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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國好好學習生活 第446節

    六月初的一個燥熱清晨,珍卿和三哥帶著置辦給親友的禮物,由保鏢們拖著十來件大行李箱子,坐上近來風評不錯的s國人的郵輪瓦里良號,他們將在海上漂游兩三天,再從魯州坐火車到達禹州的永陵市——現在全國很多地方通了公共汽車,但公共汽車還是嫌太擁擠嘈雜,他們帶著十來件行李和十個保鏢,坐火車更自在也更安全些。到了永陵就會有三哥的外莊經理,帶人預備好兩輛車子等他們。

    珍卿離開故土禹州整整十年,這一回真正算的上是衣錦還鄉,但她受夠行走引人矚目被人擁簇,也不想大擺排場架子受家鄉父老的恭維,更不想與地方的官面人物虛與委蛇,跟那些不生不熟的名流應酬不完,所以此番行程也沒有告知任何好友親戚。其實若非怕有東洋人加害于她,他們也根本沒想帶這么多保鏢。

    他們遮掩形容登上瓦里良號后,在船上一直躲在船艙深居簡出,連吃飯也全叫人送到艙房里來,散步透氣也是趁著晚上夜色深濃之時,想著兩三天時間忍忍就過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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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1章 此番歸來不履平

    坐船第三天珍卿稍微有點暈船, 就戴著黑色網紗帽子打著陽傘到甲板稍坐,回艙房時三哥走開了一會,說去跟廚師交代給她做輕淡飲食。

    珍卿打開艙門的一瞬間, 見一個青年男子緊走上來,打量包裹嚴實的她片刻, 然后驚喜地問道:“珍卿, 真的是你嗎?你是回禹州探親嗎?陸先生是跟你同行嗎?我是覺得剛才有個人像他。”

    已經從麻大念完博士的潘文紹, 竟然從天而降似的出現在這里。珍卿船上遇故交也頗高興, 潘文紹跟珍卿握了手一直寒暄詢問, 直到他身后的儒雅中年文士,以咳嗽聲提醒才欣喜地介紹:“珍卿,這是我姑母家的表叔, 應天軍委會的參議何建昌先生。”

    珍卿微微訝異地看向此人,這位西裝革履的東洋風格文士,竟是她神交已久的何建昌參議, 她愣了片刻連忙跟何先生握手:“珍卿眼拙, 竟不知是何先生, 那年外子在應天蒙難,多虧先生事先示警。闔家常思無以報答, 不想今日不期而遇, 實在有幸。”

    從餐廳回來的三哥正好聽見,亦緊走幾步來跟何先生握手, 跟潘文紹的相見也很親切, 畢竟當初在波士頓就相識了。

    這樣深情厚誼的兩位故舊, 珍卿夫婦自是延進自家艙房敘話。再過一個小時也該吃晚飯, 三哥還是叫侍應送來果點待客, 三哥給客人泡了上好的普洱。四人在并不寬敞的艙房敘闊起來。

    潘文紹畢業后得了普大的教職, 他家人一直擔心他的婚姻大事,他母親在國內屢以病體相脅,要求他回國相親并立刻結婚生子。潘文紹也想在普大就職之前,回國看看闊別經年的親友,他從加州坐的船經停了港島,在港島遇見在彼公干的表叔何先生,借了他表叔的光搭軍用飛機到應天,又一起到海寧坐了瓦里良號回鄉。

    珍卿想到潘文紹路經港島,說不定已經跟怡民見過面了,聽他話意暫無回國發展之意,珍卿也無意摻和他和怡民的事,只是問了他工作上的事:“你除了在普大擔任教職,還要繼續做你的物理學研究。恐怕,以后不會再輕易回國吧?”

