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猛風吹倒天門山 鬼燈如漆點松花
第十三章猛風吹倒天門山鬼燈如漆點松花 光陰荏苒,冬去春來,一轉眼間,已是二月天了。 當第一滴雪水滾下山崖時,本是不知四季的廬山藥谷也終于感到,春天來了。 冰雪融去,草木回春,原本聚集在藥谷中避冬的鳥獸,紛紛散去。 一個老人獨自躺在大樹頂上,假裝聽不見別人的喊聲,悠悠閑閑的看著這些鳥獸蜂踴而去的樣子。 用得著我時,就來獻媚討好,用不著的時候,便不顧而去,鳥獸也近人啊… 換作了心胸狹窄的人,或者會有這樣的想法,但看在這老人的眼中,眼前的一切,卻令他一發感受到生命之趣。 去吧,去吧,放心去玩吧,不用怕,天冷的時候,我還會在這里等你們啊… 呼喊聲漸漸接近,老人皺了皺眉頭,打定了主意。 他們最近是越來越無趣了,好煩人啊,干脆,把他們也一起趕出去吧! "師父,師父。" 雖然是在找人,卻毫無焦急的樣子,不是因為他不關心這個老人,而是因為,對這青年男子來說,這是每天一次的必修功課。 如果不能找到他,便不會主動出來吃中飯,而如果讓他吃不上這頓飯的話… 苦笑著摸了摸頭,一想起那天這老人整整三個時辰的絮叨,花平便覺得,縱然晚一會吃上飯,也無所謂了。 只是,在自己沒來這兒之前,他究竟是怎樣度日,和誰說話,每念及此,花平總是會很好奇。 說不定,他是把過去八十年來沒機會說的話,全用到自己身上了吧? 不過,當然,這樣的想法也許有些沒良心,至少,他只不過是分擔了老人的一半嘮叨而非全部,而且,也只不過是較少的一半。 只是,每當想起那另一半時,不要說這老人,就連自己姓甚名誰,在干什么,花平也常常會給忘掉,一個人在那里傻笑。 所以,他的沒良心,也該是可以原諒的,是吧… 胡思亂想著,卻并沒有忽視周圍的動靜,這數月來,每日里向權地靈請教修習,花平的進步,雖不能說是一日千里,卻也決不再是吳下阿蒙。 雖不知權地靈的武功究竟有多強,但花平卻知道,至少,他就是自己曾見過的最淵博的人,無論何門何派的武學理論,所長所短,他竟似無所不知,花平在修習中的種種不解之處,只要問起,他總會有所解釋,雖只在谷中呆了數月,但花平的進益,卻決不遜于在武夷谷中那三年所得。 要知世間之事,總以剛剛入門時進步最快,此后修為漸深,進步便也愈慢,到得后來,往往積數年之功,也只能有尺寸之進,無論修文習武,總是如此。而權地靈對花平幾句指點,往往便解了他數月苦思,再見一個天地;而當他有所想法時,也總會在一旁為他護持看顧,令其全無走火入魔之憂。此等好事,天下習武之人無不渴思,花平朝夕受教,豈有不武功大進之理? 而每日空閑下來,權地靈更會拿出他自己手纂醫書,逼著花平背誦學習,這藥谷之中四時皆備,藥草極全,花平吃逼不過,數月下來,竟也儼然成了半個大夫,與醫理之道,所學所知,已是遠遠勝過一般所謂大夫,所差者,只是在于人身實踐而已,而全面而系統的學習了人體經絡,更是讓他把握體內真氣的能力,更上重樓。 無論怎么看,權地靈對花平,實在也是好到不能再好, 只是… 苦笑著,花平不知第幾次,問著自己那個無解的問題,為什么,那個花平最為關心,還在關心自己的武學進境之上的問題,他卻總是不肯解釋呢? 自從那日輕輕一點之后,就好象是忘了一樣,絕口不提什么情劍慧劍之事,花平雖和齊飛玲日日苦思,反復研討,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 花平自也曾設法向他請教,但一來此事太過虛眇,不知從何問起,二來權地靈極是精明,無論花平怎樣轉彎抹角,他總能聽得出來,總是一陣大笑后,便不知所蹤,總要再有幾個時辰,才肯出來。 也正是因此,雖然這數月間,齊飛玲的武功也大有進益,但在她最為關心的劍術一道上,卻是得益廖廖。 唉… 想得出神的花平,余光中忽然收到一抹艷紅,不覺一驚。 不過二月間,已有花開了嗎? 定睛一看時,竟是一只小小紅鴿,正蹲在樹上,歪著頭,看著花平。 花平見這紅鴿好生可愛,心道:"若教飛玲見了,一定喜歡。"一時間竟忘了權地靈之事,屏住呼吸,伸出手去,拿那紅鴿。 只是,他還未及動作,灰影一閃,權地靈竟已飛身而至,將那紅鴿拿在手中。 花平還未開口,權地靈已笑道:"好漂亮的鴿兒,著實可愛,卻不知是誰養的,竟走失了,真是可惜。" 信手一揚,那紅鴿卻竟雙翅一振,撲喇喇的,自飛去了。 花平愣了一愣,見權地靈笑道:"好大的脾氣啊!"又道:"小子,飯弄好了么?" 花平松了一口氣,道:"好了。" 此地已近谷緣,兩人取道而回。 花平一向都是走在前面,因此,他沒有看見,權地靈眼中閃現出的,一絲不安… 三人吃完飯后,齊飛玲收拾碗筷,正要去洗,權地靈忽道:"丫頭,快三個月了,我給你說的事,你想通了嗎?" 