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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到民國好好學習生活 第412節

    在不可避免的繁冗應酬中,珍卿文學系碩士的畢業口試排期已定,不到一個禮拜就會輪到她。

    在一個禮拜的等候期中,珍卿被畢業季的各種瑣事纏身,三哥也天天早出晚歸。

    三哥主要還是幫珍卿出兩本書,韻譯詩歌倒沒有什么枝節,但對《東洋人的民族性格》就得謹慎處置。東洋軍國主義分子在中國非常猖狂,這種揭露其邪惡民族性的書,絕對會引來他們對作者的忌憚,說不好還會引來殺身之禍。

    三哥覺得應該小心為上,本想叫珍卿匿名發布此書,然而珍卿作此書本為使國人惕然警醒,必要想方設法擴大書的影響力,堅持標上辨識度最高的別名“易宣元”。所以,三哥一直跟國內外文化界、出版界的人溝通,看怎么樣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發行此書,不至于使東洋人嗅到不對,而陰謀破壞此書的發行,他與珍卿的人身安全,也必得找妥善的人幫幫忙。

    至于兩本書在國內的出版發行,珍卿只管托付國內的父輩師長們,發與不發,有無阻滯,看他們后續的反應,他們這邊也隨機應變。

    除了出版書籍的事,三哥致力于成為社交界名流,到波城后珍卿忙得在家也待不住,他也有選擇地參與本地社交活動,繼續施展“及時雨”式的助人交友方式。

    三哥除了在洋人中間,潛移默化地扭轉人們的中國印象,也在太平洋兩岸牽針引線,促進兩國間的文化藝術交流。

    譬如國內的昆曲名家蕭鹿生老板,本擬由中國外交部派赴美國舉辦巡回戲曲演出,說好經費由他們全權負責了。然而相關部門沒能兌現諾言,蕭老板一行的經費捉襟見肘,拖拖拉拉一直不能動身。三哥聽聞后直接贊助了他們。好不容易坐上開赴美國的航船,因為國內之前傳染病流行,走到東洋海關就被扣住不放行了。

    這幾日,三哥天天到電報局向東洋發報——他和母姐在東洋留學過五六年,總還留下一點香火人情,便請東洋當地的朋友幫忙斡旋一二。同時,他也跟美國的華僑華人,還有各處結交的美國官員溝通,請他們設法敲打一下東洋人,務必使蕭鹿生老板一行盡快通行。還有一位叫鄭君三的劇作家,將中國古典愛情傳奇改為英文舞劇,三哥和好多華僑都準備出錢出力,助鄭先生辦全美的舞劇巡展。

    三哥不必豪闊地逢人便撒錢,但要造就“當代孟嘗”“民國及時雨”,其間的心術和精力亦不可小覷。

    在珍卿和三哥各自忙碌時,中國駐波城使館的一位官員費某,還有假新聞的始作俑者之一羅笛,千訪百計尋訪到珍卿的新住處。

    翌日就是珍卿的畢業口試,怡民和兩位表哥來家里閑談,也是幫她放松放松心情,不想迎來這兩個不速之客。錦添表哥直接對二人橫眉冷對,恨不得下一刻就破口大罵,珍卿忙暗示繼云表哥帶他離開。既然自證清白的目的已經達到,就不必無謂跟太多人撕破臉面。

    最后只有三哥、怡民和珍卿,留下來應對似乎來者不善的兩人。

    這二人虛偽做作的場面話,珍卿都沒有太聽進去,她跟三哥說的話也都不落實處。費姓官員見他們油鹽不浸,意味深長地環視在場三人,講起一個耐人尋味的耶教故事:

    “有兩個凡人同去見上帝,遇到上帝問他上天堂的路向何處行。上帝先不忙回答二人問題,見二人風塵仆仆、饑腸轆轆,便先餉二人以飯食。其中一人雙手接過飯食,連連感激躬謝上帝不已,另一人只隨手接過上帝賜食,對上帝恩情以為是理所自然。然后,那個躬謝上帝賜食的凡人,在上帝的恩德下進入天堂,另一受恩卻視為當然者,卻被上帝拒于天堂之外……

    “杜小姐,您這等博學鴻雅的大才,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怡民在旁邊拉著珍卿的手,珍卿按住她示意稍安勿動,跟另一邊的三哥相視一瞬,驚奇又懵懂地問這位官員:“敢問先生講的是什么道理?何不明以告我,我年輕學淺,確實聽不大懂啊。”

    這費姓官員嘴巴抿成一條線,低下頭似乎努力克制著,他抹抹西裝上不存在的灰,再抬頭便看著珍卿和三哥:

    “杜小姐,陸先生,上天堂的路,是由感恩之心鋪就的。二位難道不心知肚明嗎?陸先生萬里迢迢到此,來后卻終日游宴,張羅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余外便無所事事,是為何故?

