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識廬山真面目 寥落星河一雁飛
第八章不識廬山真面目寥落星河一雁飛 北風呼嘯而過,雪花片片卷動,放眼看去,茫茫天地,都被染成一片慘白,如此天威之下,走獸絕,飛鳥滅,只苦了些走不去,逃不開的草木之屬,咬緊牙關,在這死一般的白色中苦撐。 此地為九江治下,去廬山不遠,若是盛夏涼秋,這兒雖非官路,卻也是車水馬龍,往來相顧,但如今大雪如此,山路難行,便沒什么人肯冒雪登山,方圓數十里內,只一行足跡而已。 一名灰衣老人,戴了頂笠帽,右手拄了根木杖,踏雪而行,徑向山上去了。 雪花被狂風扯動,尖叫著,急卷著,纏在他的身上,雖是不住走動,肩上頭上卻仍是積上了厚厚的雪花,他也不管不顧,只是前行。 他穿得并不怎樣厚實,手臉俱都暴露在外,但卻全然不見寒意。 此時雪深已然盈尺,原該甚是難行,可不知怎地,他每一腳踏下,卻只留下淺淺一個足印,并不會將積雪踩塌。 不知不覺間,他已走了十數里山路,到得一個彎路時,他前后看看,竟不前行,向一旁山谷中躍了下去。 這山谷雖不算深,但一眼看去,也總有七八丈深,除非谷底乃是深淵之屬,否則血rou之軀,無論輕功怎樣出色,也決不能安然落地。 那老人似是甚為熟悉這里,身形落下數尺時,看也不看,左手抖開腰帶甩出,拍的一聲,纏著旁邊一塊突出的怪石,落勢一滯,蕩向邊上一塊大石,他用腳一撐,身形滴溜溜一轉,松開腰帶。已又落下數尺。如是這般幾次,已是平安落到谷底。 這是條南北方向的小谷,甚是狹長,那老人向南而行,走得里余,周圍景色漸變,竟開始現出草木花果之類,再向前行,生機更盛,所見花木,無不是生意盎然,青翠欲滴,間或有些松鼠猴子在樹木之間躥來跳去,見那老人行過,也不害怕,只是自顧玩耍,還有幾只竟跳將過來擋在路上,那老人滿面笑容,丟了些干糧與它們,方始散去。 那老人又走了一會,腳步漸慢漸輕,似是害怕驚擾到什么人一般。 一陣輕風吹過—在這兒,連風也是輕的柔的,不復谷外之威—隱隱帶來了些說話聲,老人側耳細聽了一會,臉上現出詭秘笑容,躡手躡腳,向一邊繞去。 他頗費了些工夫,在樹叢中左穿右鉆,總算找到了處滿意地方,躺了下來。這地方甚是茂密陰涼,但那說話之聲聽來卻很是清楚。 只聽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道:"真沒想到,你能好的這么快。" 又聽一個年輕女子道:"莫說你,我也沒想到。" 又道:"這幾日,辛苦你了。" 那男子支支吾吾,道:"那,那里。" 那女子道:"再過幾日,等這位前輩回來,謝過他后,我就可以回山見師父了。" 那男子道:"這個,這個…"欲言又止。 那女子奇道:"怎么了?" 那男子道:"你師父不是已經…" 那女子笑道:"她一定是說的氣話,我不信。" 又輕聲道:"我本是個孤兒,從小是師父把我撫養長大,無論如何,就算是她要趕我出宮,我也一定要回去當面問過她才走。" 那男子道:"如果她一意趕你走,你怎么辦。你什么親人都沒有了嗎?" 那女子嘆道:"不知道,也許還有吧,可我反正不知道。"聲音有些蕭索。 又道:"如果真被趕出來了,就一個人游劍江湖好了,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那男子道:"這個…我是說,你只喜歡自己一個人走嗎?" 那女子笑道:"怎么?" 那男子似是終于下定決心,忽然大聲道:"無論你去那里,我都愿意陪著你去的!" 那女子靜了一會,方笑道:"我相信你。" 那老人聽的眉飛色舞,心道:"這小子雖笨,總還不是無可救藥。" 又聽得那女子笑道:"那么,你也愿意陪著我回山了?" 那男子猶猶豫豫,道:'可是,你師父她,只怕…" 那女子笑道:"有我在,沒事的,師父最疼我。" 又道:"我這次要和師父說明白,我不是那塊料,練不成那劍,也就沒事了。" 那男子道:"這好是好,可是,可是,我只是個江湖游子,什么都沒有,你師父她,她會不會覺得,我不配和你走在一起…" 那老人聽到這里,再也按捺不住,沖了出去,怒道:"放屁!" 這兒甚是隱秘,這谷中又無外人,那兩人那想得到竟有人偷聽?都被嚇了一跳,那女子驚叫一聲,退開幾步,那男子雙手張開,擋在那女子身前。 那男子是花平,那女子自是齊飛玲了。 那老人偷聽他人談話,自行撞破,卻全無害羞之意,竟是怒氣沖沖,道:"丫頭,你師父究竟是什么來頭?膽敢看不起我權地靈的徒弟?" 那兩人至此方看清來人,花平忙翻身拜倒,道:"前輩!"齊飛玲也跟著行禮,心里卻甚是奇怪,想道:"看他年紀總有七八十了,口氣又大,想是武林前輩,怎地全不自重,竟學人偷聽壁腳?" 權地靈聞得花平稱呼,竟是勃然大怒,鼻子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也不理他。 花齊二人全然摸不著頭腦,又怕不經意間再得罪了他,也不敢說話動作。 權地靈等了一會,見兩人仍不開口,竟忽地蹲下,抱頭大哭起來。 