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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禍（四）

    ---無言的輕蔑

    “學(xué)士張鈞何罪被誅，爾何功受賞？”

    西元1150年1月，北風(fēng)勁吹，天寒地凍。但，在剛剛登基的法天膺運睿武宣文大明圣孝皇帝的辦公場所里，卻暖和到讓人可以只穿單衣，甚至，還有幾枝錯季鮮花自在盛開，雖是北國苦寒之地，卻居然妝點出幾分春意。

    蕭肆的汗與室內(nèi)溫暖無關(guān)。

    時任參知政事，加銀青光祿大夫的蕭肄，乃是當(dāng)今朝堂上地位最高的官員之一，面對新皇帝的詰問，他汗流浹背，無言以對，只能不斷的磕頭，卻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乞死，還是乞活？

    （家中妻女，能全節(jié)否……）

    與大多數(shù)在君前忐忑等待的罪臣們不同，在快要昏迷過去之前，蕭肆所想到的最大擔(dān)憂，不是自己的家族會否被一并抄滅，而是，自己，會否，和面前這位喜怒無常，充滿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皇帝成為表兄弟……又或者，撈到一個便宜國舅的名份？

    ……因為，在他面前的這位皇帝，在這方面的名聲，委實，太過，顯赫。

    時稱法天膺運睿武宣文大明圣孝皇帝，但在歷代年表中，這個稱號卻無法找到，他非祖，非宗，后世史書在寫到他的12年治世時，總是會使用另外一個稱號。

    ……海陵王。

    和大宋開國天子，千里送京娘的趙匡胤一樣，能夠在《三言兩拍》當(dāng)中單獨立傳，還能夠被人民出版社注上一行“本文全篇刪除”，以“縱欲亡身”四字名傳后世的金海陵，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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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歷代皇帝當(dāng)中，如果要論到藝術(shù)家氣質(zhì)的話，北宋二圣，南唐違命，都必定名列前茅，而能夠和他們共坐談?wù)摰?，完顏亮也可以算是一位。他的詩詞流傳不多，但斑斑見豹，虎變龍潛之態(tài)，依稀可辨。

    他吟中秋月，不贊圓美，不思遠人，卻恨“不知何處片云來，做許大、通天障礙”，于是要“一揮截斷紫云腰，仔細(xì)看、嫦娥體態(tài)。”

    他書扇墜，乃是“大柄若在手，清風(fēng)滿天下?！?/br>
    他賦桂花，道：“綠葉枝頭金縷裝，秋深自有別般香。一朝揚汝名天下，也學(xué)君王著赭黃?！?/br>
    他作雪詞，道：“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花剪水。驚問是楊花，是蘆花？”

    他送部下南伐，道：“金印如斗，獨在功名取！”

    ……

    而最著名的，自然是那首“萬里車書盍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氣魄所在，似可吞天，對當(dāng)時的南宋君臣來說，看到這四行字的感受，大約也正和南唐君臣聽到“豈容他人酣睡”時的感覺相若。

    雖然金人尊儒、重文，甚至被譏為“金因儒亡”，但，在歷代金皇帝中，如完顏亮這樣愛慕漢家文學(xué)，且身體力行，尊之、重之、鉆之、研之、鼓之、揚之的，也實在找不出第二個。甚至可以說，就算是在歷代漢家皇帝當(dāng)中，若以文事相責(zé)，也未必就有幾個敢拍著胸口說自己對上完顏亮也能期必勝的。

    ……只可惜，好皇帝好官員固然也不妨有好文字，但好文字卻從來都保證不了能當(dāng)個好皇帝好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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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這里，也許有朋友會認(rèn)為，本文的重點，將是介紹完顏亮任內(nèi)，如何憑籍他的藝術(shù)才華，他的敏感與易怒，去興起各種極富想象力與跳躍性的文禍，又或者，是和那些曾經(jīng)自稱“后金”的統(tǒng)治者們一樣，精心羅織起各種縝密、狠毒、匪夷所思的文禍……是吧？

    ……是么？

    口胡！乃們便不能將我估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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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亮的任內(nèi)，據(jù)說也是有文禍的，據(jù)說，他因部下做佳句而已不能及，恨而殺人。