    潘文紹臉上是天真的學究氣,認真地看著大家解釋道:“整個中國都在準備戰爭,根本沒有做研究的余地,我在國內靠自己的力量,連像樣的實驗室都沒有,更何況配套的工業基礎和科研環境,做純粹的基礎理論研究亦可,不過美國學術氛圍還是更好。我打算在美國再待兩三年就回來,來日回國就算樣樣不盡人意,回來當個教書匠也于愿足矣。”

    理工科的東西三哥懂得多些,珍卿見多識廣也可以插插話。何先生只是撐著臉認真地聽,珍卿作為主人給何先生續了兩次茶,問何先生可覺得這種話題枯燥。何參議搖搖頭并沒有多的情緒。

    潘文紹忽然孩子氣地笑起來,開啟另一個話題:“珍卿,說起來,你跟我表叔的淵源早著呢!你才在睢縣上啟明學校那年,在街上救了個被拐的小妮,姓王,那是我的親姑表妹,王家就是我何表叔的本家。”

    珍卿和三哥聽得莫名其妙的,瞅瞅依舊默然微笑的何先生,聽潘文紹興致勃勃地解釋:“我姑母嫁的是王家長子,你救的小妮兒是王家長子的孩子。因為王老太太胞弟無子,就將王家次子過繼給胞弟,我表叔這才隨舅家姓了‘何’。”珍卿和三哥看著何先生,不約而同地“噢”了一聲。原來珍卿救的王家小妮兒,是何建昌先生的親侄女。

    珍卿恍然大悟地看著何先生:“當年,愛蓮娜·姚暗箭傷人,還多虧先生與我家示警,當年聽明戈青先生轉告先生之意,說是與晚輩還有一段淵源,晚輩冥思苦想,也不記得何時遇過先生,不想淵源竟在禹州鄉中。”何先生這才拊著手掌哈哈樂:“在下雖與易先生早有淵源,可惜始終緣慳一面,今日與賢伉儷不期而遇,自是天緣,甚感有幸。”

    珍卿和三哥自然連道客氣。他們感謝何參議當年援助之恩,本有心與這高明之士多交往,奈何何先生是應天軍委會的高級參議,作為韓領袖留學東洋軍校的同學,以極高的軍事素養和深透的政治洞見,成為韓領袖身邊簡任機密的“智囊”。韓領袖常乘專機到處巡視軍政,甚至親自督導麾下部隊的武備作戰,生恐別人陽奉陰違、架空他的權力,而韓領袖不便親自出巡時,便賦予何參議代他巡視糾察之權,可見何參議所得榮寵之甚、信任之深。

    今日才知與何參議有此淵源,無形間又對何參議更添一層親切。但對著應天當局這等權重人物,珍卿夫婦也不會以時政軍機大放厥詞。何參議自然意會他們的審慎,反倒愈加欣賞韜晦謹慎的年輕人。

    他們這樣韜晦謹慎,有些話反而能跟他們一談。何參議這次在東南數省巡察軍政,不過是代韓領袖巡下的例行公事,不必細說。而公民、社會兩黨時隔多年再次精誠合作,有許多溝通、接洽、考察、評估的工作,何參議從魯州探完親將加入應天的中央考察團,往社會黨根據地熊陵進行全面深入的考察,之后兩黨合作事務會越來越多。

    合作事務越來越多好還是不好,何參議的態度也諱莫若深,他這種人物說話不會全都拋露,聽者能夠從中獲得多少知識或者信息,端看你見識多深悟性多高。

    潘文紹畢竟社會經驗淺,想問題也簡單一些,對兩黨精誠合作的局面備感歡欣鼓舞。三哥便應景地附和一二,但絕不會講任何與人把柄的話,在座四人反倒珍卿最是寡言。何參議精明的眼內神光隱諱,審視這位名滿天下的易宣元先生,覺得女流之輩的她頗不簡單。

    何參議生長于清末衰微之世,多年來不斷顛撲求索的政治生涯,讓他悟道一個無法言明的處世道理——在當下的亂世中國發生的任何事情,十分希望只能視作五分希望,五分希望也只能視作兩分希望,兩分希望便要視作幾乎沒有希望,真正到了全無希望的絕地時,反倒有了峰回路轉的希望吧。

    因此,兩黨合作共同對付民族的敵人,何參議雖然也抱著欣欣然期許之心,但他了解韓領袖和他領導的公民黨,領袖與其徒眾不會輕易放棄黨派斗爭的。可他心里這種隱晦的思量,對著妻兒高堂尚且難以盡表,何況跟神交已久、相交不深的珍卿夫婦?而這個書生氣重的表侄潘博士就更不好同他講。

    雖然有些話尚不能跟易先生夫婦深談,但他也以為這“易先生”和“陸先生”智術品性絕佳,雖是身份有別倒也可加深交情。跟品性高潔的富商學者交往,總比輕狡反復、唯利是視的黨棍交往輕松。