花平齊飛玲都是又驚又喜,自那日以來,這還是權地靈首次主動提起那事。 難道說,他終于玩夠了?還是說,實在忍不住,想要開口了? 見兩人都是滿面期待之色,乖乖坐下,權地靈露出一絲笑意,緩緩道:"若要說這事,委實是太過久遠了。" "我先問你們,何為忘情,何為無情?你們可能說的明白?" 這一問極是含胡,兩人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對看一眼,都不知該如何做答。 權地靈摸摸胡子,笑道:"所謂太上忘情,梟雄無情,只此一句,便可知道,忘情與無情,本是兩種不同的境界,之間大有高下之分。" 齊飛玲聽他說話,似懂非懂,只覺心中影影綽綽,似是悟到了些什么,卻又把握不住。 權地靈又笑道:"真正的慧劍,便已無所謂有情無情,要知蒼天無親,非憎桀紂,不愛湯武,這才是天道真意,丁香蘭當日不知就里,一味拘泥于無情之劍,雖是揮出了天下第一剛劍,卻已失了天心。" 花平奇道:"失了天心?" 權地靈道:"所謂天心唯仁,念念以無情為意,非視親長,不計手足,豈是天意樂見?" 又道:"陰陽化生,始有萬物,乃是天地至理,佛道兩門雖是戒絕色欲,卻不以眾生為惡,這剛劍竟要人斷情如斯,豈是正道?" 齊飛玲驚道:"前輩,這,這樣說來,我玉女宮武功已入魔道?" 權地靈冷笑道:"天地之間,那有神魔之分?你怎地還不明白?" 又道:"此亦一道,彼亦一途,本來都是登天之境,所有差者,只是長短利鈍而已。" "此路起實已誤,是以無論怎樣努力,終是難登極境,只不過,天地之大,人物之廣,能窺至境的,又有幾人?" "慧劍之悟,雖有所偏,比之那一干俗物,卻已是遠遠勝出,所以玉女宮才能恃之立威江湖,與那許多名門世家齊提并論。" 齊飛玲心道:"話是這樣說,但當年香蘭師祖身故時,放眼江湖,也只三五人堪為敵手,她以女子之身成事如此,若仍還是未窺至境,那這至境也就無謂的很。" 要知她自幼長于玉女宮,耳渲目染,多年積來,對丁香蘭真是敬若神明,雖也甚是尊重權地靈,卻不能與多年積習相比,是以一聽他這般批評,心下即不大自在,悄然反駁。 她雖是心中不滿,卻不也說出口來,只是肚里暗想,那知權地靈忽然笑道:"看你樣子,可是在想,'香蘭師祖走錯了路,卻也仍是江湖頂尖高手,這什么至不至境,看來也不怎么打緊'?" 齊飛玲心事被權地靈一語道破,頓時滿面通紅,她也知道權地靈最不喜惺惺之態,躬身道:"飛玲無禮了。" 權地靈笑道:"無妨無妨,人之常情罷了。" 又道:"你未聽得后面之事,有這等想話,也是份內,不足為奇。" 花平奇道:"份內之事?" 權地靈見齊飛玲也凝神細聽,忽地冷哼道:"這丫頭既不信我,有什么好說的!"竟是轉過身去,給了他們個脊梁看。 花平齊飛玲都是一愣,卻喜他們與權地靈相伴已久,深知他習性脾氣,當下溫語相求,齊飛玲更是賠足了不是。 不料權地靈今日卻極是執拗,與他們相持了好一會,才笑道:"我還是想不通,我為何要說。" 他方才扳著一張臉,倒也罷了,這一下忽現笑容,花平齊飛玲卻都機靈靈的,打了一個冷戰。 天哪,他又想到什么花樣了? 明知是個陷阱,花平此刻,卻也只好硬著頭皮向下跳,小心翼翼的問道:"師父,你老人家這句話,我實是不大明白。" 權地靈笑道:"你又沒學過玉女宮的武功。這些個東西,說給你聽也沒用,走走走,還不如我們練拳去。" 花平苦笑道:"這個,這個…" 齊飛玲卻已看出些端睨,笑道:"前輩,你便不肯指點我嗎?" 權地靈冷笑道:"你又不是我女兒,你又不是我徒兒,我何為要指點你?" 他這句話說的原本也是江湖之理,但這幾月來他也不知指點了齊飛玲多少東西,卻怎地到現在才想起來?顯是托詞了。 花齊二人不知他用意,都不知如何回答這句話才好,一時之間,竟有些冷場。 唉,還真是笨啊,非要我點明了才行嗎?好生無趣啊。 權地靈滿面怒容,忽都散去,腆著臉笑道:"不過呢,你要是我徒弟媳婦,那咱們便是一家人了,不要說指點你幾句,便是將全套家底都掏了給你,又有何妨?" 齊飛玲這才明白他大費周折,原來只是為著這一句話,一張俏臉頓時漲得通紅,花平也是面紅耳赤,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 權地靈見他們兩都是手足無措,只覺意興闌珊,揮揮手,嘆道:"罷了罷了,欺負老實人罪過的,不逗你們了。" 齊飛玲只覺心口一輕,不知怎地,卻又隱隱有些失望,不覺偷眼看向花平,花平卻也正向她看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都是一震,急急將頭別開,臉上早又染得一片嫣紅。 