    不過呢，這個事情，怎么看都象是套上了楊廣的模板，就只差一句“更能做‘空梁落燕泥’否？”，也正是因此，我對這條紀(jì)錄一直抱以謹(jǐn)慎懷疑的態(tài)度。同謚一個“煬”字，于是就同出一個段子……這哥倆的同步率，也太高了吧？

    而除掉這起事情之外，再找不出其它和完顏亮相關(guān)的文禍紀(jì)錄……不僅如此，在整個金國117年的歷史上，能夠算是“文禍”的事情，也只有一件。

    ……間接導(dǎo)致了完顏亮登上皇位的那一件。

    學(xué)士張鈞，罪已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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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元1149年夏，有大風(fēng)雨，壞官、民居無數(shù)，連皇帝寢殿也被雷電擊破，當(dāng)時還是皇帝的金熙宗完顏亶覺得這是個不詳之兆，決定下罪已詔，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的，是翰林學(xué)士張鈞。

    張鈞，是當(dāng)時金國第一等的文士，后人評論，曾說“自韓昉、張鈞后，則有翟永固，近日則張景仁、鄭子聃，今則伯仁而已，其次未見能文者?！彼拥竭@個任務(wù)后，精心構(gòu)思，寫了一篇很華麗、很得意的文章，恭恭敬敬的呈了上去。

    ……結(jié)果。

    正如同在北京扇動翅膀的蝴蝶想不到那會在亞馬遜引發(fā)風(fēng)雨一樣，張鈞也萬萬沒有想到，他的這篇文章呈上，竟會最終成就了虞允文的威名，如果早知的話……寧可報告說“小人無用寫不出來”，他也不會把文章交上去吧？

    張鈞的原文，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我們只知道，其中，有“惟德弗類，上干天威”和“顧茲寡昧眇予小子”的這樣兩句話。

    這其實也是罪已詔的傳統(tǒng)套路，告天，罪已，豈可不“深自貶損”？張鈞卻沒有想到，完顏亶，可不是完顏亮，后者一看就懂的典故，對前者卻如讀天書。

    ……于是，翻譯者來啦。

    “肄譯奏曰：‘弗類是大無道，寡者孤獨無親，昧則于人事弗曉，眇則目無所見，小子嬰孩之稱，此漢人托文字以詈主上也?！?/br>
    時任參知政事的蕭肆，翻譯了這篇詔書，并注寫了一篇筆記，叫《一蕭之見—漢人們是怎樣侮辱大王的》，呈給了完顏亶。他說：寡，就是親人死光啦，昧，就是說不懂人事，眇，那是說眼瞎，小子，那是嬰兒。“顧茲寡昧眇予小子”八個字連起來讀，就是說：“請您可憐一下我這個又瞎又傻，全家死絕的小東西吧！”皇上啊，這是什么詔書啊，這分明是用文言文罵人?。?/br>
    《金史》記曰：“帝大怒，命衛(wèi)士拽鈞下殿，榜之?dāng)?shù)百，不死。以手劍剺其口而醢之?！?/br>
    活生生打了幾百下還沒有打死，于是完顏亶跑下去，親手把張鈞的嘴剖開，怒氣還是沒消，于是吩咐，把張鈞作成了rou醬。

    如果就到這里，那么，這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嫉妒與陷害”的故事，然而，高潮還沒到呢。

    面對著暴怒的皇帝，蕭肆的盟友，左相完顏宗賢一臉忠誠，出班叩稟。

    皇上啊，張鈞他……他是太保大人推薦的??！

    于是，時為太保，領(lǐng)三省事的完顏亮，被自朝中逐出。

    ……這，是他在登上皇位前的最后一次被放逐。

    就在當(dāng)年，完顏亮返回帝京，并組織了一次干凈利落的政變，殺兄繼位。之后不久，他按照慣例大赦，給官員們進爵增職，再之后不久，就是本文開頭處的那句問話。

    面對完顏亮的詰問，蕭肆只余下了顫抖，無言以對，看著這樣的對手，完顏亮也失去了送他去和完顏亶與完顏宗賢作伴的興趣，他說，我殺你很容易，但倒怕別人說我是在報私仇??！于是除名，放歸，囚家不得出門。

    ……被《金史》列為“佞臣之尤”的蕭肆，就這樣離開了政治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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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說到了完顏亮，那接著來上幾段艷詞，也是很自然的，對吧？

