……嘿，所以往往一代兩代當(dāng)中，也出不了一個(gè)能夠姓花的人。”

    說著，他臉上卻漸漸出現(xiàn)了兼具期盼和自豪的奇怪神情。

    “不過，也許，下一代里面，就會有了…”

    “…你兒子？”

    認(rèn)真的點(diǎn)著頭，老錢的表情，便是前所未有過的認(rèn)真。

    “嗯，很多家伙給他算過命，說他應(yīng)該是千門里面幾百年才會出一個(gè)的天才…天才騙子。”

    “而且，我們一宗中，上一個(gè)夠資格姓花的人也說會全力培養(yǎng)他…他們想把他培養(yǎng)成‘傳說’，一個(gè)可以繼承花家‘古名’的傳說。”

    “傳說？那又是什么？”

    帶著憧憬的笑，老錢告訴王中孤，在花家的祖上，也不全是騙子，也曾經(jīng)出過實(shí)力一流的武者，挾弓駕馬，征戰(zhàn)四方。

    “其實(shí)他已經(jīng)夠資格去封妻蔭子…夠資格讓我們一姓從此洗白，但，他卻為了兄弟之義而放棄掉那機(jī)會，最終還是為了一群盜匪們殉葬。”

    但不管怎樣，他已是花家歷史上最足自豪的存在，而在他逝后，花家的長者們更為紀(jì)念而定下一個(gè)名字，一個(gè)只有“最優(yōu)秀”的族人才有資格去用的名字。

    “花勝榮…意思就是說成就還要在那位祖先之上…嗯，雖然從來也沒人作到過，但我卻希望，我的兒子能夠得到這個(gè)名字。”

    “…是這樣嗎？”

    默默點(diǎn)頭，王中孤的面上無喜無悲，似乎正在深思什么。

    “花勝榮，真是一個(gè)好名字…而，老錢，你的愿望，是否就是能夠回家，見到你的兒子？”

    點(diǎn)頭，滿懷期待的看著王中孤，對之，王中孤報(bào)以淡淡的一笑。

    “……可以。”

    隨著這句說話，王中孤的右手已輕輕按上老錢的頭頂，尚未來得及道謝，老錢已慢慢失去知覺。

    無聲無息，柔和的勁力自頭頂度入老錢的體內(nèi)，將他的“生命”完全破壞的同時(shí)，那力量更在他的腦中制造出幻象，一種王中孤就希望老錢能夠感到的幻象.

    幻覺中，老錢永沒機(jī)會見到的“兒子”，已長大和證明了自己的實(shí)力，將“花勝榮”那名字取到，他更如那祖先一樣，挾長弓利箭，在江湖上闖出了自己的地位。

    微笑著，老錢的身子軟下，頹然倒地，雖死，他的嘴角卻有著安寧與快樂的笑。

    看著他，王中孤的神色很復(fù)雜，甚至，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羨慕，因?yàn)椋溃约阂呀^不可能享有這樣安寧的離去。

    （對不起，請?jiān)徫野桑p生子的秘密，絕對不能傳出…）

    軟軟向后躺倒，王中孤感到腹間越來越痛，越來越?jīng)]法鎮(zhèn)壓，咬牙壓制住它，他集中精力在思考是否要為老錢多做一些事情，但最后，他還是放棄。

    （即使真是天才…也只是一個(gè)天才的騙子，永遠(yuǎn)不可能走到思千面前，沒法相交的世界，便不該勉強(qiáng)…）

    沉沉思考著，王中孤感到自己的思緒正在因疼痛而開始混亂，苦笑著，他慢慢閉眼，盡量讓身子放松。

    （吾兒…為何，你會來的這樣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