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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 第79節

    院子里一蓬蓬的芨芨草,青蒿,菜花,長勢極好,黃綠交雜,淹沒了地面,幾根油漆斑駁的廊柱支撐著坍塌的屋檐,坍塌處露出土褐色的草墊。一雙粉蝶在菜花間翩翩起舞,劉密看著這荒涼又生機盎然的情形,輕輕吐了口氣,松開握住腰際刀柄的手。

    穿過空蕩蕩的廳堂,他走到后院,這里同樣雜草叢生,一架落滿灰的秋千靜靜樹立在院心。忽聞身后簌簌作響,劉密立時抽出刀來,轉身指著搖晃的草叢,厲聲道:“誰在那里?”

    一團毛茸茸的黒東西從草叢里跳了出來,原來是只野狐貍,賊頭賊腦地貼著墻根一溜煙跑了。劉密虛驚一場,嗔怪地看它一眼,收刀入鞘,走到正房門前,用刀鞘挑開又臟又破的門簾,進去查看。

    家具擺設不知是被那女弟子變賣了,還是被司空家的人處理了,屋里只剩下土炕上的一張舊草席。劉密揭開草席,上面積年的塵埃受驚飛起,像深山里一種會爆炸的蘑菇,一碰就噴出煙霧。

    他早有準備地后退一步,揮了揮手,捂住口鼻。

    草席下什么都沒有,劉密失望地轉過身,卻見一道苗條的身影倚門而立。她戴著那張鮮紅古怪的龍王面具,穿著玄色潞綢衫裙,裙上繡著枝蔓交纏的西番蓮,懷里抱著一只黑狐貍,似乎就是他剛才看見的那只。

    她纖纖素手插在狐貍皮毛間,黑白分明,上面戴著一串明晃晃的金鈴鐺。

    劉密好像白日見鬼,驚駭無極,瞪大雙眼,呆了半晌,有些結巴道:“你……你是寧月仙?”

    月仙看著他這副表情,忍不住在面具下笑了,那笑意在眼中閃動,從語氣里瀉出來:“正是,劉大人,你在找我么?”

    她聲音被面具壓著變了調,劉密并不覺得熟悉。可笑他千里迢迢為她而來,一心一意要將她捉拿歸案,此時面對面,他頭腦里卻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

    午后的陽光透過千瘡百孔的窗紙斜照進來,無數細小的塵埃浮蕩在半空,滿屋子硝煙彌漫。

    劉密定了定神,心中起疑:她真是寧月仙么?畢竟看不見臉,別人假扮也很容易。

    月仙看出他的懷疑,道:“劉大人,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上回你和章衡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晚詞被綁架的事外人并不知情,劉密聽了這話,確信無疑,因知自己絕非她的對手,反倒將生死置之度外,平靜道:“你跟我去大理寺,我便告訴你。”

    月仙好像聽他講了個笑話,吃吃笑起來,眼波嫵媚地將他一掃,道:“你不告訴我,我便告訴都察院的御史,范宣是個女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鐵骨扇

    她的話好比當頭一棒,打得劉密措手不及,六神無主,原來章衡怕他擔心,并沒有把寧月仙發現晚詞女扮男裝的事告訴他。月仙也不確定劉密知不知情,這話更多的是試探。她見劉密神情愕然,倒像是才知道范宣是個女人,那么他們之間應該沒有男女之情罷。劉密慌亂中捕捉到月仙眼中的猜疑,忽然恢復了幾分冷靜。

    低頭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難怪她從不和我們一處解手,原來是女扮男裝!女流之輩竟能躋身金榜,真正是千古奇聞!”月仙審視著他,微笑道:“劉大人,休要裝模作樣,你們常來常往,你會不知道她是女人?”