權地靈心下暗嘆道:"罷了罷了,看樣子是快不起來,急也沒用了,還是快些說了,趕他們走吧。" 咳嗽兩聲,道:"這玉女十九劍,你自幼修習,該是比我更熟悉了。" 他終于將話題轉回正道,齊飛玲只覺如釋重負,道:"前輩請詳言。" 權地靈道:"這玉女十女劍的來歷,你知道么?" 齊飛玲道:"據師長所言,這是香蘭祖師晚年所悟,是其一生劍術所聚。" 權地靈又道:"丁香蘭早年除魔衛道,威名遠播。但真正讓她名列當世頂級高手的,是那一戰?" 齊飛玲心道:"這都是我宮舊典,江湖上也多有人知,有什么好問的?"卻知他必有深意,恭聲道:"是當年紫金一戰,一劍伏七魔之役。" 權地靈笑道:"當日她一人一劍,挫敗七魔,卻未殺一人,只是將他們累得半死后,一一點倒,少林天晶大師當時曾有與役,后來是怎樣說的?" 齊飛玲道:"天晶大師當時贊說是'柔劍無雙,技傾天下…" 花平聽到這里,奇道:"柔劍無雙?不是剛劍嗎?" 齊飛玲笑道:"你不知道,香蘭師祖中年以后,自極剛中悟得極柔…"一語未畢,忽然頓住,面色震驚,看向權地靈。 權地靈微笑道:"明白了?" 齊飛玲定定心神,正色道:"請前輩指點。" 權地靈笑道:"本來陰陽相濟,剛極生柔,也是自然之理,丁香蘭四十以后,劍法大變,一般人也多做如是想。" 又笑道:"但現在,你們自然明白了?" 齊飛玲緩緩點了點頭,卻未開口。 權地靈道:"丁香蘭這人,聰明得之于天,正是生具慧根之類,當年她自忘情書生一句話中,自悟慧劍,雖是有差,卻是揚名江湖,自據一方。資質之佳,可見一斑。" "似這等人物,又豈會長久自困?她當年與忘情書生交手時,不過十九歲,后來以三年之力,悟得慧劍,從此成名,若是常人,也便滿意,但她卻仍是汲汲以求,終于在四十一歲上再有突破,練成了忘情之劍。" "她早年行走江湖時,背后有個渾號,叫作"辣手羅剎",劍下無情,可見一斑。" "但紫金一戰,七魔慘敗,卻無一身亡,便是因著她已再上重樓的緣故。" "玉女十九劍是她晚年所成,極是柔和溫婉,與她早年劍路大不相同,便是這個道理。" 齊飛玲奇道:"但這些事情,我為何從未聽宮主說起過?" 她這一句話問得正是大有講究,要知以她身份,正是玉女宮下一任宮主的不二人選,這等隱事,便瞞著別人,也斷然不會瞞她,更不會還要她去修習慧劍,她心思甚快,已是想道:"難道我宮曾有過什么意外,這些東西沒能傳得下來。" 那知權地靈卻悠然笑道:"未說起過,那便對了。只因當日丁香蘭坐化前并未將這些東西說于她弟子知道。" 見齊飛玲滿面不解,權地靈又笑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丁香蘭一直到死,也沒想通這個道理。" 他這一句話卻太過古怪,幾是完全推翻自己前面所說。,齊飛玲還未開口,花平已是奇道:"可是,師父,你剛才明明說…" 權地靈緩緩道:"我說她已突破到太上之境,卻未說她已明白這個道理。" 見齊飛玲花平仍是滿面不解,他苦笑了一下,又道:"禪宗中有個說法,道是人身具七寶六智慧八神通而不自知。" 齊飛玲驚道:"我明白了!" 猶豫了一下,又道:"可是,可是,真會有這種事嗎?" 權地靈嘆道:"古來聰明多執著,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者,俯拾皆是,又何止丁香蘭一人?" 又道:"信也好,不信也好,你先聽我說。" "丁香蘭誤入旁門二十年,方得踏進至境,尤不自知,還道是剛極而生柔勁,以此指點門下,自是謬之千里,她不知已過,還道是弟子們資質不足,或是不夠用功,臨終之前,留下遺言,仍是要玉女宮后代弟子苦練剛劍,指望可以再現當日的似水柔劍,卻不知這正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那能有個結果?" 齊飛玲細思了一會,終于還是道:"只是,前輩,這些事情,您卻又是因何得知?" 權地靈苦笑道:"此中細處,卻是不足道了。" 又道:"其實,這情劍之秘,早在二十幾年以前,玉女宮中便也有人看穿過。" 齊飛玲驚道:"什么?為何我不知道?" 權地靈冷笑道:"先知先覺,多不為世所容,那有什么奇怪的?" 他似是不愿多提此事,道:"我說這事,只是讓你知道,你不要多問了,以后也不要說起。" 又道:"還有什么要問的么?" 齊飛玲沉思了一會,道:"忘情與無情之別,飛玲終是不明。" 權地靈笑道:"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齊飛玲面色一變,道:"飛玲明白啦。" 竟是閉目打坐,再不開口。 花平滿心疑問,卻不愿開口擾她,也自用起功來。 他雖精修忘情訣,卻只是諸般運功技法,至于權地靈方才所說,已近乎道,正是他從未想過之事。 