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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國好好學習生活 第448節(jié)

    車子開到北村珍卿家東門外,見他們家墻外樹蔭下有歇涼的村人,珍卿拉三哥下車朝周圍看了兩圈,三哥也隨著她的視線四下觀望。

    樹下歇涼的村民張嘴瞅他們半天,竊竊地議論說他們是哪個城里來的客人,忽見一個身材板大的中年人喊道:“大小姐,大小姐,是杜太爺家的大小姐回來嘞,大小姐有年頭沒回啦。”他一說其他人立刻也驚了,紛紛站起身走來跟珍卿說話,跟著汽車跑的小孩子也圍上來。

    三哥就聽人們一直叫珍卿“大小姐”,小妹笑盈盈地跟大家招呼問好,感謝大家這么多年還記著她,叫保鏢三福、四喜給大家發(fā)糖吃。除了從海寧帶來的摩爾登糖——味道非常鮮甜的那種,還有牛奶糖跟牛軋?zhí)且捕己贸?,巧克力價錢貴不少倒不敢逢人就亂發(fā)。

    村里人哪里消費得起這類洋糖?有錢也不過吃些紅糖、白糖還有走街竄巷賣的鼓糖,有小孩子拿到保鏢們派的洋糖,立時饞得連糖紙都給吃進去的,有小孩夸張地說玉皇大帝吃的糖也不過這樣。有成年人就如獲至寶地捧著糖回去,大約要拿給家里的孩子們吃。

    外頭這么熱鬧早驚動里頭人,管家黎大田親自開得側(cè)門,對著背對門的珍卿和三哥瞅了瞅,眉毛疑惑地聳了又聳,忽然大驚喜地叫嚷一聲:“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回來了,快快快,都叫人去,都張羅起來,大小姐回來了,大小姐帶著姑爺回來了……”一連驚喜喊著一邊吩咐她老婆,說趕緊叫族里的婦女們過來整治飯食,就說大小姐帶著姑爺回來了。

    珍卿拉著三哥踏進高門檻兒,親切又好笑地挽著三哥說:“大田叔原來是最穩(wěn)重,今天也成小孩兒了?!比绱蛄恐奶帓斓睦苯犯?,珍卿順勢跟他解釋院房的格局。

    他們現(xiàn)下站的地方是二進院,南邊是廚房、倉庫跟雜貨房,北邊是杜太爺往年待外客的地方,南房前頭是工人們做活的地方。杜太爺覺得敞開大門會露財,南邊頭一進院的大門長年閉鎖著。珍卿指著他們剛才進來的門,說這是她跟祖父往年進出的東側(cè)門,西南角開的小門是給工人們進出的。

    三哥攬住她恍然大悟說道:“怪道我看不明白呢,祖父自來是個講究人?!?/br>
    大田叔跑去到處吩咐人忙起來,回來紅著眼圈跟珍卿和三哥問好,說料不到這么快就回來了,好些東西都沒有準備妥帖呢。說大小姐一小不愛吃腌的rou,養(yǎng)的幾頭大肥豬一頭也沒有殺,就等著大小姐回來現(xiàn)殺吃新鮮的,現(xiàn)在只能去rou鋪里買rou先對付著了。

    珍卿看大田叔激動地一直抹淚,也忍不住動感情地跟他聊了好一會。終于大家情緒平復一些,大田叔說領(lǐng)著珍卿夫婦到后面安置,可是多少人找大田叔問事回事,珍卿連忙說叫大田叔去忙活自己的,沒道理她自己家還能摸不清道。待會把事情都安排好,她給家里傭人和工人帶的東西給大家分發(fā)下去。

    大田叔就叫他的大兒子長喜過來,說跟在大小姐跟姑爺身邊侍候著。

    珍卿挽著三哥一行向后面走,一邊給他介紹后一進的房屋結(jié)構(gòu)和用途。正在介紹她多年前的外書房時,族長向淵哥跟杜氏族老一擁而至。

    向淵堂哥問珍卿跟新姑爺回來,咋不叫玉璉玉瑛先回來說一聲?他說珍卿家這老屋子不過才收拾好,他們正說明天把廂房布置成新人洞房。新姑爺這些年頭次上杜家莊來,怕他們事務繁忙不能久留鄉(xiāng)中,自然不能勞動他們夫婦一一拜訪親友??墒强偟镁埤R各鄉(xiāng)的親朋好友,好歹讓大家認一認新姑爺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著向淵哥。

