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上)
太陽已經徹底沉落,侍女們悄然穿梭,將安置地上的石燈籠一一點亮。燈火錯落閃爍,點綴在山水之間,遠遠望去,居然有幾分似地上星漢模樣。 “堂兄,這是上好的瀨江白茶,你嘗一嘗,聽說當年大伯最喜歡的就是這茶。” “……嗯。” 第一反應是“你大伯是?”,然后,云沖波才想到帝牧風口中的“大伯”,當然就是此刻別人認識中自己的“父親”,那位在多年以前的政爭中慘敗,把自己以及全家性命統統輸進去的隱太子。 “剛才人太多,不很方便,現在只有你我兄弟,總算可以坐下來說說話了。” 笑容友善,透著恰到好處的熱情,帝牧風一邊為自己吊茶,一邊絮絮而談,雖然多數似乎是沒什么意義的閑講,但聽在耳朵里,卻會讓人不由自主便感到安心。 昨天,云沖波收到邀請,請他晚間“過府小坐”,在告辭天機紫薇后,他快馬加鞭,終于趕在約定時間之前,搶進了帝牧風的宅第。 相比于之前與云臺山的會晤,這次共坐的氛圍完全不同:滿座進士,盡衣朱紫,多是那些出身寒門,或者中小世家的中層官員,其中甚至還包括了孟蜀和陳同,儒門也有兩名三十多歲的文士參加。 歡宴一時而盡,其它客人辭去,云沖波則被帝牧風邀請,到后園“再坐一會”。 ……一路走來,云沖波方知,何謂“窮富盡貴”。 這里不是城外,而是寸土寸金的京城之地,可帝牧風卻能擁有縱橫一千多畝的府第,其中九成以上皆被用來堆山挖水,植花種木,起居之地未屆十一。 這是極豪奢的手筆,但細處看去,卻又絕無張揚味道,云沖波自入府以來,不見金銀,不見綢緞,所用之器或玉或銅,甚或有瓦罐角杯,全都透著一股子古樸味道,怕不是上千年的古物。 此刻兩人共坐的地方,不過一石桌,兩石椅,上無亭,來無路,身側河水流淌,里面也無錦鯉也無蓮花,倒是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蘆葦,偶爾水面上潑喇喇幾聲,那翻起來的也以蛤蟆泥鰍為多。云沖波放眼望去,東、南有石山綿延,西、北植樹木成林,視力可及之處,除三十步一設的石燈籠外,純然便是自幼看慣了的荒山野河,那里有半點園林風味? “我自束發讀書以來,師天下鴻儒,讀古今文章。” 油然感慨,帝牧風表示說,自己是閑散性子,平生只好詩書學問,篤信的是圣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教誨。 “王家十七郎和我的交情是極好的,每次他游歷路過帝京,都會前來看我。” 每次聽說那些窮歷四極八荒的探索時,帝牧風都會感到由衷的羨慕,但他卻不能,身為僅有的兩名成年皇子之一,他自幼被給予的是與帝象先完全不同的教育,縱然有時出京,也都要遵循著最嚴格的禮法制度,君君臣臣,無所逾失。 “所以,我才在府里修了這處‘久在里’,偶爾靜坐一時,便覺愉悅開闊。” “我……我倒沒這份子感受。” 云沖波很坦率的表示說,自己長于鄉野山間,從小到大,這些東西早已經看到不想看了。 “我年幼時,最盼望的就是天天能有rou吃,有油點,有車坐,金子銀子緞子,那都是越多越好……山野風情?這是不必住下的城里人才會喜歡。” 雖然被頂了一下,但帝牧風不顯尷尬,反而哈哈的笑了出來,說天下事正是如此,越是手里沒有的,越覺得是好東西。 “正如你我兄弟這個身份,鳳子龍孫,距九五大位也不過一步之遙,天下人誰不覺得是頂好的?但也只有你我身在局中,才能體會個中滋味啊。” “……是嗎。” “本來就是啊。” 感慨的輕拍石桌,帝牧風表示說,自己所求者,能為一富貴閑王,則心愿足矣。 “而堂兄你呢?你想作的,是太平賢王?還是……” “閑王,賢王……” 喃喃重復幾句,云沖波眼前卻似看到數千年前的另一幅畫面:在青州,在錦官,借用東王與北王合擊之力,天王在高大石峰上,將自己的決心寫予所有人看。 ……我乃人王! “閑王,賢王……我都不想作。” “我若為王……必要天下無王。” 扭頭看向帝牧風,云沖波微笑道:“三殿下,鳳子龍孫那說法……太過捧高了。我是太平道下一戰將,入京或為刺皇而來……信,或不信,言盡于此。” 帝牧風從容起身,道:“堂兄身懷父母之仇,愚弟省得。