花平不明就里,愣在那里,齊飛玲卻看出些端倪,輕聲道:"你給我說過,在他離谷前,你們打過一個賭,是怎么賭的?" 花平猛一拍頭,失聲道:"啊,對了,我答應,要是他的法子管用,待他回來,就拜他為師…"話音未落,權地靈已止住哭聲,一躍而起,笑道:"這是你自己承認的,須不能再賴了。"竟已是神采飛揚,洋洋得意。 花平與齊飛玲面面相覷,只覺哭笑不得。齊飛玲好奇心起,悄聲去問花平,方將前后之事問出。 原來月余之前,那些青衣人將花齊二人送至大岳陽峰下后,點起一爐檀香,不一時,權地靈便悄然出現,將二人帶回此地。 他檢閱齊飛玲傷勢也只片刻,便即破口大罵,花平還怕是傷勢太重又或送來太晚,急急相詢,卻原來他近日須得離谷,齊飛玲這傷卻不能再有延耽,更非得有十余天細細護理不可。 他那日罵了一時,忽地看向花平,嘿嘿冷笑數聲,甚是不懷好意,花平被他看得汗毛凜凜,問起他為何發笑,卻幾被那回答嚇得七魂出竅,原來他竟是想自己出谷,卻將治傷之法授與花平,讓他醫治。 花平那里敢接此重任?卻被他罵得狗血噴頭,到得后來,連什么男女授受不親也扯了出來,更說是除非齊飛玲現下就答應嫁給了他,否則決然不救。 花平不得已之下,戰戰兢兢,請教治病之法,那知一聽之下,只覺極是荒誕不經,那里有這等療傷的法子?那知還否開口,只是略略現出些懷疑之色,權地靈已又勃然大怒,一陣好罵,罵得后來,花平胡里胡涂,也不知怎地,竟就和他打了個賭,說得依法救治之下,若齊飛玲能在他回谷之前傷愈,花平便要拜他為師,若是不能痊愈,他便拜花平為師。 兩人賭得性起,只是在賭齊飛玲傷勢何時痊愈,卻全然未有想到她會否不治。 花平講述之時,權地靈并不打斷,只是時不時插入幾句,自吹自擂一番,二人見怪不怪,也不在意。 待花平講完,齊飛玲已是聽得目瞠口呆,過了好一陣,終于忍耐不住,遠遠跑開,哈哈大笑起來。 她往日里身為玉女宮諸多弟子表率,莊重自持,每日里時時自省其身,惟恐有所輕浮失禮之處,常常數日不見一笑,這"冷飛玲"的"冷"字,確非虛言,似此等無所顧忌,放肆大笑,在她而言,真是十余年未有之事了。 齊飛玲笑得一時,自覺好了些,對著一汪清水整了整儀容,緩步走回,卻見花平已是納頭拜倒,權地靈哈哈大笑,受了他三拜,那自是在收"賭帳"了。 齊飛玲心道:"雖不知這權老人來歷,但他為人坦蕩熱誠,當非外道邪魔。他武功醫術都似不凡,他…他能拜他為師,也真是福氣。" 齊飛玲守正持禮十幾年,行走江湖時雖也見過了不少少年俊彥,名門公子,卻從未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此刻縱在心中,也不慣親密稱呼,只想了幾個"他"字,臉色早又泛紅。 此時天色已晚,權地靈笑道:"當日你們來時,她已傷得昏昏沉沉,你也急得昏昏沉沉,我又急著出谷,也懶得多問,但此刻總該能放下心了,明天將你們過往來歷,如何受傷,說給我聽罷!" 此后一夜無話,到得第二天早上起來,幾人坐到一眼清泉之側,兩人相互補充,將前后之事,說于權地靈知道,事無巨細,靡無遺漏,只齊飛玲說到慧劍一事,略猶豫了一下,只覺這是宮中機密,不便多言,權地靈早看在眼里,一笑而過。 兩人前前后后,總共說了近兩個時辰,權地靈沉吟許久,看向齊飛玲,緩緩道:"你原來是玉女宮的人?"語氣低沉,已無往日歡快。 花平悚然一驚,心道:"師父難道竟和玉女宮有仇?"卻見權地靈背著手,轉了幾個圈,方向齊飛玲道:"你說你那日破了林懷素的一劍天來,用得是怎樣一招,讓我看看。" 齊飛玲臉上一紅,輕聲道:"晚輩那天,也不知怎地,忽然一時激動,就用出了這一劍,自己也弄不明白,現下實是無力重現。" 又道:"其實那天還是師父手下留了情,否則我那接得下她老人家的劍。" 權地靈冷哼一聲,道:"胡說!你這傻丫頭,身懷明珠猶不自知,可惜,可惜!" 齊飛玲與花平對視一眼,卻都不明他的意思,但他們卻已對權地靈性子有所知道,明白若是開口,必又是一頓奚落,但只要靜不相詢,他忍不住時,自會開口。 果然權地靈轉了幾圈,瞪著他們問道:"我剛才的話,你們聽懂了沒有?" 見兩人一起搖頭,怒道:"那為何不問?" 忽又失笑道:"兩個小鬼,于我性子倒看的透,也罷也罷,不急你們了。"向齊飛玲笑道:"你方才語焉不詳那一段,可是林懷素說些什么斷七情,斬六欲的鬼話,要你修習那勞什么子的慧劍么?" 齊飛玲臉色一變,驚道:"前輩,您,您怎地知道?" 權地靈哈哈大笑,十分得意,道:"我豈有不知之事?" 又道:"林懷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曉得慧劍的妙用,卻不知情劍的真意!" 齊飛玲雖聽不明白,卻知今日逢上了極為難得的機緣,笑道:"前輩,在下給您去沏杯茶來可好?" 權地靈笑道:"什么前輩,少假惺惺了!你心中怕早罵了我幾百聲為老不尊了吧?" 又笑道:"我既然說到此處,自然要將個中奧妙說與你們聽,急什么!" 兩人坐近了些,權地靈又道:"慧劍之威,確如令師所言,足可斬云空,裂金石,但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林懷素的全力一劍,你能擋下?" 