    《乳香》

    “紅稍一幅強，輕攔白玉光；試開胸探敢，尤比顫酥香。”

    《吐氣香》

    “和美好滋味，送語出宮商；定知郎口內(nèi)，含有口甘香。”

    《裙內(nèi)香》

    “解帶色已顫，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nèi)，消魂別有香”

    ……

    上文引自集詩《十種香》，不必全征，咱們也能看出這是堪與一等公韋爵爺之《十八種摸》并駕齊驅(qū)的妙詩，但閨房艷香當(dāng)中，卻自有血腥氣味。

    ……那是一個皇后，一個太子，和無數(shù)“其它人”流出的血，影影綽綽，千年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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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西元1075年的事情了，西夏駙馬和大理皇子的義兄的義兄，已經(jīng)當(dāng)了21年皇帝的耶律洪基面無表情的坐著，腳下，宮婢單登、教坊朱頂鶴匍匐于地，顫聲稟告：陛下啊，蕭峰這廝的確是自帶綠帽光環(huán)??！馬長老請他到家里吃酒，老婆就出墻了，慕容復(fù)和他齊名，未婚妻就被人搶了，而您不幸和他結(jié)拜了兄弟……現(xiàn)在，您后院也……也那啥啦！

    這是一個嚴(yán)重的指控，對象是當(dāng)今遼國的皇后，是當(dāng)今皇太子的生母，是早在1044年就嫁給耶律洪基，已經(jīng)和他做了30年夫妻的蕭觀音。

    根據(jù)史書的記載，蕭觀音是個很出色的人，“姿容冠絕，工詩，善談?wù)??！倍疫€很有婦德，經(jīng)常告誡耶律洪基要節(jié)欲養(yǎng)身。耶律洪基還是梁王的時候，兩人就結(jié)合了，30年來琴瑟和諧，雖然近來兩人的關(guān)系中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但對耶律洪基來，還是很難立刻相信這個指控。的確他知道蕭觀音精擅音樂也喜愛音樂，的確他知道蕭觀音非常欣賞那個叫趙唯一的伶官，的確他知道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近年來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問題……但是，這樣的指控，太嚴(yán)重了。

    于是單登提出了證據(jù)，由皇后手書的《十種香》，這樣的艷詞，皇后是寫給誰看的呢？

    但這仍然不足以打動耶律洪基，他叫來皇后，讓她證明自己的清白。

    面對這樣的質(zhì)問，蕭觀音因憤怒而淚流滿面，她解釋說，這些詞是單登拿給她讀的，并告訴她說這是宋朝皇后寫的，因為知道她的書法好，所以想請她抄一遍。按照單登的意思，宋國皇后的詩，遼國皇后的字，兩大強國賞著咱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么？

    蕭觀音一直以詩名，她從文學(xué)的角度證明說，這不可能是她的作品，作為證據(jù)，她強硬的指出，那天她在抄寫的時候，就認(rèn)為這不是適合貴人們讀的文字，并且即興賦詩一首，寫在了這抄本的后面，她說，那才是我的詩，你讀下吧！

    于是，耶律洪基翻到了最后，于是，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懷古》

    “宮中只數(shù)趙家妝，敗雨殘云誤漢王；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br>
    的確，這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妻子的文字，但這不等于他就會開心，相反，他現(xiàn)在倒是真正的生起了氣。

    “我不過就是最近來你這邊少了些而已，但你不仍然是皇后嗎！你兒子不是立了太子嗎！你這樣亂寫，算什么意思？！”

    抓住字紙，在空中用力的揮動著，耶律洪基咆哮如雷，“你說她是趙飛燕，那我是誰？你不是很會寫東西嗎？下面是不是要去史官那里寫了？‘湛于酒色’這樣的話，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放我身上？”

    而蕭觀音也沒有害怕，她再度重復(fù)了她已經(jīng)重復(fù)過好多次的觀點：“你是皇帝，收幾個人沒什么，但那也得是良家女，耶律乙辛他兄弟媳婦那樣的，你也收進來，你也專寵，不怕被天下人笑話嗎！”

    ……他們所爭論的焦點，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文禍?zhǔn)分辛?，早在三百年前，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青蓮詩仙，就因為這同樣一個典故，被從長安趕了出去。

