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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平記在線閱讀 - 第四章(下)

第四章(下)

    一群武人喝酒,自然雅致不到那里去,酒令什么的那是想也別想,不一會兒,便紛紛的呼幺喝六起來……須知這已算得節(jié)制十分,沒鬧出攘臂勸酒,持刀進rou,那真已經(jīng)是極講禮數(shù)了。

    人一多,便成了不止一個圈子,三五成伙在那里吃酒說話,曹文遠心里是有事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有人找他時,便一般大聲笑著將酒灌下去,卻不主動說話,也并不尋人拼酒。

    (也不是人人都賣武王的面子啊,葛毛仲他們幾個,果然還是對這次讓武德王西去有意見么?)

    曹文遠所觀察的人,坐在右側(cè)上首,共是三個,皆深目高鼻,白膚卷發(fā),為首者五十來歲模樣,身長八尺,虎背熊腰,頜下倒是好一部美髯,只是色作淡紅,又彎曲不已,看上去頗為怪誕。他神色始終淡淡,適才諸人紛紛示好敖開心,他卻只是可著禮儀行了一輪酒,便默默坐在那里,再無動靜。倒是敖開心對他似乎頗為敬重,主動敬了他兩碗酒—卻也沒甚么話,略碰一碰,各自仰頭干掉而已。

    這人正是葛毛仲,他與黑齒常之、海狗三人,乃是當(dāng)今朝中位份最高,也最得帝少景信重的三名番將,皆在禁軍中領(lǐng)有校尉之職,前番征南之事,海狗在西路軍隨行,并未見陣,他和黑齒兩人卻皆留鎮(zhèn)帝京。至于個中意味……各大世家也好,大將軍王也好,就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這三人當(dāng)中,黑齒乃是東夷俾將,有一手神射功夫,靠著悍不畏死又忠勇過人,漸漸得以出頭,海狗則是海外歸人,原是昆侖奴出身,生就的巨力無雙,水性也是奇佳。葛毛仲卻是南來客將,他家本是漠北大族,后來與項人爭斗不利,遂舉族內(nèi)遷,到他已是第三代了。三名蕃將當(dāng)中,以他夏化程度最深,飲食語言一如夏人,酒令行得,春秋讀得,最慕的便是“儒將”氣派,這部長髯便是仿著當(dāng)年壯繆故事而蓄,平日里也頗愛結(jié)納文士,在文官中其實名聲不壞。

    ……只可惜,他終究是蕃將。

    (武德王……實在是太重視夷夏之防了。)

    對于這如泰山北斗一樣的巨人,軍中將士無論是那支那脈,多有敬重之情,曹文遠也不例外,但就算這樣,他也不會認可當(dāng)初敖復(fù)奇對葛毛仲的當(dāng)面羞辱,那并不是因為葛毛仲犯了任何錯誤,而僅僅是因為對方是“化外夷種”。

    (諸夏入夷則夷,諸夷入夏則夏……當(dāng)年丘敖并立,文居武前,的確是有道理的啊……但,陛下這次卻又為何會同意讓武德王西去主持招撫事宜?)

    曹文遠正打量間,卻聽一個男聲笑道:“我來敬曹都統(tǒng)一杯。”轉(zhuǎn)眼看去,卻是一名年輕男子,不過三十歲上下模樣,相貌清秀,笑意盈盈,看上去就給人那種如沐春風(fēng)的感覺。

    看清來人模樣,曹文遠卻是吃了一驚。連忙起身道:“丁翰林這實在太客氣了,未將怎當(dāng)?shù)闷稹!?/br>
    來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此刻只是大司馬門下一清客,翰林二字,愧不敢當(dāng)。”

    他說話客氣,又熟知京中諸家大小之事,說著話和曹文遠開了幾個小玩笑,頓時周圍幾人都笑起來,當(dāng)真是滿座皆歡。

    這人名曰“丁公威”,現(xiàn)如今的身份,正如自己所說,只是追隨英正的一介門客,無官無職,但僅僅一年之前,他還是京中最為清貴的翰林,也曾寫旨,也曾伴駕。他的座師更是文臣之首的艾大學(xué)士。至今仍為京中文壇座主,堪稱前途無量。

    但,不知為何,在英正百騎入京,接任兵部尚書,更以一場血腥殺戮高調(diào)宣布了自己的入主之后,丁公威便如吃了迷藥般,一門心思的要追隨英正,甚至不惜忤逆艾大學(xué)士,要不然的話,以他多年翰林的清貴資望,雖然作不得尚書侍郎,卻總能得一司之長,又何至于被追了官身,白身而入英幕?