又向花平道:"你說你學得是忘情訣?" 花平道:"是。" 又道:"但弟子愚鈍,不解之處,十之八九…"話未說完,已被權地靈止住。 權地靈低頭靜思了一會,臉上笑容漸漸弛去,閉上了眼,一動不動,花齊二人心下都是大奇,卻不敢開口。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光,權地靈輕嘆一聲,眼角竟落下淚來。 齊飛玲驚道:"前輩,您…"權地靈已揮手道:"不打緊。" 又嘆道:"不知不覺,已八十多年了啊。" "已經這么久了啊…" 花齊二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閃過一個疑問。 權地靈的歲數,究竟是多少? 權地靈睜開眼睛,看向兩人,嘆道:"你們兩個莫要多問,待我說些武林掌故與你們聽。" 又道:"你學的竟是忘情訣,這真是天意。" 花齊二人不明他話中之意,靜聽不語。 權地靈道:"你們可知道,若沒有忘情訣,就沒有今天的玉女宮。" 齊飛玲驚道:"前輩,您說什么?" 要知齊飛玲身為林懷素親傳弟子,玉女宮史中她所不知者寥寥無已,但也只知道當年太湖一戰,丁香蘭是唯一一個在忘情書生手下走到二十招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毫發無傷的人,因之而名聲雀起,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記載。可聽權地靈語意,丁香蘭與忘情書生的關系卻并非這么簡單? 權地靈卻不回答,提起身側酒壇,喝了一大口酒,方道:"忘情書生與太湖之戰的故事,你們自然都熟知在心。" 見花平齊飛玲俱都點,他又道:"但你們所知的故事中,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你們可又知道?" "當日太湖之戰,忘情書生確是以一人之力,在千余名江湖好手的圍攻中,從容殺盡仇人,擒下簡一蒼那廝,但一來那些人并不能代表當時整個江湖的全部實力,二來…" "就是在到場人中,也并非全都參與了圍攻,至少,若是代表著一南一北,兩大勢力的當家人物全力出手的話,忘情書生能有多少機會生離太湖,都還難說的很,更不要說對付簡一蒼了。" "其實忘情書生這四個字,乃是自太湖之戰后才叫出來的,你們可知道,他本來叫作什么?" 見花平齊飛玲都是一臉茫然,權地靈苦笑一聲,又喝了一口酒,道:"八十多年以前,江湖上最為有名的,是兩個人。" "'天劍'簡一蒼和'多情書生'黃云流。" 齊飛玲眼睛忽地一亮,欲言又止,權地靈卻早看在眼里,笑道:"你沒猜錯,就是他。" 花平也驚道:"他本來的外號,是叫作'多情書生'?" 權地靈點點頭,道:"那時的宋廷,外有金人虎視耽耽,內有四寇興風作浪,朝廷很是頭疼,想要將江湖子弟收為已用,內伏賊,外破夷,是以授下意來,要選一個武林盟主,封以三品之位,替天行道,號令武林。" 他說到四寇云云時,口氣極是尖酸,任誰也聽得出,他的立場,是站在誰一邊。 花平不知什么四寇,看向齊飛玲,齊飛玲卻也沒多少把握,問道:"前輩,這四寇,說得可是當年宋江方臘那一班人馬么?" 權地靈笑道:"正是這一群龍虎英雄。" 又道:"當日宋主屢興大軍,屢戰屢敗,沒奈何,親手寫下'山東宋江,準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十六個大字,書在屏風之上,每日觀看,自以為是效法前人臥薪嘗膽之意,卻不知他自己荒yin無能,信用jian臣,著實可笑!" 花平齊飛玲對視一眼,心下暗驚,要知其時總是南宋治下,而天子之威,便是草莽英雄也不敢輕攖,似他說話這般大膽,二人都是生平僅聞。 權地靈說的興起,又道:"其實當時真正高手,又有幾個能為趙家所用?別的不說,便是那個甚么簡一蒼,雖是號稱天下第一高手,但若教他到清溪幫源洞或是梁山聚義廳走上一遭,便有九個腦袋,他也休想活著出來。" 又道:"說遠了,說遠了,先說這武林盟主的事。" "當時江湖上公認的十大高手中,黃云流是最為年輕的一個,但他年紀雖輕,卻非怕事之人,與其它高手,多有過招,曾與簡一蒼惡斗半日,勝了他半招。" "那簡一蒼當時哈哈大笑,說是見才如此,江湖后繼有人,可以放心,黃云流雖然聰明絕頂,卻終究年輕,尚不知人心詭秘可怖,竟然為他所惑,和他結交起來。" "黃云流其時已有妻子,叫做宗樂花,是個有名的美人,武功也好,兩人很是恩愛,出則成雙,入則成對,是有名的鴛鴦俠侶,黃云流的外號中那'多情'二字,便是因他對自己妻子極是愛惜,倒不是說他四處留情。" "這武林盟主之事一出,江湖之上十九以為定是簡一蒼無疑,卻有一群少壯之士,不愿擁他,定要將黃云流護成武林盟主。" "要知江湖之事,說到最后,終是要看武功深淺,簡一蒼曾負于黃云流之事,知道之人甚多,是以此議一出,便頗有些人附和起來,到的后來,黃云流竟是聲勢漸大,隱隱有了要和簡一蒼分庭抗禮之勢。" "簡一蒼卻是全不在意,人前人后,只說自己確是老了,黃云流英雄年少,正是武林希望所在。" "后來有一日,簡一蒼請黃云流去他家作客,說道是讓他多結識些朋友。" "那日也確是高朋滿座,七巧道人,胡蠅,苦茶僧,解空…等等,都是些成名已久的好手,在江湖上既有地位,又有人望,簡一蒼當時殷殷相勸,沒口子的夸他,這些人也都上來勸酒,他又年少氣盛,不肯落了下風,不知不覺,喝的高了。" "那知后半夜間,驚變斗生!" "隨著一聲慘叫,眾人紛紛驚起,順著叫聲尋來。" "這叫聲出自黃云流的臥屋,當眾人推開門時,赫然看到,宗樂花躺在一灘血泊之中,生死不知,黃云流卻摟著一個侍女,正要施暴。" 