但愚弟所說,也盡是肺腑之言,人生苦短,萬卷書藏,只求為一富貴閑王……請了。” ~~~~~~~~~~~~~ 從帝牧風府辭走,沒走多遠,便聽身后馬蹄聲響,回頭看時,是個道士打扮的人,正在追趕過來。 (是那個姓應的方士?) 剛才的宴會,這人也有參加,但相當低調,云沖波依稀記得他似乎是帝牧風府上的食客之一,現在追趕自己,卻是什么意思? 左右觀察一下后,云沖波放慢馬速,等待對方接近。 “不死者,您好。” 靠近之后,云沖波看清他樣子,不過二十出頭年紀,神色里透著股子木然,看著呆頭呆腦。但一開口,卻頓時嚇了云沖波一跳。 “在下應鵬,奉家師之命,想要加入太平道。” “你說什么?你老師是誰?” ~~~~~~~~~~~~~ “你他娘的……老花你把我們坑死了啊!” 喝到滿臉通紅,楊繼之用力拍打著桌子,大聲叫罵。而對方也絕不示弱,同樣用力拍打著桌子,并用更大聲罵將回來。 “坑你娘了個腿……你騙我好苦才對,早說你有這般來頭,咱們那里不能聯起手來作一票大的,我又何苦拉下臉去求那鬼納族的兩個小王八蛋!” 兩人都已喝到半醉,聲音大的要命,污言穢語滾滾而出,卻喜都還守得住底線,再沒掀了桌子揪打,云沖波橫里坐陪,也懶得管他們,只不住夾菜. 就在剛才,云沖波回到住處,卻意外發現所有人都躲遠遠的,在看兩個醉漢對著叫罵。隨手將袁天心抓過來詢問,卻見他只是抖個不停,辭不達意,沒奈何,只得先照臉打了一頓,才算是幫他安定心神。 “……事敗了,事敗了啊!” 天色將黑時候,有人突然找上門來,面色鐵青,把一塊玉佩重重摔在桌上。 “老花……你膽是越來越大了啊!” 千門中人什么都怕,就是沒怕過苦主上門鬧事,當下一聲呼哨,棍棒并舉,那想到來人是個硬點子,三下五除二,什么包村袁天心黑小閑……統統打作了滾地葫蘆,包村甚至還被卸了一條大腿,血淋淋的滾在地上,只是哀號。還是花勝榮急匆匆跑將出來,也不知怎么勸了幾句,方將來人安撫。兩人燙了幾壺酒,坐下對飲----氣氛卻實在不好,未過三巡,便又拍著桌子吵了起來。 “哦,原來是這家伙啊……不怕,他打不過我的。” 一眼便認出是楊繼之這“手工藝人”,云沖波倒也沒放在心上,只道是他與花勝榮間又有什么騙局糾葛,走上前去,強行將兩人拆開,按回座位上后,只說了一句:“可以打人,不許砸東西,要錢的!”便坐下來自行喝酒吃菜,至于兩人間爭吵叫罵,那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半點也沒放在心上。 (應鵬……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剛才,那方士“應鵬”自我介紹,說是張元空的弟子,應要求來投奔太平道,想要看一看他們到底在作什么。 “那個,你想加入太平道是很好啦……但為什么你尋找太平道會尋找到帝京里面來當食……門客?” 差一點就把“食客”兩個字說出來,但這顯然對應鵬沒有什么影響,依舊是木訥的神色,他解釋說,自己另外還有一個目標,要來帝京辦一件事,然后因為聽說過去很熟悉的一個老景僧現在變成了道士,還在很大很大的人物府里作門客,就來拜望一下,然后就被帝牧風挽留,說不妨多留幾日,再然后……一直相信“有人管飯是好事嘛,這世上真是好人多”的應鵬,就在驚喜當中發現,太平道的大人物,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可見行善積德,是一定會有好報的。” 最后居然還能作出這樣總結,云沖波一時間簡直產生了錯覺,覺得自己是不是并沒有來拜訪帝牧風府,而是仍然留在住處,在與袁天心等千門后進共飲。 到最后,云沖波表示了對應鵬的歡迎,但“加入太平道”云云,只好先作保留:為了雙方的安全,自入京之后,他便主動切斷了與太平道潛伏人員間的任何聯系,而如果應鵬確實非常想立刻加入太平道的話,他倒是可以介紹他前往太平道所占領的地區。 “哦,那也不急……反正既然不死者您認可了,那我就當自己已經是太平道的一員好了。” “別用這種口氣說話!” 而果然,正如云沖波的預料,對方很自然的便接著說道:“倒是還有一件事情,希望不死者能夠幫忙。” (拜訪欽天監……他這是要作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