    她的話好比當頭一棒,打得劉密措手不及,六神無主,原來章衡怕他擔心,并沒有把寧月仙發現晚詞女扮男裝的事告訴他。

    月仙也不確定劉密知不知情,這話更多的是試探。她見劉密神情愕然,倒像是才知道范宣是個女人,那么他們之間應該沒有男女之情罷。

    劉密慌亂中捕捉到月仙眼中的猜疑,忽然恢復了幾分冷靜,低頭想了想,恍然大悟道:“難怪她從不和我們一處解手,原來是女扮男裝!女流之輩竟能躋身金榜,真正是千古奇聞!”

    月仙審視著他,微笑道:“劉大人,休要裝模作樣,你們常來常往,你會不知道她是女人?”

    飛鵬幫與孟黨勾結,朝中耳目甚多,劉密并不奇怪她為何知道自己和晚詞常來往,正色道:“三當家此言差矣,我若知道她是女子,便不會和她來往了。”

    月仙道:“這是為何?”

    劉密道:“她與章侍郎那般親近,想必是兩情相悅,我何必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惹章侍郎猜忌?”說著這話,嘴里好似含了一片夏枯草,辛苦且澀,暗道:她若真是素不相識的女子便好了。

    月仙畢竟不知他們年少相識,被他說服,心頭抹去一片疑云,嫣然笑道:“那你不怕我把她的秘密捅出去?”

    劉密怎能不怕!可他現在出奇的冷靜,心知她真想害晚詞,早就把這個秘密捅出去了,何必在這里跟自己周旋。她從不為難女人不假,但她到底是個殺人如麻的瘋婦,什么事做不出來呢?萬萬不能叫她看出自己在意晚詞,讓她好拿捏自己。

    于是一臉淡漠,道:“我與她朋友一場,自然不愿她出事,但你若想以此威脅我,怕是要失望了。”

    月仙垂眸不語,手指在狐貍頸窩里輕輕撓著,心道呆子,我才沒有失望呢!那狐貍愜意地瞇起眼睛,搖晃著尾巴。

    劉密道:“不知三當家為何在此?”

    月仙好笑道:“這是我的房子,你這個不速之客倒問起主人來了。”

    劉密噎了一下,道:“司空觴當真是你師父?”

    月仙乜斜著眼看他,不是土匪看官員的眼神,而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嬌媚又頑皮,聲音帶著一絲甜膩,道:“是不是,與你何干?”

    這話說得好像劉密是她的情人,在責問她的過去。劉密有些不自在,神情一發嚴肅,道:“你與司空觴關系親密,司空觴失蹤那年,你加入了飛鵬幫,是不是你殺了他?”

    月仙道:“我憑什么告訴你?除非……”

    她輕浮露骨的目光將劉密上上下下一掃,劉密只覺自己沒穿衣服一般,臊得臉上泛出紅來。

    月仙笑了一聲,道:“除非你陪我切磋一番,我便告訴你真相,怎么樣,敢不敢?”

    劉密冷冷道:“承蒙三當家看得起,自當奉陪。”

    兩人走到院中,狐貍被月仙放在地上,走開幾步,蹲在墻角,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月仙從袖中取出一把鐵骨扇,打開搖了兩下,道:“劉大人,小心了!”說著合攏扇子,形如疾風,快如閃電,直直地刺向劉密。

    劉密急忙舉刀格擋,小小折扇鐺的一聲敲在刀鋒上,力道之大震得他握刀的手虎口發麻。

    月仙抬腳踹他小腹,生怕他躲不過,刻意放慢動作。劉密閃身避開,手腕一翻,揮刀斬她左肩。刀風凌厲,他倒是一點不留情,月仙惱了,扇柄架住刀鋒,左手一掌打在他胸口。

    她那手瑩白似玉,指如蔥根,打在身上卻像是鐵鑄的,劉密險些吐血,胸口火辣辣的疼。月仙見他眉頭緊擰,又是心疼,又是歡喜,他是為她痛呀!這種難以言喻的快意,大抵就是男人愛在床笫間欺負女人的原因,無關rou體,僅僅是看她哭泣,求饒,抑或反抗,便有心靈上的慰藉。

    女人何嘗沒有呢,只不過先天力弱,大多數女人沒有嘗過罷了。

    斗不到二十回合,劉密又挨了她幾掌,一下輕似一下,最后一掌倒像是撫摸。劉密心中氣惱,出手愈發兇狠。月仙游走在他周圍,衣衫簌簌作響,身法快得看不清,語氣卻很輕松道:“劉大人,加把勁,捉住我,你可就名揚天下了!”