齊飛玲低呼一聲,怒道:"這簡一蒼好生無恥!" 權地靈嘆道:"你今日是這等說法,但當日群情激憤,都說黃云流也太無恥,幾乎當場將他亂刀分尸,還是簡一蒼力排眾議,將他救下,又因眾人都說他已近喪心病狂,也怕他出去之外,再興它變,將他留在府中。" "正好江南名醫馮深崇那時也在府中,急急施救,但宗姑娘受傷太重,終于回天乏術。" "這事驚動很大,少林武當兩派的掌門真人都為之不惜重履紅塵。" "要知少林武當二派勢力之大,遍布江湖,他二人武功雖是不如簡一蒼,但說出話來,卻仍是一言九鼎,任誰也不敢小看的。" "那知他兩人到得簡府時,黃云流竟已不知去向,簡一蒼身受重傷,倒在黃云流的居室里。" "待將簡一蒼救醒時,他說他不忍看著黃云流身死此處,又覺他必是受人冤枉,是以想要放他逃走,那知黃云流竟出手偷襲,將他打傷后蒼惶逃去。" "那時真是人人憤怒,個個激昂,都說黃云流真是無恥下流,武林敗類,又說簡一蒼實已是仁義盡至。雖有些人覺得此事尚有疑點,卻也怕犯眾怒,不敢開口。" "那時簡一蒼慷慨陳詞,說是他當初看錯了人,至有此事,然則如今他自也是義不容辭,要為武林除此大害。" "那時黃云流成為武林公敵,無處容身,雖曾有人向之示好,他卻自命清高,不愿相投。" 齊飛玲奇道:"還有人敢向他示好?是誰?" 要知這等于是整個武林為敵,尋常人等,決不能為。 花平道:"可是師父剛才所說的四大寇么?" 權地靈奇道:"你怎地猜到的?" 花平道:"師父剛才說到自命清高四字,我想若是尋常幫派相招,何至于此。自當是那些殺官造反之人。" 權地靈笑道:"不錯,其時準西王慶,河北田虎都曾派人相招,梁山泊更是派出了山中第一高手,'玉麒麟'盧俊義前去相洽,卻都被他一一回絕。" "后來,他終于被人找到,武夷一戰中,他以一敵眾,惡斗半日,終于被簡一蒼打入深谷。" 忽又向花平笑道:"只沒想到他后來竟還是隱居回了那里,倒便宜了你。" 花平苦笑一聲,不知該怎么答話才好。 權地靈又道:"那想到黃云流大難不死,更悟到了忘情之秘,出谷復仇。" "當時太湖之會,天下門派,十九派人到賀,黃云流便…" 花平忽道:"師父,你剛才所說,一南一北,兩大勢力的當家人物,卻又是誰?" 權地靈笑道:"這個么,你須得知道,簡一蒼此人,為了這個盟主之位,無所不用之極,頗傷了些好漢,早已被人切切在心。" "那一天,梁山以'玉麒麟'盧俊義為首,連同'九紋龍'史進,'浪子'燕青,'神算子'蔣敬四人,化名混入。" "而清溪方臘更是帶上一帥二將,和國師寶光,駕臨太湖。" "這日既是他的好日子,別人便偏要在這一日殺他,定要教他在一切都將得手時,再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都丟掉。" "后來的事,你們大約也都知道,黃云流突然現身,焚船立威,獨斗天下英雄,將當日之人盡數誅殺,更將簡一蒼逼瘋,揚眉吐氣,飄然而去。" "當時盧方二人,都未出手相較,只史進和他斗了一招,被他用不知什么法門,只一交手,便將他內勁摧散,敗下陣來。" 齊飛玲聽道這里,不覺插口道:"這一招他也會的,我們第一次交手,他便是用這招…"忽地臉上一紅,住口不言。 權地靈哈哈大笑,向花平道:"小子,這媳婦敢是搶來的么?" 見花平也是滿面通紅,也懶得再逗他,忽地想起一事,問道:"這招叫什么名字?" 花平見他換了話題,也是甚喜,急道:"叫作星爆。" 權地靈點點頭,道:"星爆…好名字。" 權地靈說到這里,默然良久,不發一言,花齊二人只道他又深陷往事之中,也不敢開口,在一旁靜候。 那知權地靈過了一會,竟看向齊飛玲,奇道:"丫頭,你一點也不急?" 齊飛玲奇道:"急什么?"忽地明白過來,嗔道:"前輩!" 又笑道:"飛玲剛才貪聽前輩說故事,一時之間,竟也真將那事忘了。" 花平也已想起,道:"師父,您剛才說道若無忘情訣便無玉女宮,又是怎么回事?" 權地靈笑道:"這說來話就長了,我今天有些倦了,改日吧。" 又向齊飛玲笑道:"你只記住,你那日實已站到寶山之側,以你聰明悟性,自行用功,我不信你想不到些什么。" 又道:"你也莫要對我寄望太高,我不過是知道些個舊日掌故而已,真要考究起來,對你沒什么用的。" 說到這里,竟再不理兩人,踢踢踏踏,自行去了。 二人相對苦笑,卻也拿他沒有辦法。 