    珍卿為何參議知恩圖報的人格感動,無形中對他是更多的敬重和親切。談論著政治擦邊的話題,珍卿問了個可能算敏感的問題:“現在軍事飛機到處往來頻繁,應天跟海寧也有前往魯州的軍機,先生怎么只身乘船,不怕路上遇到危險嗎?”珍卿印象里的公民黨高官,基本都是前擁后簇、圍護重重,到一地方總有人員清場子,何參議這么簡樸的還是頭一遭見。其實這位何參議面對東洋是主戰派,現在主戰派也面臨被刺殺的危險。

    何參議帶著持重審慎的微笑說:“近來到處溝通聯絡事務多,我本要從應天先飛到禹州,可惜軍機在應天出故障。正好文紹的親姨媽,是我家外祖母的孫媳婦,我外祖母正要過九十大壽。親戚們托我帶文紹到魯州先走走親戚,再回他的禹州老家去,如此還是坐船方便一些。”而何參議本籍王家是禹州的,后來被過繼給舅家又成魯州人,老婆也是嗣父母在魯州尋的。

    珍卿和三哥再次恍然大悟,怪不潘文紹跟何參議如此親切,原來沾著幾重的親戚關系。

    何參議談自家事談得如此深入,珍卿夫婦也談起他們此行的重要公私事務。其一,珍卿賣房賣嫁妝加上稿費和書畫潤例,手中攢了一筆數目可觀的款子,捐到三哥的教育基金會想作為特別扶持款項,三哥覺得珍卿的想法與基金會宗旨一致,又在這筆款項中加了一。這個合新幣約有六百萬元的特別款項,會以興華基金會名義為北地寒門學子提供獎學金,使貧困無依的寒士有入大學深造的機會。當然,當下的通貨膨脹一定不可避免,珍卿夫婦不會把錢全兌成新幣,還是換成美元跟黃金存放一部分,按照現在的物價,控制好資助學生的范圍,這筆款子可以用上三四年吧。

    這次回來最大的公事正是為此。這次回來最重要的私事就是探親望友。珍卿的授業恩師李松溪先生,還有養育撫顧之情的表姑祖母,近年都是年事已高不大安康,舊式老人又不肯上醫院住著,雖說兩家暫時并無不祥的預告,珍卿還是決定回來看望老人家,免得到時候有后悔莫及的一日。

    他們夫婦此番回鄉特意低調簡從,不計劃一路大張旗鼓地訪問講演,也沒興趣享受前呼后應的排場。連興華基金會對北地貧生的扶持計劃,珍卿夫婦二人也不親自經管,都是基金會元老前往北方各地省會,建立基金會的臨時地方辦事機構,與秋季招生的學校和各地的學界人士通力合作,共同組成審查貧生學業水平的非官方考試委員會。興華基金會審核申請貧困補助資格,早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固定辦法。此番對北地學生資格審查也依成例,跟各地學界人士商量著辦就成了。

    在珍卿夫婦預備回鄉的這段時間,這個扶持北地貧生的項目在業內早已傳開,北方各省真正醉心教育事業者,想助國家培養人材而苦無經費者,都熱切主動地跟興華基金會接洽,紛紛表示愿意襄助資格審查工作。基金會順勢組成非官方的考試委員會,就是想避開權貴中人的干預,以免別有用心者混水摸魚、搶奪資源。

    珍卿在禹州的親朋故舊太多了,若遠近親朋都跑過來說情通關,她若理會就有悖資助貧士的初衷,若一律拒絕卻傷了太多親友的情面,無疑是自尋煩惱。所以不管故鄉人親不親,這個項目他們夫婦都不會親自管。

    冀州、晉州是基金會副會長趙君嫻女士負責。基金會元老黃處賢先生,負責在永城審查禹州和魯州兩省貧生。各地非官方考試委員會五月已組建,現在已大抵完成對報名的申請者平時成績的審查,更重要的現場考試審查正在如火如荼地鋪排著呢。