    “在下就明說了吧,謝公館屢有違禁犯上之事,領袖與夫人對二位先生,包括謝公館一眾不服王化者,一直善待優容,不忍國士凋零。還有從閻某人手中挽救陸先生的甄國舅,使杜小姐畫作登上大雅之堂的甄夫人,這些貴人對二位都有天高地厚之恩啊,怎可放任兩國輿論發展惡化,行這牛馬也不屑行的恩將仇報之事?二位先生何不亡羊補牢,此時再站出來澄清一下,庶幾可使海內外輿論平息,也不致令二位的親朋故舊難堪啊。”

    這意思是想叫珍卿站出來,為別人給她編的假新聞背書,真是滑天下之稽啊。

    珍卿和三哥在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奉行惜言如金的態度,依然含含糊糊地應對過去。

    那個叫羅笛的新聞從業者,終于忍不住泄露急躁心態,急得似乎想要破口咒罵了,那費姓官員攔住他繼續勸說:“杜小姐,藝術的大雅之堂豈是好登的?陸先生,王法大堂豈是那般好離的?甄部長和甄太太對二位,韓次長和韓太太對二位,都可謂是仁至義盡,愛惜有加,還有軍委會的何建昌參議員,中華研究院的鄭余周老先生……我真不知,杜小姐和陸先生學的是哪家主義,如此執迷不悟,不恤人心,唉,不知二位將來還能回國見江東父老嗎?”

    這便是赤裸裸的威脅了,珍卿也笑著與他們說道:“今日才知‘危言聳聽’之意,我卻不知,我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以致將來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一直沒有插嘴的怡民,這時也冷笑著問費姓官員:“恩人?挾恩圖報已是令人不恥,不經事主應許就越俎代庖,向全世界的人睜眼說瞎話,哼,真是荒謬之極!杜小姐能有今日的公信力,就因她只說自己想說的話,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由得你們把她視作提線木偶,想怎么擺布就怎么擺布?!”

    兩個不速之客這才注意到怡民,那個一臉火氣的羅笛,甚至冷笑著詢問怡民的籍貫身份。

    暗覺怡民的行為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珍卿霍然站起身,對著兩位不速之客冷笑著說:“我今日有一個問題,二位若能答得上來,我們倒能深入談一談,若不然,休怪我要下逐客令了。”二人便擺出洗耳恭聽的態度。

    珍卿問,為何漢末三國已統一在晉國,卻又一次迅速地走向分崩離析,以致中國人迎來更加漫長黑暗的亂世?羅笛覺得珍卿在故弄玄虛,費某也暗責答案是珍卿定的,他們如何回答她都能說不對。珍卿也不跟他們多費話,真的下逐客令了。兩個不速之客敗興而去。

    珍卿和三哥始終克制有加,沒有對兩位來客惡言相加,若非還有那么多親友在國內,誰耐煩聽他們將韓領袖比作上帝,領袖的門庭又怎會是他們天堂?

    怡民猶自憤憤地對珍卿感嘆:“未聞哪個民主國家之領袖,將自己方比作上帝的,怪不得人家都說韓某人是獨夫,由奴觀主,果然不錯。不過,他們會不會對付你們,用些叫人有苦說不出的辦法?”

    珍卿只幽幽地告訴她:“我們既然不信上帝,也從未指望過上他的‘天堂’,若受了他的苦,必定能夠說得出。若還能發聲,就不必怕他這自封的上帝。”

    其實三哥和珍卿都知道,韓某人有太多內外政敵要對付,當初慕江南先生到處給韓某人難堪,他不論私下想法如何始終沒動慕先生,就是因為對名流文人痛下殺手,代價大而收益少,韓領袖作為老牌政客不會不知。

    ————

    第二日就是珍卿的畢業口試,三哥陪她一塊去考試場。本邦的口試簡直是漫長的三堂會審,珍卿看過的每個考完口試的人,都是腳步虛脫,冷汗淋漓。她到現場也有一會懸著心,在等待時悄悄地調整好心態。

    工作人員引導她入場后,乍一感覺像后世的公考面試。不過后世公考面試官得有一二十人,分坐在考室的三個方向,考生坐在唯一的缺口位置,中國人似乎在考場上也要講“圍師必闕”。