自此日后,權地靈對二人全不客氣,每日里呼來喝去,竟就全然當他們小輩使喚起來,還好花平自齊飛玲救回后早已死心塌地,直是拿他當個活神仙看,又是自小吃慣了苦,全然不以為意,倒是齊飛玲,一來自小在玉女宮便是眾星捧月般長大,二來花平便看她干一點活也是心痛,每日里只是在谷中閑逛,落了個逍遙自在。 兩人見這谷中草木長春,都甚是好奇,向權地靈問起時,他只說某日間云游過此,也是甫見奇景,好奇心起,細細察探之下,,原來此谷地下隱有一眼溫泉,地氣蒸慰,雖冬而水土不凍,以是四季如春,他看上了此地四時皆備,多生藥草,又極是隱密,索性結廬于此。 花平每日里除去洗衣作飯,采藥曬草之外,也沒甚么事情,一多半時光倒是閑著,權地靈時時講些醫術武功與他,他聽得津津有味,頗有增益,只覺這谷中安適平靜,直是個洞天福地,那里還想出去?齊飛玲雖是常常想回玉女宮去,但權地靈卻總是不依,只說她傷未全愈,若這般走掉,傷勢復發事小,傷了他醫仙的面子事大,齊飛玲雖知他純是胡說八道,卻辯不過他,又見花平在這里過得甚是自得,知他實不愿再離谷它去,再想起當日玉女宮對他所為種種,若真是和他一起返山,會有什么事情,卻也真是難說。幾次要走不走,慢慢也就淡了,內心深處,更時時隱有一個念頭:"若能就這樣,和他在這里過上,過上一輩子,那也不錯啊。" 不知不覺間,二人竟已在谷中呆了將近一月。入冬漸深,連著下了幾場大雪,天氣愈寒,不知怎地,這一年竟是分外之冷,谷中雖有溫泉,也漸覺寒意,三人身懷上乘武功,倒也罷了,權地靈種在室外的幾種稀有藥草,卻是漸漸不抵,權地靈每日里破口大罵,卻也無濟于事,到得后來,還是花平看不過去,砍了些樹木,堆了些土,將那幾片藥草護起,又生些小火相溫,權地靈眉開眼笑,不住的夸了他幾句,只是…自此之后,花平每日里便又多出了砍木劈柴這一項活。 這一日,花平正在砍木,忽地一呆,停下手來,齊飛玲本是站在他身側觀看,見他神色有些呆滯,奇道:"怎么了?" 花平晃晃頭,笑道:"沒什么,只是…" "我剛才一斧砍下,忽然想起了蘇大哥和肖兄弟他們,若不是他兩,我早不知死了幾次,現在我呆在這藥谷中快活自在,卻不知他們怎樣了?" 齊飛玲笑道:"你就為這個發呆么?這還不容易,玄天宮的所在,我也知道,現下里大雪封山,等到開春雪融的時候,你和權前輩說一聲,咱,咱們一起去看看他們好了。" 她與花平這月來雖是日漸親密,但"咱們"兩字卻還是第一次出口,她雖努力說得若無其事,卻仍是情不自禁,臉上微微一紅。 花平聽得這"咱們"兩字,也是心中一蕩,看看她臉上神色,大著膽子道:"是啊,說起來,你的性命,也有一半是他們救的,說起來,咱們,咱們是該去謝謝他們。" 他這話說得是齊飛玲之事,卻道"咱們"如何如何,那是更進一步,全然把兩人當成一體,齊飛玲何等聰明?一聽便知,臉上又是一紅,卻仍是笑道:"是啊,咱們確是該去謝謝他們。" 權地靈躺在樹后,側耳細聽,心下大是得意,心道:"乖徒兒,笨徒兒,要不是為師強行將她留在這里,不教她回玉女宮,你便再多挨一年,也休想聽得這'咱們'二字,這些個苦活,你須也干得不冤吧。" 正自得意間,忽聽道齊飛玲一聲輕呼,道:"好漂亮的蝴蝶兒。"便聽花平笑道:"你等著,我給你捉來。"心下大樂道:"傻小子是越來越聰明了。" 齊飛玲笑道:'你小心些,千萬莫弄死了它。"花平笑道:"放心好了,你當我的木葉是干什么用的?" 權地靈皺皺鼻子,心道:"當日忘情訣威震江湖,何等的威風霸氣?今天卻教他用來抓只小蟲,黃云流若泉下有知,不知當作何感想。"忽地聽到微微風聲,睜眼一看,一只極是漂亮的白蝴蝶,竟晃晃悠悠,向他飛了過來。 權地靈這一驚非同小可,急要走避時,卻那里還來得及?花平已是搶了進來,口里還笑道:"說我吹牛?你看著好了,若讓它掉了一點…"忽地看見權地靈,嚇了一跳,脫口道:"師父!" 齊飛玲此時也已跟了進來,一眼看見權地靈,也吃了一驚,嗔道:"前輩!" 此時若是常人,必定面紅耳赤,倉惶而去,但權地靈面皮之厚,卻實非常人所能望其頸背,不驚不羞,哈哈大笑道:'好徒兒,有出息,象你師父當年!" 又道:"你們接著聊,接著聊,只當我不在這里。" 齊飛玲那里還掌得住?嬌呼一聲"前輩!",轉身奔去。 花平滿面苦笑,道:"師父,你…"還未說完,已為權地靈搶過話頭,笑道:"你可是想向為師請教些這上面的心得,無妨無妨,為師本來就想指點你幾手了,不是自夸,想當年……"" 花平不敢怠慢,垂首細聽,心下卻是暗自苦笑,"人都不愛冷若冰霜的朋友師長,但若師父他老人家能變冷一點的話,我……唉。" 此刻的花平,自然不會知道,不久以后,他就會和一個冷若冰霜的人結拜成異姓兄弟,也更加不會知道,到了那時,他是多么懷念現在的羅嗦和玩笑…… 那個冷若冰霜的人,正在和人過招。 他退了一步,又向左邊閃了一步,猛地里眼睛一亮,輕呼一聲,道:"著!"手中桿棍,如出洞靈蛇般,疾戮而出,不偏不倚,正點在對手右手"尺關"之上,對手手一顫,已是握得松了,他跟著一個大旋身,掌中棍急揮出去,兩棍砸在一處,對手再也拿握不住,"砰"的一聲,桿棍已被震得遠遠飛出。 他并未跟進追擊,反而退開幾步,躬身道:"晚輩得罪了。" 