    珍卿看這些老態(tài)龍鐘的族人,現(xiàn)在完全不是多年前的孤女心態(tài)。對于向淵哥她自然是無限感激,至于跟她和向淵哥同輩的杜向甫、杜向秦,還有跟杜教授同輩的杜騏邁,她雖然難以發(fā)自肺腑地尊崇愛戴,在這多事之秋也不必對舊事耿耿于懷。

    她不忙著回答族老們的問題,先鄭而重之跟他們介紹三哥,三哥也禮數(shù)周全地跟族老們見過,他本來要跟大家握手卻見他們不習慣,便依據(jù)各人輩分鞠躬點頭。

    緊接著,珍卿對向淵堂哥等耐心解釋,他們此番回禹州是公私兼顧,于私就是回來看望尊親鄉(xiāng)黨,于公就是跟考察本縣教育文化之事。在杜家莊待不了幾天就要走,向后還要到楊家灣看望老姑奶奶,再后縣里還有一些公事要辦理。所以不可能樣樣依隨繁文縟節(jié)來辦,新姑爺把莊上的親友認一認就行了,其他遠處的親戚著實是等不了——其實珍卿自來沒走過什么遠處親戚,也不了解都是些怎么樣的人。

    珍卿說完暗覷眾位族老的表情,便知他們對她的說辭不解不滿不服。鄉(xiāng)下宗族地方很在乎結(jié)婚認親,族里孩子在外面娶了城里姑娘,若不辦個喜宴叫大家認一認親,依著老禮還覺得他們不算結(jié)婚呢。三哥是男方規(guī)矩當然不那么死板,可是新姑爺認妻家親屬也是老禮,這幫墨守成規(guī)的老族人自然心里不憤。

    不過如今形勢已經(jīng)顛倒過來,他們想彈服擺布珍卿是萬萬不能了,眼下他們即便不解不滿不服,還得堆出滿臉的笑意附和他們曾經(jīng)蔑視的jian生子,以期她繼續(xù)造福她的鄉(xiāng)梓宗族。

    珍卿說了行程規(guī)劃和緣故情由,三哥便開始熱情詢問各家的住處,說今日風塵仆仆而來,這個時間貿(mào)然登門也恐不恭,他們夫婦改日卻要鄭重登門拜訪的。然后就請教向淵堂哥晚飯怎么安排。向淵哥黎大田早吩咐了晚飯,今天就由他們這些老先生先陪遠客一頓,明天才是闔族擺流水席與他們撣塵接風。

    關(guān)于接待衣錦還鄉(xiāng)的珍卿與他丈夫的事,族老們借珍卿的正廳繼續(xù)商議。商議得差不多黎大田招呼吃飯了,珍卿他們一幫人一同走出正房,就聽見外頭人聲鼎沸鬧哄哄的。

    珍卿抬頭就見院子四面的圍墻上,密密麻麻騎滿了看熱鬧的村民和孩子。大田叔正叫工人拿棍桿子驅(qū)趕他們,還有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喊:“大小姐,大小姐,才剛發(fā)糖我沒得在,大小姐家里金元寶銀元寶,積善積福一個都不得跑,大小姐發(fā)糖不要漏掉我一個哦。”可是發(fā)糖漏掉的何止一人呢,那口條利索的小孩子剛才一嚷,滿耳都是小孩子們要糖的聲音,夜幕中小孩們一只只手向這伸,還真有點叫人頭皮發(fā)麻呢。

    珍卿跟三哥見狀真哭笑不得,見族老們作聲作調(diào)地叱喝轟趕,他們連忙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要趕,便叫保鏢三福、四喜再拿糖出來發(fā),不過叫他們告訴大家糖是有數(shù)的,之前得過的就不要再來拿了,要不然一發(fā)完別人就沒得吃了。