    而她此次文學系碩士的畢業口試,考官數量雖少但氣勢更甚。準備考試的她在旁邊等候,這群學富五車、眸如鷹隼的老學究,異常嚴肅地絡繹走入,在珍卿前方的高臺上坐定。考試中心區四五丈外設觀眾席,考生的親友和想觀摩學習的人,都可以在觀眾席全程觀看。心理素質差一點的考生,也許會覺得像末日審判。

    當珍卿穿著造型夸張的藍袍子,穩步從容地坐到高臺下考生的椅子上,見上頭坐著的六名口試考官,全是她認識的漢學家、文學家、語言學家,就算認識也一點不敢掉以輕心。

    三言兩語的溫情寒暄過去后,珍卿先作冗長卻不枯燥的論文陳述,然后,臺上六個考官輪番向她提問題。這可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論文答辯,他們不但問及以往的課程內容和相關的學科知識,那些看似相關其實跨學科的知識,他們也不講武德地向珍卿砸下來。

    比如有個叫漢密爾頓的文學家,提到珍卿的論文《東亞古代文學關系溯源》,說中國從前是東亞文化的核心,為何近代以后從政治、軍事、文化、藝術上,全面地墜落出東亞文化的核心位置,反倒被從前的東洋學生趕上,是因為被異族滿洲統治的緣故嗎?

    考官里教過珍卿的文學家加西亞教授,還有俄籍的語言學家萊蒙托夫教授,都帶著微妙的笑意低下頭,翻資料的翻資料,玩筆的玩筆,外人看不出他們是附和漢密爾頓的尖銳提問而嘲笑,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而笑。觀眾席那邊也是一陣突兀的竊笑,珍卿似乎聽見有人罵東洋人,大約立即有工作人員去維持秩序。

    但此時的她不能心有旁騖,在腦中迅速組織一番語言,便繼續巍然端坐著侃侃而談:

    “……中華文化的核心在于兼收并蓄、和實生物。中國西周的思想家、史學家史伯曾有先言:不同的事物和諧地共處相融,才是不斷創造新事物的不二法則。而同一事物不管怎么重復疊加,都不能產生新的事物,它們會因為不能適應時代的變化,而漸漸被人們忽略和拋棄。

    “所以,除了我們主體文明中的歷代各族先祖,在生產、繁衍、戰爭、教育中,繁衍出我們民族特有的衣食住行文化,哲學、文藝、宗教文化,并由中華民族內的各民族,在漫長的時間中學習借鑒,共同發展,也以‘兼收并蓄,和實生物的’的發展觀念,與外來事物和文化共生交融,所以造成千百萬種不同的事物和文化來。而這些不斷被孕育發展的文化之子,雖然脫胎于它們的文化父母,而又不同于他們的文化父母。

    “所以不管經歷多少朝代更替,中國的文化永遠在迭代更新,若是西方人睜大眼睛觀察研究,會發現中國數十個朝代創造的多彩文化,你們窮盡一生也不能覽其全貌。在兩千多年的漫長文明進程中,我們一直被東亞國家,甚至西亞歐非的國家模仿學習,他們卻不能像古代中國一樣,達到高效率的文化創造與更新。因為其他民族為了生存繁衍,向來熱衷于發展民族主義,不識中國文化‘和實生物,兼收并蓄’的繁衍真締。

    “可是自從工業革命以后,列強以堅船利炮打開中國大門,中國強大的文化自新能力,在外人看來似已大打折扣,中華文明似乎也已民黯然失色,已不再引領東亞文化的潮流。但這顯然不是事實,中華文明的燦爛光輝,只不過被落后的工業、政治、軍事蒙上灰塵,灰塵下的文化明珠依然光芒萬丈著。

    “雖然清朝統治者閉關鎖國、打壓科技,但是不同事物結合產生的新事物,依然如雨后春筍不斷誕生著。我們有推翻理學、心學的清派思想家,有層出不窮的新繪畫流派和畫家,還產生了風靡全國的新劇種,瓷器、茶葉的新品類也一直行銷海外,帶來令西方眼紅的貿易順差……

    “我們中國青年不會捂上耳朵,否認我們在近代的屈辱落后史。我們每一代的憂國憂民之士,都會睜大眼睛看這急劇變化的世界,總結我們落后挨打的屈辱歷史,反思我們為什么是如此孱弱的東方古國。