跟他過招的人雖是敗了,卻甚為高興,笑道:"肖小弟好身手,老夫這些天來真是大開眼界。" 肖兵道:"辛公客氣了。" 辛棄疾笑道:"不是客氣,肖小弟你武功之博,招式之奇,都是辛某生平僅遇,這幾日間時時對搏,辛某其實受益非淺。" 他不等肖兵客氣,又道:"還有一事,肖小弟不會嫌我多嘴吧?" 肖兵道:"不敢。" 辛棄疾笑道:"他兩人來找我,純是一時興起,文心做怪,但肖小弟深沉內斂,精明強干,似不是這等人,這幾日間你常一人沉思,又時時去看他兩人,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單獨和辛某說?" 肖兵心下一凜,暗道:"他眼光竟銳利如此!但這樣一來,倒也方便。"拱手道:"前輩好眼力,晚輩若再有所隱瞞,未免太過無禮了。" "周龜年這人,不知前輩可曾識得?" 辛棄疾臉色一緊,道:"天下誰人不識君?" 肖兵道:"正是。" 辛棄疾左右看看,閉上眼睛,右手按住自已太陽xue,不住敲打,過了一會,方緩緩道:"鵝湖雖小,卻堪稱勝地,肖小弟可愿共老夫一游?" 肖兵知道他是嫌此地人多耳雜,說話不便,恭聲道:"晚輩榮幸。" 兩人劃了一條小船入湖,辛棄疾一反常態,由得肖兵一個人出力,全不幫手,也不說話,坐在肖兵對面,時而微笑,時而皺眉,時而嘆息,肖兵知他正深陷往事之中,也不去和他說話,心下不住盤算:"若說辛先生會對金人有什么好感,那絕對是胡說八道,但周先生身為金主御用高手,不知壞了宋人多少圖謀,傷了多少英雄,辛先生聽到他的名字,竟沒有立時反目怒罵,而是這般模樣,其中定有隱情。" 不一時間,小船已近湖心,辛棄疾嘆了一口氣,對肖兵道:"你識得周先生?" 肖兵將當日泰山之事約略說了,辛棄疾聽的甚是仔細,說到周龜年戲耍五大夫劍時,他哈哈笑了幾聲,旋即住口,說到周龜年稱贊他的時候,他苦笑一聲,喃喃道:"浮名惑人,其實難符啊。" 不等肖兵說話,他忽又道:"這事情,已在我心里藏了幾十年,總找不到合適的人說與知道,你今日到此,想是天意,給辛某一個解脫。" "若無他,辛某早已死了。但這救命之恩,卻是想報也無從報起。" "在他,是全然不希罕什么報恩,在我,卻是不知當不當報,不知當如何報。" 肖兵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本料這兩人當是舊時相識,來尋辛棄疾,一半固然為著周龜年之語,一半也是想多知道些周龜年舊日面目,那料二人關系竟是如此驚人?心道:"周先生竟有救命之恩于他?什么時候?是在他未為金狗所用之前嗎?" 又想道:"施恩不圖報,那也尋常,瞧周先生模樣,也非挾恩要脅之人,但辛公之語卻是甚奇,大丈夫受人滴水,也當涌泉相報,怎地說到這當不當報上去了?" 只聽辛棄疾緩緩道:"你可知道,方才你說到張安國之事時,我為何嘆息?" 肖兵心道:"為何嘆息?萬馬眾中斬上將,這本當是他生平得意之事,卻不大聽人說起,自是他自己也不愿多言,若是為著懷念耿將軍,這其實難符幾字,又用得有些不倫不類,以他才學,自是不會將這等詞句用錯,難道說,竟然…"他心念電轉,片刻之間已有了結論,卻是太過驚人,背上不由的滲出汗來。 辛棄疾笑道:"你想出來啦?"笑聲卻甚是蒼涼。 肖兵心下更無疑問,知自己所料,十之八九是不會錯了,道:"當日詳細情況,前輩能否賜知?" 辛棄疾嘆道:"也沒什么好說的。" "我那天出使朝廷回來,在路上就聽說了耿大哥的噩耗。當時只覺得整個人都傻了,愣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吃飯,當我回過神來時,碗已經空了,菜也吃完了,大家都看著我,滿臉驚異。他們說,我剛才傻笑著,不停的在吃東西,誰和我說話,我都不理。" "那時,我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報仇。我知道我沒有耿大哥的本事,不可能再把散了的弟兄們召集起來,我們飛虎軍已經是完了。可是,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看著張安國這個小人就這樣快活自在,拿著耿大哥的首級,去換榮華富貴。" "我知道我不是張安國的對手,平時交手,我從沒勝過他,整個飛虎軍中,就只耿大哥一個人武功好過他,可我還是一定要去殺他。" "很多人不愿去送死,但也有不少人和我的想法一樣,到最后,我們一共有三十七個人一起去。" "我們趁著天黑,從東邊沖進了軍營。" "他們只是放火驚擾,把殺張安國的事情交給了我。" "我說我一定能殺了他,他們都信我,我以前從沒說過空話。" "其實我說得也不是空話,至少,我相信,我總能和他同歸于盡。" "帶著三十七個人去揣人家的大營,我當時本也沒打算能活著回去。" "那一天很可怕。" "還好,老飛虎軍的弟兄多半都沒有認真出手,甚至還故意引著我們向那銀帳過去。但那千多只金狗,卻都是百戰精兵,非同小可。