    雖被這么多人看猴似的圍觀,珍卿被少時的舊房舊物舊人包圍著,心中還是難以名狀的欣欣然感。

    終于打發(fā)走了要糖的小孩子們,杜家的人們也在夜幕中上桌吃飯了。依著杜家莊規(guī)矩女人可不能上桌,但珍卿作為這個院子的繼承人,還是族中最炙手可熱的麒麟才俊,大家還要賴她關(guān)照杜氏前程和子弟命運,誰也沒有資格說不叫她上桌。眾族老不管怎么跼蹐別扭,都要咬著牙在席面上把話都說漂亮。飯桌上族老們并未談及累心的話題,就是不停地恭維珍卿夫婦,再加上詢問他們外頭的事業(yè)。

    這天晚上的接風宴之后,珍卿把向淵哥跟錦堂侄子留下。錦堂侄子叫人把長子杜玉璋也叫來。珍卿開門見山地跟這三個本族近人提問,若異日禹州也像北方的淪陷區(qū),被東洋人的鐵蹄踏平鄉(xiāng)土,杜氏族人應該如何在亂世中自處?

    這祖孫三代聽聞此問都頗凝重,最年輕的杜玉璋問珍姑奶奶何以有此問,但他不及問得更多,他的父祖示意他暫且不要多言。

    向淵堂哥和錦堂侄子都讀經(jīng)閱史,通曉古今,認為泱泱華夏不是誰想滅就能滅的。向淵哥還對著兩百年前一樣的明月,講述先輩流落到這禹州的睢縣,在此篳路藍縷、開基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他說杜氏祖先在明時一度顯赫,有位老先人做到禮部尚書一職,杜氏在清代也以耕讀舉業(yè)為正務,可惜卷入奪嫡之爭被波及了,僥幸脫死的族人便移居此地扎根繁衍,不到兩百年又重現(xiàn)往日的繁盛,可見世上事再艱難終究事在人為吧。

    珍卿聞言不得不在心內(nèi)感嘆,老一輩人還是有些唯心主義的。問他們有沒有想過離開家鄉(xiāng)。

    錦堂侄子說,若是東洋賊寇一來便說要走,杜家莊本姓外姓幾百口子人就不少,何況近鄉(xiāng)也有他們繁衍茂盛的本家。向淵哥祖孫三代有強烈的仁人君子風,他們認為若是非離開不可,便一定是闔族闔村地離開??墒浅汕先f的人背井離鄉(xiāng)談何容易,出去到外面住哪里吃啥子,娃兒們的生計婚娶學業(yè)都怎么安排呢……

    珍卿被向淵哥一家說得難過了,她想世人真是如此,不到禍劫臨頭就不認同最決絕的辦法??墒窃捰终f回來,東洋人確實還沒有打進來,政府的武備不說固若金湯,也不可能真正不堪一擊啊。連何建昌先生都建議他們言行謹慎,他們怎么可能大肆鼓吹亡國論,再慫恿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呢?一旦驚動當局擔個妖言惑眾的罪名怎么辦?

    珍卿平心靜氣地看著他們,講起似乎不大相干的事情:

    “我有個忘年交洪菲菲女士,他父親、弟弟、丈夫都是文物專家,這三個人都在平京博物院工作,六年前東洋鯨吞北方領(lǐng)土,政府命他們從速將文物南移。文物承載的是我中華千年文脈,國家亡了還有復國的一日,文脈一斷民族就慢慢地消亡了,中國連綿的歷史文化是文物和書籍承載的,可是擔起文物、書籍保護使命的終究還是人。須知能夠綿延宗族血脈和風骨的,終究也還是人啊。

    “你們煞費苦心想著闔族闔村的人,我感佩之至自愧不如,可是中國是衰老孱弱的老牛車,東洋是氣焰騰騰的大卡車。實事求是地講,一開始就跟東洋人硬拼到底,舉國的資源和人材都打光拼光了,我們離亡國滅種就真的就不遠了。向淵哥、大侄子、玉璋,我現(xiàn)在是想告訴你們,現(xiàn)在這個要命的關(guān)頭,你們要像兩百年前的杜氏先人一樣,給這個姓族留下火種血脈,不要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一旦這個籃子不小心摔跌,所有的雞蛋都不能幸免。”

    向淵哥和杜錦堂都是神情凝重,最后異口同聲地道:“珍meimei(姑姑)意下如何?”珍卿就如此這般講了她的計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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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3章 磁心何曾易朝夕