過了約一炷香時辰,齊飛玲睜開眼睛,緩緩立起,拾了一截枯枝,道:"請前輩賜教。" 權地靈只一笑,也拾了一截樹枝,笑道:"便陪你走幾招。" 花平雖已他和相伴數月,卻還是第一次看見他與人過招,心下不覺有些興奮。 忽又想道:"可惜女子之身不能修習忘情訣,不然和飛玲同練忘情,并肩江湖,該有多好。" 他對玉女宮極是反感,雖有齊飛玲在,潛意識中,也還仍是想要離之遠些,恨烏及屋,也不想讓齊飛玲再練玉女宮的武功。 權地靈笑道:"這一式太過猛烈,你若接不得,不要勉強。"一揚手,樹枝直直刺了過來。 花平心道:"這一刺既慢又平,有什么猛烈的?"一念未定,忽地面色大變。 花平的驚,是因為,兩人間的地面。 權地靈與齊飛玲相踞數步,那樹枝并不甚長,若是伸直,則正好可以遞到齊飛玲身上,此刻還約有一步。 地上本有些個敗葉積雪,但權地靈這一招刺出,不知怎地,竟以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緩緩卷過地面,將那些葉雪卷著,緩緩退向齊飛玲。 然而,最讓花平吃驚的,卻不是這些正緩緩移動的雪葉,而是這些雪葉移動的速度,具體說來,是它們移動的,慢! 便是一般高手,若曾得修上乘內功有了十來年的火候,都可以卷動花木,惶論這等殘雪敗葉,只是…卻不可能令它們移動的如此之慢。 這一快一慢間的分野,也便是控制與恣肆的分野。 狂風掠過,飛沙走石,不可謂之不強,但是,要將這些沙石加以控制,卻需要遠遠超乎其上的力量。 沙石掠過,小草幼苗自然力不足抗,但要傷到參天大樹,卻還不夠。 可是,如能將千百沙石之力聚而為一,那又將是何等恐怖景象?莫說是樹木之屬,便是厚墻巨盾,又怎可能接得下,擋得住?" 忘情訣的精髓,正在于對自身內力的精密控制和運用,此中難易,花平再清楚不過,這一棍平平刺出,距地面約有四尺來高,余力所及,尤能讓地面雪葉如此,然則在棍上所聚之力,又該是何等堅實,何等可怖? 為了驗證自己心中所想,花平斜行數步,走向齊飛玲身后。 他并未走到齊飛玲身后,只因已用不著。 只是斜斜站到她邊上,呼吸已為之一滯,卻不是那種狂風奪面,呼吸不暢的感覺,而是那種身置水中,不能呼吸的感覺。 樹枝上散出的殺氣,濃稠不散,竟連空氣也似被壓迫到滯重起來。 自己只是側受余鋒,已是如此,飛玲她首當其沖,究竟是什么感覺? 若是自己身處其境,那也無話可說,自然是將全身力量凝至一點,以金堅加上星爆,硬破氣墻。 忘情訣的所長,本就是將內力加以最大限度的利用,使之能夠發揮出最高的效率,所謂我專而敵一,正是這個道理。經過這谷中三月的思索與鍛煉,蘇元相信,縱然再遇仲長風,自己也能將他的水天一色破去。 只是,飛玲她,并不以內力見稱,卻要怎樣去接這劍? 師父這一招,全然不是考較劍招,竟似是內力相拼,這是為什么?這和他方才所說,究竟有什么關系? 權地靈這一招用的好整以暇,還不忘偷眼掃向花平。 小子,好好看一看,好好想一想,這一招,并不只是用給丫頭看的。 人力有時而窮,咱們疾不如豹,狠不如狼,之所以能獨立萬千生靈之中,是因為,咱們在力不如人的時候,就不去硬拼… 丫頭,你應該能用的出那一劍,那被飛兒稱為"相思苦"的一劍,在玉女宮呆了二十年,你不會是白呆的,你的聰明,你的資質,都不次于那人,你能做到的,再說,你不是已經揮出過那一劍了嗎? 別懷疑自己,林懷素決不是個會心軟的人,能夠接下她全力揮出的"一劍天來",不是幸運,是你的實力。 來吧,讓我看一看,再看一看,那柔弱似水的相思情劍… 心下耽耽的花平,并不知道權地靈的這些計較,而且,他也沒有在意權地靈的眼神,一心一意,只是在看齊飛玲。 齊飛玲終于動了。 緩緩的,以比權地靈更慢的動作,將手中的樹枝揮出。 并沒有逆迎向權地靈的樹枝,齊飛玲選擇了后退。 一退而不可收! 早已蓄到了澎湃洶涌的力量,如同開閘的洪水般,猛撲出來,樹枝未到,撲面狂風,已是吹得齊飛玲的衣衫獵獵飛舞。 睜大眼睛,盯著那樹枝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全然沒有懼色,不是因為相信權地靈不會傷害自己,而是因著,那剛才的一瞬間,自己悟到的東西。 引其銳,尋其鈍,這就是您想要教給我的東西嗎?前輩… 微微一笑,沿著一條極為優雅的軌跡,齊飛玲手中的樹枝開始轉動。 水為萬物柔。 柔至刀不能傷,火不能焚的柔嗎? 當日從林懷素手下救出花平的一劍,終焉再現。 柔弱,隱忍,退讓。 無比溫順,無比委屈的劍意,回回旋旋著,不住避讓。 委屈,卻不能訴出。溫順,卻不是本意。 苦如相思,柔若流水的劍意,不知不覺間,竟將權地靈的招意緩緩消去,兩人間雖只一步之遙,權地靈的樹枝卻總遞不上身,發不出力,更在千百挫磨中,銳意漸消。 