    ……因為這一切實在沒法解釋,所以,也就有了千百種解釋,在最惡毒的傳說中,甚至有了“清秀可口丁夫人”之譏。

    不管外間洶洶如何,丁公威只是一心做事。但,英正對他卻說不上是信任還是不信任,雖然大小事務(wù)盡托,連錢財收支也都交到他的手中,但私下里卻有許多議論,指這不過是因為英正心里從來沒有“愛財”兩字而已。

    可這丁公威的確有理事之才,長袖善舞,交流廣闊,更熟知官場中諸般規(guī)矩所在,有他輔佐,英正也不知省了多少精力,許多大小人物的賀望問吊之事,也居然開始作得井井有條起來,儼然不再是剛剛?cè)刖r那頭兇狠蠻橫不識禮數(shù)的人間兇獸。

    幾人正說笑間,忽聽得不遠處有幾名小兒蹦蹦跳跳的在唱兒歌,卻是這飯家老板的子女。

    “六月六,吃老牛,男女老少攀上柳。柳花飛,百事休,柳枝盤盤戴上頭。”

    小兒聲音清亮,又透著幾分稚意,但曹文遠一聽到耳中,神色卻是立變。

    (攀上柳……沛上劉!這是讖緯之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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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六,吃老牛,男女老少攀上柳。柳花飛,百事休,柳枝盤盤戴上頭。”

    小兒歌聲隨風(fēng)飄搖,穿窗越墻,飛入“勸客嘗”酒家最為雅致的包間當(dāng)中,菜已陳,酒未啟,幾人圍桌而坐,中間還空了六七位置,正在閑閑說笑。

    “這等妖言,竟然也能公然而歌,京中治安……哼!”

    側(cè)耳細聽一時,當(dāng)中一名老人面現(xiàn)怒色,卻是欲言又止,正是如今京中文士第一人,大學(xué)士艾。

    “老師何必動怒?搞鬼小術(shù),或者有效,但也有限,終究成不了事。”

    隔了五個位子坐在下首的,卻居然是曾經(jīng)追隨云沖波沖突轉(zhuǎn)戰(zhàn)的“披甲進士”陳同,他今天自然不會著甲,一身青衣,倒也風(fēng)流。

    坐在陳同對面的人,面目丑陋異常,乃是“丑進士”宣飛文,他面上卻無笑意,沉沉道:“汝能,也不可小覷這些妖言妖語,須知百姓多愚,古來名王,皆嚴禁民間研習(xí)讖緯之事,豈為無因?”

    他兩人言語之間稍不投機,旁邊早有見機快的便轉(zhuǎn)了話題,說幾句歌賦唱對,評點些新曲時文,頓時又其樂融融。一時間卻又說到敖復(fù)奇西去之事,艾大學(xué)士并不開口,旁邊卻有人道:“武德王威望自然無雙,但今次陛下托以招撫之事……只怕有所不妥呢。”宣飛文見是話頭,便也接道:“確乎如此。文武各有所用,武德王一向重武輕文,若御邊,自然是旌旗所向,無不披靡,但要招撫遠人……”說著便看艾大學(xué)士臉色。

    卻見艾大學(xué)士肅容道:“四夷來歸,此誠王道盛事……自是陛下教化所致。”頓一頓,卻又道:“這當(dāng)中,二皇子亦當(dāng)居首功。”宣飛文臉色微微一變,便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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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敖開心的“西去”,其實是極其意外的一件事情,若說起來,帝象先確實居功極大,云沖波也出力不少,當(dāng)然,首功倒還是該算到朱子平頭上。

    時間是一個多月以前,正當(dāng)云沖波在東海與曲水環(huán)峰間跑來跑去的時候,一個令朝中文武無比驚愕的消息,傳入了帝京。

    項人三大部族之一的金族,在族長金絡(luò)腦的統(tǒng)領(lǐng)下,上書朝廷,請求內(nèi)附!

    對這個結(jié)果無比意外,帝少景第一時間厲責(zé)了在英正出外時暫攝兵部事務(wù)的諸官,以及仲達和整個情報部門,并要求他們立刻拿出能夠說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分析。

    ……而結(jié)果,竟然是帝象先和云沖波的功勞。

    當(dāng)年的孤城血戰(zhàn),守住了宜禾,也打亂了金絡(luò)腦的計劃,再之后,無功北返的他,更被月氏族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本來的謀算,雖然隱隱猜到自己是被鬼谷伏龍這“合作者”陰了一記,但又能奈何?之后,便是連綿不斷的爭斗,盡管未落下風(fēng),卻也沒甚么便宜。不久之后,戰(zhàn)火更將沙族也卷將進來,而在這過程中,大海無量則一直非常奇怪的保持著沉默,一言不發(fā)。

    ……事情到底是怎樣走到最后一步的?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是金族宿老金日碑的進言,有人說是金絡(luò)腦自己的覺悟,也有人說,那只是因為大漠沙族與陰山月氏族現(xiàn)在漸漸形成聯(lián)軍,金族的失敗已成必然。

    不管過程怎樣,最終的結(jié)果,是金絡(luò)腦派人和邊地守臣聯(lián)系,同時也派人入京,呈上了自己的誠意。

    當(dāng)事情被確認以后,便沒有了多少爭論。感化四夷,遠人來歸,這是儒門描述圣王之治最基本的幾個特點之一,誰也不敢反對這個“盛世”的標(biāo)志,那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群雄割據(jù),烽火天下。