    第二天, 珍卿夫婦一行浩浩蕩蕩前往南村,攜帶一件件來自大都市的時興禮物拜訪族人。更大的亂世將至,珍卿沒有送華而不實的東西, 通通送女性喜愛的金銀珠寶——除了給向淵哥家的人送得多,尋常族人也沒有送得過分多, 達到不失禮的程度就好了。這種東西平??梢源鞒鰜盹@擺, 逃命時也容易卷進包袱攜帶。

    見珍卿夫婦言語行事這樣敞亮, 原本還忐忑的族老們開始明堂正道地提要求了。總體意思是恭維珍卿是清高學者, 自己一呼百應、炙手可熱不說, 又嫁得大都市的富貴高尚門第,自家受益無窮自不必言,對國家民族的貢獻也有目共睹。她能有今日的功成名就, 更該念杜氏族中撫念之恩,也更該栽培本族近親的子弟吧?

    教過珍卿幾天的九先生牙豁嘴歪了,也給珍卿掉了半個鐘頭的書袋子, 大意是叫珍卿興盛文教、扶持本族, 讓那啥基金會多多扶持杜氏子弟, 不要花許多冤枉錢饒世界栽培外姓人,這樣本末倒置恐會惹人笑柄的吧。這幫食古不化的族老得寸進尺, 得了點甜頭還想更多甜頭, 誠是不足與謀。

    珍卿夫婦對這些話不過置之一笑,興華教育基金會救濟的是天下寒門才士, 若只用于讓杜氏一族興旺發(fā)達, 那他們怎敢皇皇然向民眾講述教育救國?能否得到基金會的獎學金資格, 端看杜氏子弟各人的本事造化。其實興華基金會這個項目開展之前, 珍卿也跟向淵堂哥透過消息, 珍卿在魯州在看到杜氏子弟的資料, 考得上的就算是他們自己的本事,考不上的就只能怪自己沒能耐。

    珍卿再次向在場的諸人說明宗旨,不管他們?nèi)绾稳鹤h沸騰她都不管。珍卿夫婦除了送給各家常禮,還有一份更大的禮來平息族老們的怨心。

    珍卿夫婦跟向淵哥一家商議好了,以后珍卿家里幾頃地每年的出息,并三個店鋪每年的利潤,都用于扶持莊上的民生教育,扶持對象包括莊上本族跟外姓。一切有關(guān)本莊人公共利益之其他事項,經(jīng)費也皆可從珍卿家出息中取用,就相當于是杜家莊提供了慈善經(jīng)費。珍卿夫婦對此事只定一個大方向,具體事務就由向淵哥一家人負責經(jīng)管。

    本質(zhì)上,珍卿這次衣錦還鄉(xiāng)受惠的還是族人,然而她也曉得莊上外姓人難免眼酸心妒,所以也就大方地給外姓人一點甜頭,這也是為長遠的將來考慮。

    此論一出舉莊嘩然八鄉(xiāng)驚動,珍卿在向淵哥一家協(xié)助下,找了本莊本族的德高望重者十二人,讓他們做杜家莊這個鄉(xiāng)土慈善機構(gòu)的共同管理人,但該機構(gòu)會長只能從杜向淵家里推選,且會長有一言決事、乾綱獨斷的權(quán)利,這是珍卿再三當著眾人強調(diào)的。珍卿是杜太爺家產(chǎn)的繼承人,她既然發(fā)了話就不容質(zhì)疑,別人不管如何背后毀傍都難改變此事。

    回到杜家莊的第三天,珍卿帶三哥給她奶奶跟親媽掃墓。作為一個相信人在燭滅香消后,就會如風煙一般消散于天地間的人,珍卿任由大田叔擺弄香燭供品,只同三哥跪在地上默哀了一會,不像許多人上墳時跟往生者絮絮念念的。

    掃完墓頂著仲夏的陽光回去,珍卿吃完午飯就躺下了,三哥陪著她并沒有多余的話。這次一走以后就不容易回來,她的心緒他都能理解。

    午后遠近訪客絡繹前來,珍卿有點中暑懶得動彈,來的客人若非至愛親朋,就是三哥到前面幫忙應酬。三哥向來禮儀周備、言談可親,雖然莊上人聽普通話費點勁,三哥的神態(tài)風度也足夠動人了。其后,莊上但凡見過三哥的對他印象都頗好,“長得排場會說話”是鄉(xiāng)人對他最高頻率的褒獎。