相思已是不曾閑,日日催人老。 咫尺也已勝天涯,銷魂最相思。 古來英雄美人,又有幾個,能逃得出相思情網? "嘩…"輕響聲中,權地靈手中的樹枝竟是自行化為點點飛灰,隨風而去,了無蹤跡。 力不能發,唯有反挫自身。 相思刀,銷魂劍,一向以來,總是傷著了癡心人… 齊飛玲左手輕按腰間,微微躬身,道:"請前輩指正。" 她躬下身的同時,手中的樹枝,也片片碎裂,落在地上。 權地靈長長吐出一口氣,大笑道:"好,很好。" 齊飛玲還想說話,卻立刻發現,權地靈的話,并非是對她而言。 完全無視于花平和齊飛玲的存在,權地靈大笑起來。 直笑到眼淚滾滾而下,整個人都蜷成了一團,權地靈才止住笑聲,抬起頭來。 想不到,竟能在有生之年,再見這相思情劍,她的悟性和潛力,還在想象之上。 卻只盼,你莫要象她一樣才好… 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權地靈笑道:"確是好劍法。" "只是,你的劍,也毀了,知道為什么嗎?" 齊飛玲奇道:"以前輩功力,這樹枝本就保不住吧?" 權地靈搖搖頭,道:"不然。" "你的劍會毀,是因它著了力。" "它會著力,是因你入了局。" "你這一劍,乃以相思之苦而發,自是從自身悟得了。" 見齊飛玲臉上又有些飛紅,權地靈忙笑道:"不和你們說笑,說正事,說正事。" "情劍只能傷著有情人,你若能心如止水,不為所動,又怎會為相思苦意反撲?" 花平奇道:"但,但這樣說來,卻不是和她說的那什么慧劍一樣了嗎?" 權地靈笑道:"慧劍乃無情之劍,我說的是忘情之劍,那會一樣?" "當你能夠不動心的揮出每一劍,當你再不會為自己劍意所御的時候,你才能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忘情。" 又道:"忘情之境,非具大智慧,經大悲歡者不能悟,你現下所揮之劍,尤不能及。最多只能算是情劍。" "但以此劍,也足以揚名江湖,至少,若純是劍術相拼,你已能回玉女宮走一遭了。" 他這句話,卻正說中兩人心事。 一直以來,齊飛玲念念不忘,只是想回山一看,問問自己為何會被逐出師門,但花平心中,對那玉女宮卻是恨之切切,若不是想到林素音朱燕諸人,實是恨不得一把火將玉女宮毀了。 兩人心事,對方自都明白,但此事委實太難開解,兩人有意無意之間,總是回避不提,雖知藥谷不是久居之地,但一想到必得面對此事,兩人雖都聰明大膽,卻也不禁惴惴,口中不言,心中卻在逃避,竟是做了兩個障目齊人,假裝想不起出谷之事,就當要在這谷中長住下去。 只是,權地靈一語挑破,給兩人來了個措手不及,一時之間,都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一會,花平強笑道:"師父,你這,不是要趕我們走吧?" 那知權地靈竟笑道:"正是。" 兩人還未有所反應,權地靈已是拉下臉來,冷然道:"你們在我谷中叨擾了也有幾個月了,每天來為你們忙吃忙喝,幾乎將我心思cao碎…" 花平不敢回嘴,心中卻暗道:"是每天找地方藏身cao的心吧?" 不料權地靈早看出他心思,一躍而起,怒道:"看你面相,強忍笑容,必是想到了對為師大不尊重之事,你這混小子,不知道師道如天嗎?…" 結果。 結果還能怎樣? 當花平和齊飛玲的耳朵終于清醒過來,可以正常工作的時候,兩人背上各帶了個包袱,不知怎地,竟已是在藥谷之外了。 權地靈就站在身邊,正滿面戚容,不住抹淚道:"老頭子孤處深山,無聊的緊,好容易有人來陪,卻又不肯長住,唉,也沒法子了,留也留不住的,你們去吧,只要記得,逢年過節,還能想起為師,來這里看看,老頭子就很知足了…"語音孤傷,唏噓不已,花平齊飛玲聽在耳中,面面相覷,當真是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直走出了十幾里,齊飛玲忽地低呼一聲,道:"阿唷,我把東西忘了。" 花平急道:"丟了什么?要緊么?" 齊飛玲面上一紅,輕聲道:'也沒什么,不打緊。" 原來當日花平為齊飛玲擒下那只小白蝶,她極是喜歡,將之夾在書內,時時翻看。 這白蝶雖沒什么出奇,卻是花平送給她的第一件東西,心中珍惜,非同小可。但這種女兒心事,卻怎好說與花平知道?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走吧。" 花平卻忽地站住腳步,一拍腦袋,道:"不對,我也丟了東西,一起回去拿吧。" 齊飛玲奇道:"這么巧?你丟了什么?" 花平卻也有些有些不大自在,撓撓腦袋,笑道:"我把拳譜忘啦。" 此語一出,齊飛玲恍然大悟,"啊喲"一聲,輕笑起來。 