我們三十七個人一起去,等到見到張安國時,已經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當時,張安國正在喝酒,作樂。" "有兩個人坐陪,一個是金人,而且地位好象還很高,另一個也是個漢人,我卻不認得他,不是我們飛虎軍的人。" "我劈開帳門時,張安國那廝正面對著我,他顯是沒想到我會來,反應有一點慢。" "我一看到他,怒氣上沖,什么都不知道了,一下子就沖過了那兩丈空地,在他還沒有出手之前,把他劈成了兩塊。" "他當時有拔刀的時間,但可能是心虛又或是沒想到吧,沒能拔出來,但我知道,以他平時的速度,在我沖過去的時間里,他足可以出刀,殺人,再回鞘了。" "其實,就連我,也沒有想到,我竟然能就這樣一刀殺了他。" "可是,更令我吃驚的還在后面。" "幾乎是在我出刀的同時,那個金人就已經拔出刀,沖了過來,我那時候,只覺得大仇已報,生死已不放在心上,而且,他是從側面沖來,我已經來不及閃了。" "那個金人動作很快,但那漢人卻更快。" "他是后動的,卻先沖到了我面前。" "我恨漢jian,尤勝于恨金人,當時我很開心,只希望能再帶一個走。" "沒想到,他武功竟高得出奇,只一個照面,就將我手中刀奪去。" "然后,他一刀殺了那金人。" "我當時愣住了,不知所措,他把刀塞回我手里,悄聲說道,向西南逃!跟著一掌打在我胸前,把我打出帳外。" "他那一掌用的很巧妙,我連一點傷都沒受,定了定神,和兄弟們開始向外沖。" "有些個金狗還想追,他卻大喝道:'小心誘敵之計,不得妄動!'" "如果沒有他這一句,我想,我們沒一個能活著沖出那里的。" "向西南方沖出了四五十里后,我們歇了一會,我讓其它兄弟都走了,自己卻留在那里。" "我知道這樣很危險,但不知怎么回事,我總覺得,他會向這邊來找我。" "果然,我一直等到天黑之后,他終于出現了。" "我當時以為他是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志士,一心想要結識,誰曾想,甫一見面,他竟先向我啐了一口。跟著,他就開始用最難聽的話辱罵皇上,辱罵大宋。" "我很生氣,就開始和他對罵,罵了好久,我有些累了,他卻笑著問我,我都是這樣對自己的救命恩人的嗎?" "不管怎樣,我的命確實是他救的,我無話可說,可他的話實在讓我無法容忍,后來,我對他說,若只是一條命,你拿回去便是,似你這等無父無君之人,辛某不敢高攀!" "他聽了我這話后,并不生氣,只是不停的狂笑,過了好久,他才停下來,告訴我說,我的命,他沒興趣,讓我走。又說,如果我一定要覺得自己欠了他一條命,就想法把這條命過好些,莫教他過的幾十年后,回首前塵,嘆氣說自己救錯了人。" "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說,大笑三聲,揮袖而去,只留下我一人,枯坐在曠野之中。" "后來我多方打聽,原來他是在張安國行刺耿公之后來投,二人一談便極是投機,被封為軍師。" "其實,在我心中,他幫我最深的,還不是我的性命。" "那日我們踏進軍營時,最怕的不是戰死,而是張安國這無膽小人不知虛實,先行走避,后來才知道,那天他確有此意,只是被那人引了三國姜維之事勸住,回想起來,倒象是他知道我們來意,特意將他留住一般。" "后來,無論是我們還是金人,都想知道他的底細來歷,但問來問去,沒一人知道他從那里來,也沒人知道他后來向了那里去,就好象世上從沒有過這個人一般,我雖不甘心,多方查找,但總是半點線索也無,慢慢的,也就淡了。" "我那時,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誰想到,十五年前…" "我那時潛入金地,去結連幾名漢人將領,指望說得他們反金歸漢,我費了十幾天時間,或勸或誘,或恐或脅,總算一一說得,雖然疲累不堪,心下卻很是自得。" "那時是八月間,我們說定我先回去,九月初九時,我帶兵接應,他們趁機奪城。" "那天是八月十五,我至今還記得,月亮又圓又大,亮晃晃的,掛在天上的樣子。" "我們喝了幾口酒,心情都很好,就在那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各位的興致都很好啊,這就好,我最不喜歡在別人心情不好時送人上路。'" "大家被這一嚇,酒都醒了。要知這事如有泄露,不唯這幾個人自己的人頭不保,連帶他們老少全家,連坐起來,只怕一個也活不了,所以當時也顧不得什么單打獨斗的規矩,一擁而上。" "張七傲和殷理離他最近,沖在最前面,所以…" "他們也是最先死的。" "只一下,他們的刀劍就被拗斷,反過來,殺了他們自已。" "劉炙達認得他,驚呼道'是周龜年,不可力敵,快走!" "那時他已很有名了。" "當時他笑道:'走?去那里?鬼門關么?'只一揮手,劉炙達便滾在了地上。" "他每一揮手,即殺一人,不過幾彈指的功夫,這些個身經百戰的武將,已全都死在地上。" "我一刀揮出,還沒沾他點邊,便被他將刀奪去,我那時自忖必死,誰想他卻突然停了下來,道:'是你?'" 