    珍卿夫婦此番探親經過魯州永城,會順便了解一下黃處賢先生的工作情況。基金會這些元老工作都極認真,珍卿夫婦對他們其實也放心。

    而珍卿最初發起這個資助項目,還有另一層救亡圖存的深意,珍卿只跟三哥深入溝通過,并沒有跟其他人透露這種聳人聽聞的觀點。

    現在全民抗戰意志空前強烈,仁人志士都在高喊抵抗到底,珍卿若大放厥詞說本國不能速勝,應當力求保存實力以備長期抗戰,首先信她的人就不會有多少。關鍵是公民黨軍隊數量如此很大,與東洋人的歷次局部戰爭雖有失敗,但并未損兵折將到讓人喪盡信心。珍卿若跳出來大損己方志氣,不說政見不同者如何對付她與謝公館,只說受不了她逆流而動的洶洶民意,也能把她和謝公館淹沒掉了。

    雖然意識到大勢與民意屬實難違,但她也不能像常人只憑勇毅熱血沖鋒,卻不做任何應對失敗的策略。她在懷孕和休產假的很長時間,沉心靜氣并克制從容地反復思謀,決定為國家保存更多的有生力量——有知識有熱血的青年學生。

    她和三哥事前已經商議好了,通過考試獲取此番獎學金資格的學生,只得報考基金會規定的十所大學,這些學校中位置偏南方的有六所,偏北的六所大學是北方的一流國立大學,是遇到戰亂絕對會南遷的國立大學,當然,招生資格最多的就是梁州文理大學,也是為他們自己的大學招攬優秀的生源。

    當然,這一層保存有生力量的意思,就不會向何參議和潘文紹如實道出了。

    而何參議跟潘文紹聽了還是贊嘆,說這項大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說謝公館注定要出不止一個圣人的,他們這一家人不是醉心醫療慈善民生,就是在乎興德教化樹人之事,這可都是利國利民的赫赫之功。他們便繼續詢問珍卿和三哥具體的細節。

    這天晚飯,他們四人在艙房內邊吃邊談,談得很有興味。晚些時又趁夜色一同在甲板散步,散完步雙方這才各自返回艙房休息。

    珍卿微倦地坐在桌前歇氣,侍應已將房內的狼藉收拾了,三哥看看時間柔聲問珍卿道:“累不累?”珍卿耷拉著眼皮點點頭,三哥取出隨行帶的玉靈膏,拿著調羹舀了一大勺,用冷水沖熱水和開了叫珍卿慢慢喝。三哥卻把客人坐過的椅墊床褥,用點燃的香藥盤熏了兩三遍。

    珍卿邊飲膏湯邊看他的舉動。她生產過后才兩個月多一點,多少覺得比生產前虛弱一點,這兩個多月家人都是無微無至地照顧她。此番出行,大小事宜也多賴三哥一手幫辦,她對他的體貼入微自然很受用。但有時候也會想,三哥若娶個手勤腳快的新式女子——譬如吳二姐跟荀學姐那樣的——他會不會過得更幸福輕松些呢?她這樣想的便這樣問出來了。

    三哥收拾完了倒坐在靠背椅上,兩臂搭在椅背上督促珍卿喝膏湯,聽珍卿又問剛才的問題,思忖似的默了片刻,聳聳肩饒有興味地說:“或許,是另一番不同尋常的經驗。”珍卿拖著升調“嗯”了一聲,放下喝空的杯子笑著看著他道:“愿聞其詳。”

    三哥又四十五度望一會開花板,撈著珍卿小手輕輕擱在手心容納著,莞爾一笑便出爾反而地說道:“我又重新試想了一番,真要是娶個事業強家事也強的女人,就仿佛是跟生殖系統不一樣的我自己,每一日朝夕相對、同床共枕,她樣樣都不需要我,有我沒我有什么區別呢?想深了好像聊齋故事一般可怖……”

    珍卿乍一聽覺得不可思議,再一想就指著三哥說他翻口供,實在大大地狡猾,說著就捏他的臉兩人鬧著玩。鬧一會三哥把她牢牢困在懷里,親一下她才說起吳二姐來:

    “二姐在外面雷厲風行、發號施令慣了,在家里其實也樣樣事情cao心過問,難免有時會把強女人的架勢帶進家庭里,二姐夫不免會受她的鋒銳之氣,還是我跟mama常常提醒不過過了頭。也幸虧二姐是聰明人,該放下身段示弱就能放下,沒有跟二姐夫弄到離心的地步。