花平的岳家拳法早練至爐火純青,這幾月來已極少翻看,他的東西一向是齊飛玲整理,那尾白蝶便收在其中。 齊飛玲忽又想起一事,奇道:"你的岳家拳早背得滾瓜爛熟了,這此些天來從沒見你看過,怎地走了走了,卻忽然想起來了?" 花平心道:"這是你給我的啊?我怎能丟下?"卻說不出口,只是喃喃道:"我,我怕忘,還想看,還想看看。"卻是不敢正視齊飛玲雙眼,說著已是轉回身去。 齊飛玲呆了一呆,忽地臉上一紅,隨又一笑,極是甜美得意,追在花平身后去了。 冬雪初融,山路難行,齊飛玲又甚是愛潔,兩人雖是身懷武功,卻也只能緩行,等到回到谷中,天色已有些暗了。 齊飛玲童心未泯,笑道:'咱們悄悄的進去,嚇他一跳,好不好?" 花平心下苦笑道:"嚇他一跳?咱們不知要被收拾成什么樣子!"但看向齊飛玲如花笑顏,卻是不愿違逆,笑道:"好。" 兩人本就熟悉谷中路徑,所居鳥獸也無不相熟,躡手躡腳,直溜到房子前面,果然沒被權地靈發現。 他們知道權地靈此刻必在泉邊觀月,放下心來,大大方方,推門進去。 齊飛玲心細些,見正面桌子上拾得整整齊齊,放了張紙,用一方木頭鎮住,心下隱隱覺得不對,走過去,拿起紙來。 花平正要去拿拳譜,卻被齊飛玲一聲驚呼嚇住,急奔而至,道:飛玲,怎么了?" 齊飛玲將那紙遞給他,顫聲道:"你,你看…"手猶顫個不停。 花平從未見齊飛玲這般緊張過,知道事態非同小可,將紙接過,只掃了一眼,立時呆立當場。 那紙上赫然寫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字遺吾徒花平" 完全沒有去看后面的內容,為著這題目驚立當場,花平的魂,幾乎要飛到天外。 字遺?字遺?! 并不是不懂這兩個字的意思,但是花平的感情,卻不允許他去相信自己的判斷。 顫聲道:"師,師父!"一轉身,花平就要急奔而出,只是,還未沖出門外,已為一條黑影阻住。 "你們,為何要回來?" 蒼老而悲傷的語聲,將他的軟弱暴露無遺。 那終日嬉笑的臉上,再無一絲笑意,隨著天色的暗下,一種積郁而沉痛的氣氛,不知不覺,竟已將這里覆蓋。 "師父!" 撲的一聲跪下,花平的眼淚再不能自抑,奪眶而出。 權地靈輕撫他頭頂,嘆道:"癡兒,癡兒,何至于斯。" 他口中開解,自己卻也已忍耐不住,兩行淚水早自腮上滑下。 齊飛玲再也忍耐不住,開口問道:"前輩,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不能說于我們聽么?" 權地靈看向他們,面色松弛,變得柔和起來,嘆道:"天意,天意啊!" 忽地一揚手,點了兩人xue道,兩人未及防備,已是軟倒。 權地靈嘆道:"六個時辰后xue道自解,你們屆時便可離去,我現下先將你們藏起來。" 又道:"當今天下,說到醫道,怕是沒人勝得過我,我若說我再無百天之壽,你們信不信?" 兩人的啞xue也已被點,說不出話,眼中卻滿是驚恐懷疑之意。 權地靈微笑道:"我年屆百歲,生死之事早看得淡了,全不放在心上,待會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是我自己愿意,你們不要在意。" 拍了拍花平的頭,道:"好孩子,乖徒兒,我老了,以后的江湖,就看你們的了。" 又拍拍齊飛玲,道:"丫頭,這小子人雖好,卻笨得緊,以后辛苦你了,也替我多看顧他些。" 權地靈將他平常所坐的太師椅拿開,不知弄了些什么,現出一個黑洞,他將兩人丟入,又將地板蓋回,自外面看來,全無異樣。 花齊二人被丟到洞中,什么么都看不見,又驚又疑,卻是說不出話來,又不能移動,過了一會,心下漸靜,眼睛也漸能見物,細看周圍,是直直一個磚洞,雖不見什么孔洞,但呼吸之間,卻是全無腐閉之氣,顯是通風甚好。 忽聽的撲鑠聲響,似是有什么鳥兒飛了進來。 拍打之聲止住后,便聽得一個男子聲音道:"小侄參見叔父。" 花平齊飛玲都未聽過這個聲音,只覺甚是低沉好聽,卻聽不出他有多大年紀。 只聽權地靈緩聲道:"你來的有些晚啊,路上有事么?" 那男子恭聲道:"小侄放出血鴿后,便在五十里外相候,血鴿一回,小侄便已動身。" 又道:"小侄前來拜見叔父,不敢運用輕功,是以來的慢了,請叔父見諒。" 就聽權地靈道:"無謂鬧這些個客氣了,進來吧,君問。" 那男子頓了一頓,輕聲道:"君問…是嗎?" 又道:"岳元帥故去四十年來,這還是第二次有人叫小侄這個名字,竟有些陌生了。" 權地靈緩緩道:"上一次有人喊你這名字,是十三年前吧?" 那男子道:"正是。" 權地靈嘆道:"十三年前,武二哥坐化,我有事延耽了,到的時候,他已升天兩日了。全是你主持的后事。" 那男子道:"這是小侄份內之事。" 權地靈道:"你所謀之事,怎樣了?" 