    她每說一個字,都好像在不同的方位,像蜘蛛吐絲,纏得劉密頭暈腦脹,亂劈一氣,恨恨道:“我捉你是職責所在,并不是為了名利。你和你那幫同伙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遲早要伏法,休要得意!”

    月仙在他背后站住,冰涼的扇柄抵著他的咽喉,他身體瞬間繃緊,手攥著刀柄,不敢亂動。

    月仙柔聲道:“劉大人,你一再激我,就不怕我殺了你?”

    劉密額頭一層細汗,臉色泛白,胸膛微微起伏,道:“你要殺我,易如反掌,我怕有何用?不過殺我之前,你能否告訴我,司空觴現在何處?我也好死個明白,免得下輩子還惦記著這事。”

    月仙比他矮半頭,另一條手臂也環上他的脖頸,整個人好像吊在他身上,道:“你去見司空玳,他可有告訴你,他母親是怎么死的?”

    天氣暖,兩人衣衫單薄,她柔軟飽滿的胸脯貼著他硬挺的脊背,彼此觸感分明。

    劉密想這瘋婦好不知廉恥,也無可奈何,道:“他說是病故。”

    月仙冷笑一聲,道:“他父親殺了他母親,我親眼所見,他心知肚明。不信,你去問他,看他怎么說。”

    這話分明是不想殺自己的意思,劉密松了口氣,道:“那司空觴……”

    “是我殺了他。”月仙坦然承認,扇柄摩挲著他的喉結,道:“你叫我一聲好jiejie,我便告訴你他尸體在哪兒,讓你做個明白鬼。”

    劉密咬了咬牙,道:“誰知道你長得美不美,也許是個丑八怪,老婆子,我叫了這一聲,下輩子都惡心。”

    女人最受不了別人貶低自己的容貌,抬高自己的年歲,老和丑是比洪水猛獸更可怕的字眼,尤其從心許的男人嘴里說出來。

    月仙急道:“我不丑,也不老!”說著醒悟過來,笑道:“好啊,你想看我的臉,我偏不讓你看。”

    劉密冷笑道:“你只是長得太丑,不敢讓我看罷了。”

    月仙不為所動,見紅日西沉,天光將盡,收了鐵骨扇,道:“劉大人,今日一見,甚是投緣,姑且饒你一命,這條鸞帶便留給我做個表記罷!”

    劉密只覺腰間一松,那條石青鸞帶便被她抽走了,又羞又惱,罵道:“你這瘋婦,好不要臉!”

    待要去搶,月仙縱身飛上屋頂,張揚的玄色衣裙宛如一朵盛開的墨池牡丹。她回過頭來,揚了揚手中的鸞帶,龍王面具在夕陽下愈發鮮紅奪目,轉眼不見了蹤影。

    劉密氣得絕倒,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見那黑狐貍還蹲在墻角,看自己笑話似的,沒好氣地瞪它一眼,忿然離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學士

    這日晚飯后,章衡和晚詞坐在會館花園的亭子里聽紹興戲,莫涇走過來說池珠求見。章衡最近忙昏了頭,哪里還記得池珠是誰,晚詞見他一臉茫然,提醒道:“就是那個從淮安府跟我們來杭州的山東藥材商。”章衡道:“哦,是他,他有何事?”莫涇道:“他說那一船藥材賣得差不多了,想再當面謝大人,還帶了那名胡姬來。”章衡意味深長地看了晚詞一眼,道:“讓他們進來罷。”花徑兩旁點著石燈,胡姬穿著楊妃色窄袖羅衫,露出大片雪白肌膚,腰間系著銀蔓垂花紫帶,搖曳生姿地跟在池珠身后走了過來。

    這日晚飯后,章衡和晚詞坐在會館花園的亭子里聽紹興戲,莫涇走過來說池珠求見。

    章衡最近忙昏了頭,哪里還記得池珠是誰,晚詞見他一臉茫然,提醒道:“就是那個從淮安府跟我們來杭州的山東藥材商。”

    章衡道:“哦,是他,他有何事?”