    四里八鄉(xiāng)能跟杜家莊人沾點親故的,都興勢勢地跑來杜家莊看珍卿夫婦。東橋鎮(zhèn)甚至整個睢縣都曉得,當年早婚市場上的釘子戶杜大小姐,找了個又本事又排場的尊貴女婿,如今杜大小姐以身家在造福鄉(xiāng)黨,現(xiàn)在絕無人再提她那重jian生子的身份,再提她就都要贊她少年時就氣象不凡……

    已經(jīng)從魯州回到睢縣的潘文紹,正遭受著母親天羅地網(wǎng)式的相親轟炸,每天見一個言談無物的鄉(xiāng)紳小姐,簡直比生在煉獄里還難受。潘太太卻自覺比他還難受呢,她天天不管出入哪家的門庭,總有人嘰嘰呱呱談起杜家大小姐。潘太太聽得耳朵生繭子,又不好嗔惱過態(tài)引人猜疑。

    想當年杜家那個活閻王似的傻妮兒,讓他們潘家求親不成反成笑柄,好長時間是全縣人家的談資。潘太太當年叫丈夫送兒子出去躲避言禍,才漸漸地風頭過去事態(tài)平息。

    如今杜家的妮兒出息得大發(fā)了,回睢縣省親鬧到全禹州都曉得她回來。有知道潘杜兩家聯(lián)親舊事的壞東西,還會故意當著潘太太提起杜大小姐,說她可著全世界都響當當?shù)拇蟛排癫坏Τ擅?、婚姻美滿,聽說今年已經(jīng)生了個大胖兒子呢。潘太太有時也在心里暗暗設想,若是當年由那個妮兒繼續(xù)念書,現(xiàn)在會是如何的光景,可是每逢想到她就要呸呸兩聲趕緊打住,那一個架勢比公主娘娘還大的杜大小姐,她還是不想要來做兒媳婦的啊。

    珍卿不曉得潘太太的痛苦,更不會在鄉(xiāng)人面前得志猖狂,連自幼怠慢欺侮她的族人們,她都在竭盡心力地替他們著想,其他不相干的人還跟他計較啥呢?

    譬如她家東南邊的余二嫂,她兒子娶妻生子她都做奶奶了,家里添丁進口他丈夫又掙得少了,她如今也要一天到晚地勞作不停。珍卿頭一天傍晚回村時,余二嫂在村南老遠的地方種菜,晚上回來糖果已經(jīng)發(fā)派完了,她在家慪得晚飯也吃不下去就去睡。翌日又逢杜大小姐去南村訪親,翌日余二嫂來討糖被黎大田的老婆轟走了,到第三天卻又鼓起勇氣來找珍卿討糖果。

    這余二嫂從前挑唆紅姑離家出走,珍卿小時候也受過她一些閑氣??煽粗诓蛔〉娘L霜老態(tài),還有被艱辛生活磨出來的神經(jīng)質(zhì),來跟主人家討糖果跟來討債似的。珍卿發(fā)現(xiàn)自己對余二嫂沒有多余情緒,心里淡淡的不欲多理會她,轉(zhuǎn)身叫三福、四喜找糖給她??墒菨M院房再也找不出來一顆糖,珍卿叫大田嬸包點白砂糖給她。就這樣余二嫂話里還有碎茬兒,說現(xiàn)時下越有錢的人就越摳門,在外頭得了潑天的富貴個個吃金喝銀的,卻只拿點受潮不要的剩料打發(fā)鄰里。

    珍卿真對這種人物不動情緒了。三哥問珍卿幼時受過這個婦人欺負嗎?珍卿不以為意地嘆息著道:“有我祖父這個鎮(zhèn)山太歲在,別人絕不敢跟我動手的,可是若說到口舌辯才,余二嫂可比不上我這讀書人?!?/br>
    三哥聞言會心地一笑道:“幸虧祖父對你嚴加管束,不然你這脾性早在莊上稱王稱霸了?!闭淝湔f她絕對是個老實人,從來不愿意稱王稱霸的,有消停日子過真愿意當個米蟲。