    “二姐自幼管理我跟惜音,做長姐習慣了負責任,事無巨細總喜歡過問,凡事也鐘意自己作主,做她的弟弟meimei最幸福,做他的丈夫嘛,須有姐夫的胸襟和脾氣才好。至于你那位好學姐荀小姐,我佩服她的智慧跟勇氣,其他的,大可不必。事事都要抓在手里的強人在一起,無論男女相戀還是男人共事,沒有一個善于讓步的人總是會出事的。”

    像工作生活中的很多事,陸浩云情愿全盤掌控在自己手中,免不了在婚姻中更顯強勢的,小妹聰明地愿意處處遷就她,反倒顯得她弱勢沒主見似的。其實是因為她內外兼修,剛柔并濟,就仿佛是上善若水中的“水”,不會盲目地以一己之力對抗環境,可是環境也無法完全擺布你。

    他們兩個人躺到床上準備睡覺了。珍卿調皮地把腳擱到他的肚子上,忽然一派尋常地說起閑事:“三哥,十三年前潘文紹家跟我家提親,我只用了短暫的時間,就把一切利害得失想清楚了。適合潘文紹的女孩子,必定要十二分地愛重他,將天然的母性傾泄到他身上,替他擔待生活中的一切順逆方可。可這恰恰是我做不到的。而我所希求的,他也不能滿足我。我十三歲就想明白的事,二十六歲就更能明白了?”

    三哥笑著點頭表示明白了,拍拍她屁股招呼她好生睡。他躺在旁邊給她扇風,看著她睫毛顫顫漸漸睡著。

    潘文紹對珍卿的格外留心,陸浩云在波士頓就看得出來,想不到兩三年后他還是這樣,這男青年倒是難得的癡情。陸浩云不屑去質問老婆什么,他甚至在潘文紹那里都不會點破,發生概率極低的事,很不必疑神疑鬼緊張得像個失心瘋似的。

    小妹提起婚姻合不合適的事,陸浩云也有自知之明,他從小被母姐管教照料慣了,下意識拿母姐管照他的風格,去管照他的親meimei惜音。甚至他成年后,又把跟惜音相處的那套辦法,反運用到母姐等親近女性身上,她們對這種關照當然是受用的。但講實在的,他自幼到大的秉性卒難更改,他固然喜歡管照親近的女性,但也嫌惡溫馴寡智的泥塑木雕,也憎惡腹內草莽又張牙舞爪的女性,并不是誰都有資格讓他盡心地管照。

    在沒有遇到小妹之前,他最多設想找跟母姐一樣的女人做老婆。不知竟有小妹這樣善變若水的女孩。她也有迎合忍耐你的時候,可你若以為她沒有主見就錯了。她會不動聲色地觀察你,一步一步地試探你的底線,找到合適的自處與交往方式,能令到彼此相安無事,這便是她的處世之道。難怪他當初下意識看她般般都好,她自幼適應了杜太爺的高壓管控,又對父兄之愛心懷無限渴慕,而且內里聰明堅韌,不易為紛紜潮流所動。這個世上萬千種格調的女流,他不知世上有誰比她更好。

    邂逅故交的第二天早上,瓦里良號駛進魯州東部的港口城市莒口。珍卿夫婦跟何潘二人都要去魯州省治永城,三哥直接包下一個二等座火車廂,把潘文紹、何參議及其他隨從保鏢,統統安排在同一個車廂內,也免了閑雜人等的窺探打擾。

    車上就算不能交流敏感時政,也可交流風土人情、文藝科學。在火車上坐了不到半天,連經歷復雜一慣寡言的何參議,都感慨他們四人太適合在一起聊天,說陸三哥工商濟世,易先生文藝名家,何參議自身軍政高參,潘文紹是理科達人,他們四個人同聊一個話題,真是上天入地、無不包攬,連那些保鏢隨從也聽得愣神。

    珍卿從火車上看外頭的景象,也比坐船的感受好一點。除了金波蕩漾的永水時遠時近,有時在夜色中仰望薄云中的溝月,也算得是讓人賞心悅目的景象。只不過現在明明是萬木齊發的仲夏,城里和荒野都給人蕭條臟亂的印象。