那男子道:"幾近功成,只在年內吧。" 權地靈嘆道:"所以,你決定要送我走了?"語氣卻仍是甚為溫和。 他二人方才口氣只如在話家常,甚是溫馨,花齊二人也聽的漸漸失去戒心,那料權地靈忽地提到此節,都是竦然一驚。 就聽那男子道:"叔父聰明。"語氣也仍是平和如常。 權地靈嘆道:"所以,你才煞費苦心,為我找來花平?" 此語一出,二人好奇之心大起,卻聽那男子道:"正是。" 權地靈嘆道:"你很聰明,知道我苦熬了幾十年,就只是為著不甘心一身醫術,就此失傳。" 那男子道:"花平其人不是凡品,兼得聰明樸實之美,又有仁心仁骨,足傳叔父衣缽。" 又道:"叔父一生活人無數,若不得高徒,天也不容。" 權地靈笑道:"這孩子很好,我很喜歡,能有這樣一個徒兒,確實可以閉眼了。" 那男子道:"還有一樁事,叔父卻不知道。" 權地靈道:"哦?" 那男子道:"其實不但叔父不知,便是齊姑娘她自己,也不知道。" 又道:"叔父您這幾月來與齊姑娘朝夕相對,竟什么都沒看出來么?" 花平心下大奇,想看一下齊飛玲的臉色,卻轉不過去。 只聽權地靈顫聲道:"你,你是說…"語音斷續,竟是說不下去。 那男子緩緩道:"叔父猜對了,她確是劉姑娘之女。" 此語一出,權地靈忽地大笑起來。 他笑了好久,那男子卻也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權地靈笑聲方漸漸弱下,喘著氣道:"好,好,沒想到死之前還能見到她,老天著實待我不薄!" 又笑道:"還好我未收她為徒,不然豈不亂了輩份。" 花平心下大震,若聽他這般說,難道齊飛玲與權地靈竟有血緣之親?那劉姑娘卻又是何人? 忽又想到:"什么么叫亂了輩份?難道說,飛玲是,是他孫輩?可,可我卻是他弟子啊!" 又聽得一陣悉悉索索之聲,便聽權地靈道:"歷代祖師在上,我今將花平逐出門墻,自此以后,他再非本門弟子,與我再無任何關系!" 花平聞聲一驚,隨即明白過來,兩行淚水不覺滾了下來。 那男子笑道:"叔父此事,包在小侄身上。" 又道:"小侄今日實不得已,還請叔父…" 他話未說完,權地靈已截道:"無妨,我明白。" 又道:"你沒看錯。醫者父母心,我行醫數十年,向以救死扶傷為任,確是不能坐視生靈涂炭。現在還好說,待得你大事將成之時,我卻真可能一時不忍,壞你之事。" 那男子道:"外人多以為叔父孤怪陰僻,不念世人,卻不知叔父仁心所在。往事不論,只近十年來,粵,贛,浙,湘四地共計有時疫大發三十一次,若非叔父隱身其間,舍藥傳方,怕不得多死百十萬人?"他語氣一直平穩溫和,說到此處,卻帶出了些怒氣。 權地靈嘆了口氣,道:"浮名如云,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又道:"六十年前,我就該死了。茍存至今,學有所傳,得見佳孫,沒什么想不開的了。" 花平聽到這一句,心道:"飛玲果然是師父的孫女。" 他這一分神,就沒聽清那男子說話,只聽他說了幾句,權地靈方道:"只大哥他們,卻也未必想你如此。" 那男子道:"君問此舉,非只為報父祖之仇,一半也是為著岳帥。" 又道:"岳帥過身四十年來,小侄沒一刻能忘此仇,小侄能活過這四十年,就只為著報仇。" 權地靈嘆道:"秦檜早已身敗名裂,尸骨無存,你卻怎生報復?" 那男子道:"當日之事,誰是首兇,誰是從惡,叔父難道不明?何必明知故問?" 又道:"若無趙構首肯,那秦賊那動得了岳帥半根毫毛?只拋出個秦檜來擔當罵名,自己卻安安生生的做他的太上皇,天下那有這等美事?" 權地靈道:"雖是如此,但你所畫若成,不知得多死多少無辜生靈,大違天和,你縱能成功,卻必然折盡陰功,他世受盡諸般困苦,更要被天下唾罵,甚或遺臭萬年…" 權地靈話未說完,那男子已道:"若無岳帥,小侄早已死了,他明知小侄身份,卻不疑不慮,坦然用之,更委以重任,如此厚愛,雖死無報。" 又道:"當日朝廷連發十二道金牌,召岳帥回京,小侄料岳帥此去必死,斗膽進言,原是存了以死相勸之心,那知岳帥不驚不怒,卻道皇上之意,他早明白,此去決無幸理,但卻不能不去。" 花平暗暗吃驚,心道:"那是為什么?" 權地靈嘆道:"以死進諫,以死明志,以死全忠,好個岳飛,好個武穆將軍!只可惜,一片丹心,所托非人啊。" 那男子聲音中已隱有哽咽之聲,道:"岳將軍又言道:'某受恩已重,于勢不能它投,但你卻無須陪死。還是去吧。'又道:'以你之才,無論到了那里,都足以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原不須我來過慮,岳某只有一事相求,此事極是勉強,望你看在你我相伴數年的情份上,答允于我。'" 權地靈道:"他可是要你暗中護他子女?但這等事情,你又豈會等他吩咐?" 