    他們預備明天就離開杜家莊,這時家里傭人和保鏢又在收撿行李了。從海寧帶的東西一路送得差不多,珍卿也預備把老家的貴物收拾帶走。明天往楊家灣拜望姑奶奶一家,回程經(jīng)過睢縣跟啟明先生們一會,再到磨坊店望一趟李師父,他們就要回海寧了。

    珍卿說小時候埋怨沒有親友走動,一年半載走不了幾回親戚放不了幾回風,現(xiàn)下反而要慶幸省事了。

    這天晚上向淵哥父子又來了一趟。

    錦堂侄子說族里有了珍姑姑這份錢,認為該把莊上通到大路的沙石路,還有大路通到縣里的沙石道整修好。

    珍卿聞言,立刻肅然地跟向淵哥父子強調(diào),現(xiàn)在經(jīng)營死物不如造就活人,還是把錢投資莊上的讀書種子為先,杜氏族里得了基金會獎學金的優(yōu)等生,她以后在外面自然會照料一二。那些不是最優(yōu)秀但愿意念書的,但凡能考上中學大學的,就得通通給他們送出去念書,錢不夠她這當長輩自然會幫扶杜氏子弟。至于通往村外和縣里的路,大可不必太著緊,四里八鄉(xiāng)磚窯太多燒磚掙錢少,莊上人還是另尋生計為宜。

    向淵哥和錦堂侄子聽得莫名,但他們都覺得珍卿確非常人也,她一再這樣交代必然是有深意的。珍卿正在想,該交代他們異日將磚窯毀掉更好,這時心有靈犀的三哥對向淵哥父子解釋道:

    “一條坑坑洼洼的道路,會讓莊上的人出去艱難,可外頭人要進來也艱難。古時大爭之世,與世隔絕的地方反能免于戰(zhàn)禍。雖然世道不進民生艱難,住在桃花源遠離戰(zhàn)禍何嘗不是福氣?”

    向淵哥父子也是舊式的讀書人,立刻領(lǐng)會了珍卿夫婦的意思,珍卿又囑咐他們留意軍事形勢,以后形勢不好最好把莊上的磚窯都毀掉。杜向淵跟杜錦堂回去后反復琢磨,覺得見過世面的人就是高瞻遠矚。

    翌日,向淵哥將幾份銀行存單交給珍卿,告訴珍卿這是杜氏闔族保命壓箱的錢,就是預備有塌天之禍的時候用,他說相信珍卿一定會幫忙妥善處置,珍卿說可以兌成黃金和美金,或許還會在外面購置一些產(chǎn)業(yè)。向淵哥擺擺手對她托付道:“若果有珍meimei說的淪喪之日,珍meimei不必說這些錢出自于我,就說是珍meimei的體己贈他子弟用吧。這也珍meimei扶持家族,我們才艱難攢下的一點家底?!?/br>
    珍卿怎么可能愿意擔這虛名呢,早晚還是會交給向淵哥家管事的人吧。

    講完要緊的事兩方人鄭重地道別。珍卿看著舊時代兩代族長的背影,相互攙扶著緩緩地離去了。她跟三哥不由地肅然起敬。

    翌日臨行之前,向淵哥的長孫玉璋來請珍卿,意思族內(nèi)已經(jīng)將她記入了譜系,族人念其恩惠也愿她去拜拜杜氏的祖先堂。

    當年珍卿在美國波士頓辦畫展,曾經(jīng)給向淵哥畫過一幅肖像畫,背景里杜氏祠堂外有一對楹聯(lián):耕讀傳家春秋有三味,詩書濟世寒暑備五常。五常即指“仁、義、禮、智、信”也。這一日,她在杜氏祠堂前又看到這副楹聯(lián)。

    族老們陪同珍卿夫婦穿過前堂,一路來到后面供奉先人牌位的祖先堂。珍卿看到祖先堂門上的對聯(lián)是:仟佰世仁德音容猶在,一萬年禮義俎豆長存。這副對聯(lián)根本的意思是說,因杜氏宗教一代代講究仁德禮義,所以他們的血脈從來沒有斷絕,而祖宗的仁德光輝也借著子孫們,一輩輩繼承發(fā)揚繼續(xù)造福他人。