肖兵聽到此處,已猜了八八九九,果聽辛棄疾道:"他一停下來,我看清了他的臉,卻正是當年那人。" "他那時也呆了一呆,把我丟開,說道:'是你?'" "忽又大笑起來,說是我這些年來所為,他多有耳聞,確是條好漢,倒也沒救錯人。又讓我逃走,說他自會善后。" "我那時卻是怒火沖天,只覺得寧愿死在那里,同那一地好漢作個一路,也不愿讓他再這般戲弄。" "我說與他聽了后,他沉吟一下,冷笑一聲,忽地點住了我xue道,將我丟到房中。" "這時已有些士卒驚覺有變,沖了進來,我聽到他表明身份,說這些人全是為我所殺,教他們好生善后,又托詞要出城追我,設法將我帶出了城。" "他將我帶到野外,也不說話,反反正正,連打了我十幾個耳光,方解開我xue道。" "我那時已是萬事全忘,只想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他卻先道:'你現在若出手,只是送死!'" "我怒道:'大丈夫可殺不可辱!'" "他冷笑道:"是么,我偏要辱你,你又怎地?'說話間,已又一個耳光打在我臉上。" "我那時本是全神戒備,但他這一下打來,我竟仍然連躲一躲也做不到。" "他冷笑道:'死?那是天下最容易不過的事情,你若有膽量,就活下來,臥薪嘗膽,等個機會,來向我報仇!'" "他本來面色如常,一直笑瞇瞇的,但說這幾句話時,面色漸變,如悲似喜,十分古怪。" "我被他話語震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我一眼,轉身而去,我站在那里,也沒有阻他。" "我這一生閱人無數,唯獨這周龜年,我是全然看不透他,這些年來,我常反復苦思,總是想不通他所為種種,究竟是何用意?" "就如方才,按說以他所作所為,我本該唾之罵之。但不知怎,到了口邊,轉轉繞繞,卻出不來,終于還是喊他作周先生。" 辛棄疾說到這里,又是一聲長嘆,神色極是蕭索。 肖兵雖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覺氣氛是越來越壓抑了。 還是辛棄疾想起肖兵方才所言,問道:"肖小弟,你方才說他在泰山上說老夫什么?" 肖兵如夢初醒,忙將周龜年所言告知。 辛棄疾驚道:"竟有此事?" 又道:"老夫武功,在江湖上不過二流,那一刀雖猛,也只是個血氣之勇,招式上并無精妙之處,周先生他…何出此言?" 肖兵苦苦思索,也是不得其解,心下甚是苦惱。 他原道只消見得辛棄疾,幾句請教便可劈破旁門,再上重樓,,那知從現下來看,周龜年卻似是打啞迷一般,迷霧重重,要教他自行破解。 也就是說,不肯直接告訴我答案,只是提供了一些線索,余下的,就要靠我自己去悟了? 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辛公當日見周先生時,不知是什么模樣?" 辛棄疾愣了一下,道:"很普通啊,穿了一身灰衣,瞧模樣,也就四十多歲…"說到這里,面色忽地一變。 肖兵已是緩緩道:"但十五年前辛公見他,他卻仍是一身灰衣,瞧上去四十多歲,對么?" 辛棄疾呆了一會,點了點頭。 肖兵道:"我數月前于泰山見周先生時,他仍是一身灰衣,瞧上去四十多歲的樣子。" 辛棄疾苦笑了幾聲,道:"此等高手,或者已通性命之學。駐顏有術,童顏鶴發,那也是有的。" 肖兵嗯了一聲,再不說話,辛棄疾也陷入沉思之中。 兩人各有心事。埋頭苦思,并不說話,一片寂靜中,忽聽得一個童子聲音遠遠呼道:"老六叔,老六叔,天都黑了,六嬸喊你回去喝粥。" 兩人全神貫注,不知不覺間,天已黑了。 辛棄疾奇道:"喝粥?喝什么粥?"忽地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笑道:"你看我,都老糊涂了,今天已是臘八了!" 肖兵驚道:"臘八?今天已是臘八了?" 辛棄疾笑道:"是啊。" 肖兵不語,心下卻想起了蘇元,周龜年當日說要在臘月初八,上玄天宮討一口臘八粥喝,然則,兩人現在該已遇上了? 周龜年為何要上玄天宮,自泰山別后,肖兵反反覆覆,已不知想了幾次。北地武林中,固有死心塌地,與金人合作者,但大半仍是心存宋室,暗中相洽,金人最恨的也就是此,周龜年行走武林,主要也是為著壓制處理這些門派。但姬北斗卻不是這兩類之一:他脾氣甚怪,一向不大著意夷夏之防,是以玄天宮在金宋相爭中所持也甚是超然,兩不相幫,只是他于門下弟子約束不緊,自行其事間,畢竟十九都是漢人,行事之際,終究多是助宋抗金,但一來姬北斗武功太強,二來玄天宮也從未擺明車馬,是以一直無事,如今周龜年親上玄天宮,難道說,是要象當年對付太一道般,挑了玄天宮?還是只想要他答應約束弟子?又或者,純是為著武者的無敵寂寞,想要找個對手一戰? 姬北斗自玄天八功大成以來,縱橫江湖數十年,號稱從未全力出手;而另一方面,周龜年的神秘與戰績,正是近二十年來武林中的最大傳奇,這兩人若是對上,不知是斗智還是斗力? 不管怎樣,今天的玄天宮上,一定是非常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