那男子顫聲道:"不是,岳帥,岳帥他竟是…"已是泣不成聲。 權地靈并不說話,靜等那男子哭泣。 花平一發疑惑不解,心道:"那是什么事情?"忽又想到,"岳將軍過世已四十年,那這人豈不已有五六十歲?怎地聽著年紀卻不甚大?" 那男子哭了一時,漸漸好些,道:"岳帥當時言道,他并無權勒我一生,但卻要我答應他,二十年內,不得與宋人為難。" 權地靈失聲道:"他竟如此說話!?" 那男子道:"正是。" 權地靈沉吟道:"他若要你護他子女,你便豁出命來,也會護得周全;他若要你為他報仇,那秦檜便再多加一倍護衛,也延不了幾日性命;但要你不得與宋人為難,這…" 忽又道:"你若不答應,你看他會怎樣?" 那男子道:"小侄當日也是苦思了有一懷茶工夫,方才答應下來,岳帥當時極是欣慰,又說道,若我不肯答應,金雕劍出,那日便只能有一人活著出帳。" 權地靈嘆道:"人言岳飛精忠報國,誠不我欺。" 又道:"他讓你活出軍帳,便是對宋主不忠,他將你殺于軍中,卻是對你不義,忠義難兩全,他叫你立誓二十年內不得與宋人為難,實已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他自也明白,二十年可以等,要你一世不尋此仇,卻是不能。" 那男子道:"小侄也自想過,若岳帥想小侄立誓終身不與宋人為難,小侄寧愿當日便死在帳中。" 又道:"小侄后來細想,岳帥此舉其實另有深意,他是想以這二十年時光將小侄胸中怨氣化去,只是小侄心胸太窄,始終難以釋懷,辜負了岳帥一片苦心。" 權地靈嘆道:"你也無須這般,莫說是你,放眼當今天下,便是少林晦明,武當云雁,難道又真能做到全無介懷,忘仇解怨?更何況你與宋主可說是不共戴天,只是,不知要連累多少無辜百姓,這實在是,唉…" 那男子并不說話。 權地靈道:"吉時將近,我也該走了,花平和飛玲,就麻煩你了。" 那男子道:"小侄早無生趣,只要此間事了,便會追隨岳帥而去,但他二人之事,我自會暗中照拂,叔父只管放心。" 權地靈輕嘆一聲,再不說話。 花平聽得咚咚咚三聲,想是那男子磕了三個響頭,跟著腳步聲響,走了出去。花平心下著急,強自運力,沖擊xue道,卻是全無用處。 又過了不知多久,花平忽覺手上一顫,已能動彈。 齊飛玲功力不如花平,xue道猶還被封,花平忙將她xue道解開,見她面色呆滯,如癡似狂,心下擔憂,方要開口,齊飛玲忽地將他抱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花平雖是不解女兒心事,但齊飛玲此刻為何而哭,他卻也猜了七七八八,只不知如何開解,唯有將她肩膀攬住,不住在她背上輕拍。 齊飛玲哭了好一會,方顫聲道:"我媽,我媽…原來姓劉,我活了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知道…我…我這不孝女…"一語未畢,又哭了起來。 花平自知此刻說什么都沒用,索性將她摟進懷里,也不說話,讓她哭個痛快。 齊飛玲再哭了一會,自覺好些,方覺得自己被花平摟在懷中,不覺臉色飛紅,忙忙掙開。 花平雖覺不舍,卻也不能老著面皮再去抱她,又見她滿面通紅,想要岔開話題,順著方才上面所說道:"飛玲,這個,這個,你從來都不知道你家里的事嗎?" 齊飛玲抹去眼淚,道:"不知道。" 又道:"我從小就在玉女宮長大,師父只說我家人已死,是個孤女,沒說過別的。" 要知那時天下紛爭,百姓流離,孤女無家當真是再尋常不過,能有人收留,便已是極為有福的了。父母只怕早二十年就尸骨無存了,卻那里去尋?是以齊飛玲也從未想過尋找父母的念頭。 花平心下暗生疑竇,心道:"以師父的武功身份,決非無名之輩,他的女兒自也不會是尋常人物,怎會如一般離亂百姓,死的不明不白?師父又怎會不加過問,就任他孫女這般自小失怙?而且,他還似是完全不知飛玲的存在,這其中必有古怪。" 兩人一時也想不出頭緒,決定還是先爬上去再說。 到得地面,只見滿目創夷,那幾間房屋早被燒成平地,自是那男子臨去時放的火了。 那男子并未將權地靈的尸身移出,早已隨火燒去,花平想尋些遺骨以做存念,翻了半日,卻為著火頭太毒,只揀得了幾塊小小碎骨,呆了半響,再無它法可想,呆呆的望著眼前這一片焦黑,不知怎地,雙腿一軟,跪了下來,眼淚再也壓不住,滾滾而下。 齊飛玲早哭倒在地,也顧不得他了。 兩人哭了一會,漸漸好些,略收拾了一下,商議出谷之事。 這一次,兩人完全沒有討論去那里的問題,因為,已用不著。 師父,無論如何,我mama的事,一定要問出來! 我的事情可以不計較,但飛玲的身世,一定要幫她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