    珍卿恭恭敬敬地跪到墊子下,虔誠地對著杜氏祖宗牌位行了大禮,起身時心內(nèi)有難以言說的神圣感動。

    珍卿對于舊式宗族的所謂道德,一直是不以為然的,因為多數(shù)掌握族權(quán)的宗族老人,不過借著族權(quán)宣揚禮教、壓抑人性。有權(quán)勢者更是損公肥私、以強凌弱,珍卿在鄉(xiāng)下那些年也見得多了。

    可是向淵堂哥一家絕然不同,向淵哥和他的長子杜錦堂、長孫杜玉璋,都是具備仁義禮智信的五常君子。她想杜氏先祖內(nèi)外兩副對聯(lián)的深意,原本不是要培養(yǎng)杜向秦、杜向甫、九先生這種封閉貪叨的偽君子,而是要培養(yǎng)向淵哥一家人這樣的克紹箕裘、公心愛眾的仁人君子。她這一刻對杜氏先祖有了真心的敬重。

    珍卿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看著第三進東廂房搖蕩的芭蕉,看著這個容她生長的地方,眼眶陣陣地酸漲,心里也墜墜地發(fā)痛,三哥由她宣泄一會情緒才出發(fā)。

    他們離開杜家莊直奔楊家灣去,路過睢縣聽說縣中又在挨門挨戶收捐。再次同行的玉瑚和玉瑛,便解釋起睢縣名目繁多的捐稅,說前陣子警察局才在收房捐,珍姑奶奶回來前兩天,是衛(wèi)生局收衛(wèi)生捐并社會局在收社會捐,而現(xiàn)下是工商局收米絹、面絹、鹽捐、堤工捐,像當兵的每年收餉捐、護國捐,卻是不分時間不計次數(shù)的……

    路上有從睢縣城里出來的人在議論,說為城里人抗捐的一些舊事新聞,說有個邵寡婦交不出那么多錢,當兵的搶走她給兒子娶老婆的錢,她兒子暴怒抗捐被當兵的抓了,邵寡婦氣急跑到兵營外撞死了。還有另一家的落魄人家交不出足份的捐,當兵的要扒房子也鬧出人命了……

    珍卿和三哥聽得不可思議,聽人說禹州省主席為人清廉守正,既無貪腐惡習也不喜歡搜刮,怎么睢縣境內(nèi)也這樣民不聊生?旋即又沮喪地想明了事理。

    現(xiàn)在任何地方都是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省市里的軍團長、省主席是流水的兵,那些盤踞地方的兵警、紳商、流氓,才是一個地方真正鐵打的營盤。一個外面派來的上位者若要保持自己的權(quán)力,就必定要照顧下頭統(tǒng)治階層的利益。各衙門收上來的正稅都不夠用,不收苛捐雜稅正稅怎么摟得住他們花呢。

    直到至楊家灣見到了久違的近親,珍卿因捐稅產(chǎn)生的糟糕心緒才稍微平復些。姑奶奶家的三兒三女并其家小,能來的都來了楊家給珍卿夫婦接風。珍卿第一件事先介紹三哥給楊家的親戚,大家見了他溢美之辭不絕于口,三哥應付得駕輕就熟自不必說。

    大房的表伯表娘扶著老姑奶奶,姑奶奶拉著珍卿的手就不放了,多年不哭的老人家莫名哭了,說想不到她們祖孫還有團聚鄉(xiāng)中的一日。本來說要從美國回來的繼云表哥,就因為戰(zhàn)亂一拖再拖沒回來,姑奶奶說起來怕見不到他最后一面。

    珍卿拿著手帕給老姑奶奶揩淚,溫聲細語地勸解安撫了好一陣,直到請老姑奶奶高坐下來,她才有隙跟長輩們親熱地相見一番,又給丈夫先介紹輩分高的長輩們,連姑奶奶的老丫鬟余奶奶恭敬認了。只是二表伯外出辦事尚未歸來,而二表娘病骨支離已難以起身……