    ……西漢，成帝，專寵能做掌上舞的趙飛燕姐妹的漢成帝，被班固嚴(yán)厲指斥為“然湛于酒色，趙氏亂內(nèi)，外家擅朝，言之可為於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zhí)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的漢成帝，歷來都是勸誡君王遠色的好標(biāo)本，也歷來都能夠有效的把君王激怒。

    如果爭論只是進行到這里，那么，這件事情也無非就是夫妻間的再一次吵鬧，但是很快，北院大王耶律乙辛，帶著樞密直學(xué)士張孝杰，氣喘吁吁的跑進了宮，一見面，他就大聲說：“皇上，趙唯一一個漢人，竟然敢睡我們遼國的皇后，生可啃，熟也不能啃！”

    耶律洪基愕然了，他說，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你不能因為皇后看你過去的弟媳婦我現(xiàn)在的小老婆不順眼，就這樣胡嘞啊。

    耶律乙辛滿面憤懣，說，皇上啊，漢人的彎彎繞很多哩，皇后讀漢人的書讀多了，彎彎繞也很多哩，這些事情我也說不大清楚，還是讓漢人自己來講吧！

    于是，樞密直學(xué)士張孝杰一臉嚴(yán)肅的跪下，說，陛下啊，請你把那首懷古再拿出來讀一下。請您把第一句的第五個字，第三句的第一和第五個字抽出來讀。

    ……趙、唯、一！

    如果《遼詩話》的說法屬實，那這就是打垮了蕭觀音的最后一擊，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竟然把趙唯一的名字鑲進詩里，還寫在那樣一組艷詞后面，耶律洪基的怒火終于噴了出來，他把事情托付給了耶律乙辛，而后者也很快就撬開了趙唯一的嘴巴，他承認(rèn)自己和皇后通jian，還舉報出了另一名叫高長命的伶官，說，他也有份！

    于是，趙唯一族誅，高長命斬，蕭觀音自盡。

    對這件事，很多人是不相信和強烈反對著的，那其中包括樞密使這一級的官員，也包括洪基的兒子，遼國的太子，《續(xù)通鑒》記載說，“太子投地大呼曰：‘殺吾母者，耶律伊遜（乙辛）也！’”但他的憤怒救不回自己的母親，反而為自己招來了殺身之禍，兩年后，耶律乙辛上奏，蕭速撒等八人謀立皇太子，有謀逆事，耶律洪基很快做出決斷，盡誅相關(guān)人等，廢皇太子為庶人，囚上京。當(dāng)年十一月，“耶律乙辛遣私人盜殺庶人浚于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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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于蕭觀音事件，歷來正史記載，皆以“冤”字相許，事實上，僅僅三年之后，耶律洪基就為蕭觀音平了反，耶律乙辛先被囚禁，隨后因“謀亡入宋”的罪名而死。而各種各樣的細(xì)節(jié)和理由也被挖掘和記錄下來，《遼詩話》說，單登是嫉妒，是因為她曾經(jīng)和趙唯一比賽琴技不敵，《續(xù)通鑒》認(rèn)為，單登是因為蕭觀音不允許她接近耶律洪基而怨恨，而《遼史》則從耶律乙辛把自己兄弟媳婦獻給耶律洪基這件事入手，分析了他為什么一定要弄死蕭觀音。

    ……是嗎？

    我倒不這樣認(rèn)為，不過，這個答案，其實也根本不重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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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宮佳麗誰曾見，層臺尚臨芳渚。一鏡空瀠，鴛鴦拂破白萍去；看胭脂亭西，幾堆塵土，只有花鈴，綰風(fēng)深夜語。”

    當(dāng)納蘭性德用這闕詞來憑吊蕭觀音的時候，她的血已經(jīng)流出六百年了。遼已亡，金已亡，宋已亡，元已亡，明已亡，至于鴉片戰(zhàn)爭，那還是一百多年以后的事。

    除了納蘭這樣的，又有幾人還記得遼國曾經(jīng)出過這樣一件事，曾經(jīng)有過一個能寫好詩詞，精音樂的皇后？而就算加上納蘭，又有幾個人在乎蕭觀音事件到底是真是偽？