    莫涇道:“他說那一船藥材賣得差不多了,想再當面謝大人,還帶了那名胡姬來。”

    章衡意味深長地看了晚詞一眼,道:“讓他們進來罷。”

    花徑兩旁點著石燈,胡姬穿著楊妃色窄袖羅衫,露出大片雪白肌膚,腰間系著銀蔓垂花紫帶,搖曳生姿地跟在池珠身后走了過來。

    兩人在亭子外行了禮,章衡讓戲班子停下,道:“池掌柜,這一向生意可好?”

    池珠道:“托大人的福,一切順利。前幾日便想來請安,只怕大人公務繁忙,沒空理會,今日才斗膽帶著義妹葛依花厚顏求見。”

    章衡半垂著眼瞼,打量那胡姬,道:“你這義妹多大了?”

    池珠忙道:“十七了,原是小人從一名蕃客手里買來的,路上生了病,全靠她悉心照料才撿回一條命,于是認了義妹,想給她找個好人家。大人若是不嫌棄,留在身邊伺候,也是她造化一場。”

    章衡從來不喜歡送上門的女人,送不如偷,這話用在他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明明不想要,他卻不言語,做出有些心動的姿態要晚詞著急。晚詞才不上他的當,自顧自地吃點心。

    章衡余光瞥著她,朝葛依花招了招手,道:“你過來,讓我瞧瞧。”

    晚詞心中冷笑,看你能瞧出什么來。

    葛依花走上石階,忽然腳下一絆,帶著一陣香風,滿臉驚慌地撲向章衡懷里。

    章衡見慣了這招數,心道一點新意沒有,正要伸手扶住她,被人攥住胳膊,猛力拉了一把。章衡猝不及防,身子不由自主離了石凳,撞在晚詞身上。

    葛依花撲了個空,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叫一聲。

    晚詞被章衡一身硬骨頭撞得生疼,吸了口涼氣,瞪他一眼,松開了手。

    章衡不想她有這么大的力氣,險些將自己拉個跟頭,詫異地看她片刻,抿唇忍住笑意。

    晚詞看著葛依花,關切道:“姑娘,你怎么樣?傷著沒有?”

    葛依花雙手撐著地面,抬起巴掌大的俏臉,蹙著眉頭,一雙碧眼中泛著幽怨,楚楚可憐道:“奴沒事。”

    池珠在亭外陪笑道:“妮子膽小,乍見大人威儀,難免出錯,大人莫怪!”

    晚詞讓絳月扶她起來,歉然道:“是我不好,被那些刺客嚇怕了,看你向章大人撲過來,只當也是刺客,情急之下拉了章大人一把,害你摔疼了,真是過意不去。”

    葛依花神情微僵,垂首輕聲道:“大人言重了,是奴冒冒失失,讓大人受驚了。”

    莫涇等人正奇怪,這胡姬分明是要親近大人,小范主事為何這般不懂事,攔著大人受此艷福,聞言恍然大悟,個個在心中佩服,到底還是小范主事機警,難怪大人喜歡他呢!

    果見章衡動容道:“少貞這份心意,當真是無人能及。”

    眾隨從心服口服,晚詞淡淡道:“這都是卑職的本分,不值一提。”

    章衡又夸了她幾句,轉頭對池珠道:“池掌柜,你也聽見了,我身邊著實不太平,你義妹跟著我不免擔驚受怕,你還是領她回去罷。”

    池珠知道這種話都是托辭,他沒看上葛依花是真,也不好再說什么。臨去時,葛依花深深看了章衡一眼,那如怨如慕的秋波比三十年的女兒紅還醉人。章衡卻是個海量,吃這一眼,也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