    然后便是下一輩的宏云表哥和若云表姐等,再介紹二房的若衡表姐夫婦——若衡表姐跟他表哥生了不少孩子。錦添表哥之母大表姑媽一家也在——錦添表哥自己一家倒是沒有來。若衡姐的婆母二表姑媽一家也在。三表叔夫婦領(lǐng)著兩個小孩子亦在座中,對著珍卿夫婦連聲致了幾遍謝,與楊若蘭相關(guān)的往事心照不宣,此刻無須多言了。小表姑媽的兒女孫輩也都來了。

    這一番廝見比大觀園里還熱鬧。珍卿和三哥虧著都是好記性的,長輩也從旁一直提醒著,再加上他們婚禮時也見過一些人,萬幸相見一番就能一一對號入座。

    楊家給珍卿夫婦接風的排場,比杜家莊本族的排場還大得多——畢竟他們得了消息提前準備的。以姑奶奶為首的楊家諸位近親,待珍卿夫婦是如何的殷殷赤忱,從衣食住行樣樣都能看得出來,在此也不必贅述了。

    大家親熱地吃喝談敘一陣,珍卿找機會問若衡表姐,二表娘如今病得是什么情形。若衡表姐習以為常地黯然道:“她是舊年遺留下來的心病,為了他三個兒子都沒得好運,總以為是自家不積德?lián)p了陰鷙的緣故,年年月月無論如何放不下了。”

    珍卿夫婦又隨眾人坐談一陣,跟姑奶奶說去瞧瞧二表娘和昱衡表哥。

    久病的二表娘確是瘦得驚人了,臉上一團團烏慘的死氣浮動著。珍卿握著二表娘瘦到見骨的手,才啟口問候不覺就落了淚。她克制著提高聲量跟二表娘說話,二表娘還能喘吁吁地答應幾句。可是珍卿跟她多說兩句,卻發(fā)現(xiàn)她人已經(jīng)糊涂了,老在念叨大兒子明衡要添冬衣,小兒子紹衡要給他辦啥零嘴了。

    若衡表姐原本已經(jīng)不愛哭了,見珍卿情不自禁地眼噙淚花,也忍不住抱著她灑淚說道:“小花,你別記恨你二表娘了,她當年逼你嫁給昱衡,也是傷心得要發(fā)瘋了。”珍卿忙說她絕不曾記恨二表娘,她對楊家所有長輩只有感激愛戴。就算二表娘沒有子女凋零惹人憐惜,她也不會記恨這個不大喜愛她卻并未加害過她的婦人。

    三哥不便進入婦人的病室,就一直站在院子里等著珍卿。珍卿出來的時候還在矛盾糾葛,早年是不是就該告訴二表娘,她的大兒子明衡其實沒有死,說明他是去幫社會黨做事去了?

    可是二表伯也知道大兒子沒死,這些年也絕然不敢說出來,就是因為公民黨的手段太狠辣了,一個不好一家人都會陷進去。而且現(xiàn)在特務們還在到處活動,而二表娘人已然糊涂了,萬一她不小心說漏了嘴,對于楊家說不好就后患無窮了??粗鵀槟锛宜腥薱ao心的若衡表姐,珍卿更覺得不必跟她說出真相,無謂地再增添她的痛苦和驚怕。

    珍卿看到昱衡表哥的時候,三哥也一并進去看望他,但是他全程幾乎沒說話。得過天花的昱衡表哥,臉上難免留下一些小麻坑,他盲掉的眼睛全沒了神光,可是神情言語卻一派安詳。他身邊有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是過繼的若衡表姐的長女,看著是聰明而倔強的樣子,昱衡哥給她取了名字叫若珍。

    珍卿給這小妮兒送了好多巧克力,還有從海寧帶的漫畫書和兒童讀物。這警覺寡言的小妮眼里透出高興。這天晚些時候,這小妮還跑去問珍卿是不是她的親娘,珍卿給她解釋過后,她顯得異常失望而不愿見客人了。

    在楊家住下來的第二天,珍卿夫婦跟大表伯、三表叔和宏云表哥談了很久,說的是在杜家莊跟向淵堂哥祖孫三代差不多的話。

    宏云表哥這種見多識廣的新派人物,自然愿意為亂世里的隱患做些準備,可是勸說老人離開故土卻萬分艱難,就像向淵堂哥難以勸動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