    ……那個答案，根本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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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納蘭性德。

    到目前為止，這個系列僅僅提到了一次清朝的文禍，應(yīng)該說，這是很違和的。

    說到“文禍”兩個字，絕大多數(shù)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清朝。

    以異族而主神州，清人從開始就抱著極大的警惕，文網(wǎng)之密、文案之多、手段之狠、力度之大，皆為前所無有，毫不夸張的說，“文網(wǎng)”這東西，正如同“封建帝制”一樣，在清人手中，達到了我國數(shù)千年來的最高峰。故章太炎作《討滿族檄》，數(shù)清廷十罪，特列“反唇腹誹，皆肆市朝”與“焚毀舊籍，靡不燒滅”二罪于內(nèi)。

    關(guān)于清人為何如此偏愛文字獄，為何頻繁大興文字獄，正規(guī)的口徑一向是：這是因為滿漢民族*矛盾，是為了奴化漢人思想……然而，我也一向不能接受這樣的解釋。

    因為，這種說法解釋不了為什么漢人政權(quán)的朱明是我國文禍?zhǔn)飞显谇宄郧白顬槠婢U拔的一座高峰，解釋不了為什么還在打仗的康熙年間反而文禍甚少，天下大定的乾隆年間才開創(chuàng)了文禍?zhǔn)返男录o(jì)元……

    為什么只發(fā)生在清朝？這種說法，沒法解釋。

    須知，上面的理由，完全可以用在任何一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身上……但事實卻是，清朝才是例外，是異類，是“THEONE”

    自永嘉以降，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控制中原，甚至消滅掉南方漢人政權(quán)混一宇內(nèi)的次數(shù)，一掌難數(shù)，但如清朝那樣的深挖細(xì)找、縝密無遺，在歷代的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中，卻是絕無僅有，多數(shù)情況下，來自北方的統(tǒng)治者們皆如章太炎的評價：“胡元雖虐，未有文字之獄！”

    從北魏開始，一直到遼、金、元諸代，文禍難尋，雖然也有一些這樣那樣的傳說，但認(rèn)真梳理之后，真正靠得住的，只有這么三項。

    ……北魏崔浩史案、遼蕭觀音私伶官案、金張鈞罪已詔案。

    蕭觀音案與張鈞案上文已述，那很明顯只是皇族的內(nèi)斗，借題發(fā)揮，至于崔浩案，也更多的是鮮卑軍事貴族們對北魏漢化政策的反彈，是新老貴人間的戰(zhàn)爭。（崔浩事詳見《文禍—流遍了，郊原血》篇，此處不再贅述。）除了這樣的事情之后，我們很難再找到其它的事件，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者并不在乎治下的文人們在說什么，在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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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然有熙雍之治，字句皆無忌憚，又曰‘不諱體’”

    這句話，是朱權(quán)說的。

    他是朱元璋十六子，長音律，自號丹丘先生，嘗著《太和正音譜》，定新樂府體一十五家，其中的第五家即“盛元體”。許以“字句皆無忌憚”，可說一語中的。

    元人治世，讓文人看不懂的地方很多，比如他們重祭孔，重四書，卻廢了科舉，不以文字取士。比如他們極為防范民變，卻獨松文網(wǎng)。在元人文字當(dāng)中，“夷、狄、胡、蕃”這樣的寫法比比皆是，如果放到明清，可以說滿街都是“訕謗、諱礙”之文。宋朝的遺老們可以公開表示對宋朝的懷念，并且這還不妨礙他們繼續(xù)安居官位，類似嘲笑皇帝的《高祖還鄉(xiāng)》，抨擊政治黑暗的《竇娥冤》這樣的雜劇，都可以大搖大擺的上演，刊行，與清人那種縝密無遺，有殺錯沒放過的文網(wǎng)相比，簡直是天上地下。

    ……但這卻不能令我感到歡欣。

    魯迅先生曾說：“……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zhuǎn)過去。”而每當(dāng)我閱讀元朝的歷史資料時，我總會想到這句話，總會在幻覺中看到一個人，他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摳著鼻子，一邊隨意的揮著手，對下面跪著的人吩咐：

    “……只要他們手里沒刀，想說什么，都隨他娘便！”

    孔璋字于西元二零一二年三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