    朝議這件事時,出現(xiàn)了罕見的盛況,咸與同心。除了……一個人。

    一個在廟堂之上咆哮,言辭激烈的問出了“曾不慮漁陽事否?”、“曾不慮淵、勒事否?”的人。一個現(xiàn)在被委以“重任”,要西赴金州,去確認金族的歸化之心,去完成招撫并進行封賞的人。

    護國武德王,“龍武”敖復(fù)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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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今天晚上英夏官也設(shè)了私宴,要給敖建威送行。”

    似乎是要活躍一下氣氛,又一名與會者再度轉(zhuǎn)換了話題,隨即就有人道:“是啊,公威從下午起就一直在張羅這事……”卻忽地就住了聲音。

    “公威……”

    一聲嘆息,艾大學(xué)士道:“你們幾個,都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公威他……唉。”

    這句話說出,一時間卻是冷了場,陳同看看左右,欠身道:“老師也不必難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當(dāng)年有班公由文入武,三十六人平定西域,后來有衛(wèi)公因武轉(zhuǎn)文,功業(yè)累累五福盡享,這文武間原是通途……”卻就住了口,實在是也說不下去了。

    卻聽門外有人微笑道:“好個文武通途,久聞披甲進士的大名,今日一見,真是實過于名!”

    眾人無不動容,紛紛站起,陳同當(dāng)先拱手道:“子夏先生謬贊了,愧不敢當(dāng)!”只見四名儒生魚貫而入,當(dāng)先一人年紀(jì)略長,已有五十四五模樣,后兩人皆四十上下樣子,最未一人年輕最輕,卻正是顏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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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夏、子思、子賤,子淵……再加上你,你澹臺子羽。”

    “在這種時候,這么高調(diào)的入京,你們是嫌還不夠亂?還是怕會太亂?”

    說話的是個老人,披發(fā)如霜,面如老樹,只雙眼還炯然有光。面前一張小桌,上頭是烤制的整頭小豬,他模樣雖老,飯量卻是極宏,雙手各執(zhí)一把匕首,左上右下,不住手的割rou向嘴里送,嚼的幾下,便會抓起旁邊的大碗,用一口酒送將下去。但他就算端碗,右手的匕首也會用無名指與小指靈活夾住,并不放下。

    坐在他對面的,是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女性,長相很普通,笑的也很溫和,僅從模樣上來說,實在是沒有傳說中統(tǒng)領(lǐng)黑暗儒者,以血腥殺戮捍衛(wèi)道統(tǒng)的那種強勢。

    “許公,貫日虹和易水寒都是天下聞名的殺器,現(xiàn)在卻用來割炙分肴,神兵有知,豈能無憾?”

    “刀子就是刀子,那有許多講究。”

    已是醉意儼然,老人輕輕敲擊手中雙匕,放聲作歌道:“九十余年老古錘,雖然鶴發(fā)未雞皮。曾拖竹杖穿云頂,屢靸藤鞋看海涯。無恩可報空磨劍,有刀欲傳難得人……”

    “……匣中于越冰三柄,粲爛光輝說與誰?”

    扣桌和歌,子羽又微笑道:“有刀欲傳難得人……這一句,許公當(dāng)改改了罷?今天我怎地但見貫日虹與易水寒,薄君仇卻那里去了?難道許公已經(jīng)給了我那師弟?”

    老人不以為然的晃晃頭,擺手笑道:“老頭是有徒弟,卻不是你什么師弟,當(dāng)日食你牛酒,售你刀術(shù)……你我之間,絕無師徒之事。”

    子羽無奈一笑,卻也便絕口不再提過往之事,只是陪著老人喝酒吃rou,她雖然女子之身,卻也是酒豪一流人物,所食所飲,并不少過老人。

    再過得一時,老人卻又主動說起自己三匕之事,撫腿嘆道:“其實若論到刺客兵器,當(dāng)首推卜刀微明,扮豬食虎,最是利落……可惜始終慳緣一見。”

    子羽淡淡道:“既然我那師弟已投在三皇子門下,刀匕相會,倒也不難。”見老人言笑自若,不住吃喝,完全不為所動,心里暗嘆一聲,起身道:“且不早了……許公您安坐。”

    老人果然絕無起身之意,只擺手笑道:“且去……好耳力!”

    子羽剛剛辭出,看上去永遠都是怯怯模樣的傅果便自后間出來,恭聲道:“師父,我回來了。”

    老人擺擺手,卻依舊盯著門口,笑道:“貴客上門啊,老頭兒便不出迎啦!”

    隨著他的說話,子羽剛剛帶上的門,又被自外推開,一名巨漢半彎著腰邁進來,直起身子---頓時讓人覺得這屋子也矮了許多---拱手道:“許老先生好,久違了。”

    老人仍不起身,只微微彎了下腰,道:“東方將軍客氣了,卻不知楊將軍死了沒有?”便見一青面青瞳青衣裳的瘦長漢子自巨漢身后轉(zhuǎn)出,淡聲道:“可惜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