    何參議也不過分替家鄉遮丑,說人們習慣向永水傾倒便溺和垃圾,近看有些地段的永水其實更不堪,又說崇山峻嶺背后多少打劫為生的土匪、馬賊。

    其實公允地講,魯州省主席沈向華將軍主政一方也有建樹,可是用人不當造成司法混亂,擅自改革地稅助長巧立搜刮之風,為鎮壓社會黨屠殺無辜群眾,這也都是不爭的事實。

    去年,沈將軍在某次對戰東洋和偽軍的戰斗中,最初也是率領部下英勇作戰,然而一旦他麾下隊伍傷亡過大,或者跟友軍戰利品分配不均,他就馬上不服聽調、擅自撤兵,就算讓友軍蒙受巨大的損失,上頭一再申斥沈將軍都不在乎。而且還聽說,這沈將軍把魯州當成他的獨立王國,現下魯州的地稅早就不上交中央,連做面子交一點點也沒有。韓領袖說不定已經記恨上這沈將軍。

    韓領袖據說最痛恨割據地方的藩逆,卻對魯州這位沈向華將軍按兵不動,自然是多有掣肘無法下手。依珍卿自己的揣測,沈將軍并沒有給韓領袖提供太太的把柄——截收地稅很多地方軍閥都愛干,作為殺死封疆大吏的理由還不夠份量。況且,沈將軍麾下近二十多萬私兵,也是裝備精良、訓練有素,韓領袖貿然行動也恐反噬其身。

    對于公民黨隊伍中的舊軍閥,珍卿早年就暗暗揣摩過他們,他們能混到封疆大吏的地位,自然也有武勇韜略、豐功偉績,很多人主政一方也頗有建樹。但是他們的缺點也很明顯很致命——若有人敢消耗他們起家傍身的隊伍,威脅到他們的身家地位,無論是舊日主人還是家國大義、個人節cao,一急眼都可以拋開不顧。

    珍卿這十年間旁觀內戰和國政,新舊軍閥今天結盟明天內訌,政府官員為私益出賣公利,多少人反復無常到令人瞠目的地步,珍卿這后世人常常看得很心驚。

    珍卿回憶原來那個世界的抗戰,那么多大小軍政人物一夜間變節投敵成了二鬼子,處置一兩個反復無常的封疆大吏,便能避免失卻半壁江山的恥辱命運嗎?

    珍卿在琢磨遠大宏觀的問題,車廂中三個男人倒一直談得太投機,連各自家庭私務也隨意縱談,還要相互介紹至親認識,要當作知音世交來發展了。

    火車一路經停了約有十站,中間有個叫間亭的小縣城,有六個青年男女先上車后補票,坐了一站卻因補不出票錢,到間亭時一溜趟地被推趕下火車。他們六個人衣著穿戴都尋常,又兼風塵仆仆神色倉皇,補不出車票被人指責也羞窘得很。他們跟列車員爭扯了半天,還是一個女孩忍痛拿出金戒指,跟列車員說抵六個人的票價。但列車員咬死說戒指是鍍金非真金,最多只能抵兩個人的票價。

    那群孩子急得一個個得怒發張齒,恨不得以頭搶地、嚎啕痛哭,說易先生的基金會給貧生提供獎學金,他們都要去省城參加審查考試,好不容易湊了足夠的車費,坐的公共汽車卻壞在半道上,修理半日也不見修理好,再遲延下去考期就要耽誤了。他們走了一夜半天的路,好容易趕到間亭縣搭火車,六個人要考試兩個人去怎么算呢?

    珍卿四人正在火車上玩橋牌,就讓贏了錢的三哥和何先生捐錢,給了那些孩子兩百五十塊錢新幣,夠他們往返的車票和伙食費吧。他們做了好事但是沒留名,種了善因未必一定要期求善果。那些孩子在外面鞠躬道謝什么的,他們都叫列車員擋了去。

    經停一個叫金代的小縣城時,他們一行人下火車透一透氣。現在民眾抵抗東洋的情緒越發高漲,在當局率領和專業人士呼吁下,已經有人教百姓挖防空洞以避轟炸,還教人們勉力儲備汽油跟糧食,這個叫金代的車站就掛著不少宣揚抗戰的橫幅。

    潘文紹跟珍卿講他對魯州的印象,說魯州車站的景觀跟從前比似乎變了一些,車站里賣食買食的人卻似乎沒變。他說中國的村鎮總是顯得蕭索,跟珍卿討論是時局導致的心境,還是它們本身就是蕭索的呢。

    三哥和何參議在旁邊聽了一會,何參議拉著三哥到偏密處講一些私密話。何參議跟三哥算是老相識,便由應天往禹州的軍事飛機出故障說起,講起為何不愿意省點事坐軍機來。是因為飛機上既坐著特務頭子,還坐著政見不合的中國第一郎舅倆——應天政府前財政部長甄嘉廉先生,與現任財政部長賀淵亭先生。他們對東洋戰和的意見截然相反,又因家庭事務恩怨復雜,有他們在的地方就有爭執,跟哪一方搭話都恐得罪另一方,韓領袖跟領袖夫人都頭疼得很,他們外人怎么好牽涉進去?還不如干干凈凈地避開為好。而特務頭子跑到禹州做什么,背后因由就更費人思量了。

    何參議本身敬慕謝公館的家風,本人也跟這對小夫妻頗有淵源,再加上明戈青、鄭余周等共同朋友,海寧藝專的吳質存副校長是他親戚,還有曾經指點過他學業的李松溪先生,都讓何參議與珍卿夫婦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正因雙方淵源頗深,神交已久,何參議才怕這樣的麒麟俊杰,因為一腔拳拳愛國之心,不慎卷入洶涌詭譎的政治浪潮。

    趁著經停金代縣的短暫時間,何參議明確地告知陸浩云先生:“韓領袖在各地派出鷹犬,一則監視各地高級軍將,掌握地方要人思想動向,看他們主和還是主戰,對兩黨合作是何態度,看各地社會名流的政治傾向如何,是親公民黨還是社會黨,還有對抗戰前途悲觀抑或樂觀,對于應戰積極還是消極。陸先生,賢伉儷離開了海寧租界,言談舉動務必謹慎在意,公開場合不要發表逆潮流而動的言論,不要發表不利政府領袖的言論,私人座談也切勿與人把柄。韓領袖此人城府頗深,對人銜恨在心看似隱而不發,早晚被他逮到機會就插翅難逃——”

    說到這里,催促乘客登車的鈴聲響起,陸三哥把著何參議胳膊,低聲應諾道:“先生一席話,浩云跟內子必定銘刻于心,不敢辜負先生垂顧之意。”這時,珍卿和潘文紹也趕緊走過來,珍卿拉著三哥的手,也笑著催促何參議快點登車。何參議若無其事地笑著跟上。其實,此話這位年輕的易先生也可一聽,就是礙于他的外甥潘文紹太單純,說與他聽怕他將來在外面亂議論,只好通過易先生之夫轉告于她。

    火車到省治永城是某一日中午,不但何參議和潘文紹的親友來接站,市政軍方和工商界人士也都來了。月臺兩邊是中西堂會和著學生的歡呼,這陣勢才真叫彩旗招展、鑼鼓喧天。

    珍卿和三哥正怕了這官樣文章,才一路藏匿行跡低調返鄉,車一到站便請何、潘二位先自下車,珍卿夫婦兩人緩一緩再下畫。何先生二人便留了親戚住址,請三哥和珍卿若得便務必光臨。珍卿和三哥也留了一個地址,是基金會在魯州的臨時辦事處,就是臨近省城師范的精武體育會舊館。

    珍卿看著何、潘二人下火車,接過少女們奉上的美麗鮮花,何參議駕輕就熟地與人寒暄。

    珍卿留心看那迎接隊伍舉的橫幅,其中一個寫的是:允文允武潘文紹博士載譽歸來,光宗耀祖孔圣人之鄉與有榮焉。緊接著,大約是潘文紹姨媽家的人吧,無論男女老少都穿得花紅柳綠的,簡直像要參加誰的婚禮似,其間兩個穿長衫的男人擠上前,給吉祥物似的乖乖站著的潘文紹套上一個火紅妖嬈的大紅綢結,又有人絡繹搬出兩個披紅掛彩的匾額,左右護法似的夾在潘文紹的身旁:一個匾額寫著鵬鹝高舉,一個匾額寫著慈航普渡。

    那幫喜氣盈盈的接站隊伍,薅著潘文紹對拍照的人擺姿勢,拍完照又被那些人一擁而出,珍卿在車里聽見好高亮的嗓門對潘文紹說:“文紹,快快,那往年人中了狀元都要跨馬游街,讓人們見識啥叫春風得意,啥叫狀元郎的風采。快快快,馬都給你備好了,就在外頭。”潘文紹艱難掙扎著回頭叫:“表叔,你幫幫我——,姨父,我不會騎馬啊!”原來那個大嗓門是潘的姨父,就聽那姨父笑著把潘文紹直往外拖:“那怕啥嘞,有人給你牽馬嘞!”

    看著潘文紹小可憐被拖出去,珍卿把頭擱在三哥肩膀上悶笑。三哥卻好笑地捏她的臉:“你幸災樂禍不要太早,說不好你回家也是這個陣勢。”珍卿心有戚戚地聳聳肩,他們這次回來連近親也未告知,就怕親友們大肆鋪排、勞民傷財,他們受吹捧恭維的也疲憊不堪。可是要行蹤一直不暴露也是難吶。

    魯州首府永城在省中位置偏西,跟禹州的邊界只隔一個市,興華基金會在此設臨時辦事處,由基金會元老黃處賢先生負責管理,與高校教職員和本地學界人士統籌考委員的工作。也就是說,在禹州申請獎學金資格的寒門考生,也都要自己設法按時來到永城應考。

    這也確實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次資格審查跟人家大學招考一塊辦的。這個時代任何大學的自主招生考試,都不可能每個省都設一個考點,多數是數個省份共設一個考點,各校考務人員共同主持招考工作,考完不等成績出來就地填報志愿,然后等待校方給你寄錄取通知書,當然,等不到通知書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給何、潘二人接站的大陣仗已散去。保鏢們拿著東西準備下火車了,三哥安排黃先生去取大件行李,自己拉著珍卿先行出了火車站,坐黃包車去了精武體育會舊館。

    到地方黃處賢先生正吃晚點的午飯,見三哥跟珍卿從天而降似的,還很滑稽地揉了一揉眼睛,驚詫怪異得不得了,反復詢問為何不提前告知呢:易先生和陸先生大駕光臨,就算請省主席沈將軍來接駕,也不算叫他紆尊降貴了啊。

    眼瞧著黃先生準備大打電話,想請本地名流來接兩位大先生的駕,珍卿和三哥忙止住他,請他先叫伙夫給他們弄頓熱湯飯吃,吃完容他們好生歇上一覺,看看本地審查考試的情況如何吧。

    吃完飯他們一行人就要歇息,可把黃先生的女傭忙得夠嗆,給珍卿和三哥整好了床鋪,又忙著給那些保鏢理床鋪,幸虧已是夏季炎熱的時候,也不怕被褥不夠使用的。

    好不容易有了私密空間,三哥將何參議在金代縣講的話,循著大意都轉述給珍卿聽,把珍卿說得心里沉甸甸。其實她自己心里想了多遍,為自身和家人考慮都不可濫言,可總在心里矛盾著、遲疑著。可現下連何參議都在提點他們,可見當局對言論的監視多嚴密了。

    珍卿和三哥歇完午覺起了身,得知獎學金資格審查考試明天才開始,珍卿夫婦還是不忙見本地學界名流,先打電報向家里、基金會報告一下行蹤,也溝通一下各處的公私事務狀況。珍卿也向應天的娟娟姐打電報,一直沒有聽到娟娟姐有回音。

    第二天,他們跑到設在魯州大學的考委會,跟考委會的先生們溝通考生情況。考委會人員除了本地的學界聞人,其他人三哥和珍卿大多都認識——多是來自各地名大校進行招考的高校教職員。濟濟一堂的學界朋友會聚一堂的熱鬧,簡直像潘文紹跨馬游街的后續,喧囂得叫珍卿夫婦難以招架。

    興華基金會的獎學金資格審查,算是跟各大學招生考試一并辦的,考試就包括筆試跟口試,口試的成績當場就出來,筆試的成績要慢一些。珍卿和三哥先在翻看學生資料,且是專門看申請獎學金的學生材料,還有這些人往日的成績單。

    看著資料珍卿不由再次在心內暗嘆,都說魯州經過沈向華將軍的文教改革,文教事業呈現欣欣向榮之態,可是本地學生的學業水平難以跟海寧和江越相比。考委會已經篩選出的優秀學子,其中不少人偏科非常嚴重,學理科的數理化七十多分就算好,學文科的甚至大片數學不及格的,高中生英語水平未必比珍卿初中好,但這還就是已經篩選過的優異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