    “在此,我想告訴諸位先生我的反思結果。我認為,我們在經濟文化方面太過富有,而在政治軍事上落后于整個工業時代,才被貪婪險惡的外來盜賊,打開我們的國門長驅直入。我們承認政治、軍事、工業上的全面落后,但中華民族歷代祖先留下的璀璨文化,永遠是滋養中國人精神土壤,甚至滋養中華文化圈土壤的文化恒星,若世界上有哪一個人認為,這顆恒星已經永遠失去她的光芒,那是因為他被軍事政治上的強權主義,蒙蔽了他原本就不明亮的雙眼,以為工業文明和殖民主義,可以掩閉古老中國數千年的文化積累。

    “雖然我的國家如此的孱弱,但我還可以自信地向世人宣告,承載著中國文化的經、史、子、集,千百年來在中國人得到很好的整理與保存。中國的后代子孫甚至鄰國的后人,欲要尋訪自己祖先創造文化的歷史,必定會從中華浩瀚如煙的史冊典籍中去尋找,并從古人的智慧和審美中,創造出今人喜聞樂見的新文化潮流。這便是中華文化的傳承發展。

    “我們唯一落后于世界的文化,是閉關鎖國使我們錯過工業革命的曙光,前朝統治者的專、制、腐敗、無能,導致我們不能制造拱衛國防的先進武器。前朝統治者所以被中國人推翻,便因它不能創造適應時代變局的生產方式和文化前途,但誰也不必特意去攻擊他整個的民族,中國境內任何一個民族統治中國,都會因愚昧無能、貪婪暴虐走向腐敗衰亡,不獨是滿族統治者如此,漢族、匈奴、鮮卑、蒙古等都不例外。

    “若有西方的強權主義者認為,東方地平線上的中國文化墮落了,我希望你們冷靜下來反思,當西方殖民者的遠洋艦和大pào,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海港商埠,隨便找個蹩腳的借口就把pào口對著中國的土地,便在中國制造了無數的文化廢墟。

    “當你們參觀北美、歐洲各地的博物館,會忍不住贊嘆中國等國文物的神妙精美,你們的文學家和藝術家從中獲得靈感,你們能在唏噓贊美這些文物的同時,說中國甚至東方文化如此粗陋落后嗎?

    “當你們意識到,這些精美絕倫的中國文化創造,是你們所謂工業文明的產物——到處釋放摧毀力的大pào長槍——幫你們從備受□□的殖民地搶過來,通通裝上船,然后漂洋過海從東方來到西方,上面的血腥和硝煙,也許永遠都不會散盡。

    “你們西方的精英應當捫心自問,西方的工業文明和海洋文明,是否可以站在中國文明化的廢墟面前,堂而皇之地展示你們的文明優越感?而全盤照搬西方工業和殖民主義的東洋國,難道有資格成為東亞國家新的文明中心嗎?我認為,我們東亞國家無論大小強弱,聽到西方人認為東洋是東亞文化的新中心,一定會感到這是亞洲人的奇恥大辱!”

    這時珍卿的演講還沒有完,考試廳內卻陡然響起熱烈的掌聲,工作人員立刻示意大家噤聲,觀眾們收起激動的笑意,屏氣凝神地繼續聽珍卿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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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4章 正常眼睛是少數

    珍卿在考試場里繼續作著陳述:

    “漢密爾頓先生, 我從五六歲的年紀,就開始學習中國傳統典籍和藝術,長大后又全面接受西式的文化教育, 作為系統接受過中西方教育的學生,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 五千年的中國文化積累, 只要去掉其中禁錮人、愚弄人的糟粕, 必會給我們這個東方古國的涅槃重生, 提供讓人驚喜的源源不竭的力量和啟發。但是這一點, 西方文化中的人們看不到,崇洋媚外、妄自菲薄的中國人也看不到。

    “……各位尊敬的先生,我曾聽美國同學講過一個故事:著名的戲劇家蕭伯納先生去看眼醫, 經過一番精密的診斷,眼醫告訴蕭伯納先生,他的眼睛一切正常。蕭伯納先生慶幸他和其他人一樣, 擁有一對再‘正常’不過的眼睛。但醫生立刻否定他的錯誤詮釋, 說實際的情況是, 世上大多數人的眼睛‘不正常’,擁有‘正常眼睛’的人反而少數的異類。多數人因為各種不利的因素和糟糕的習性, 造成自己眼睛的近視、弱視、斜視, 當外界事物通過眼睛被大腦覺知,他獲得的視像或多或少被扭曲了。

    “所以, 我不認為是中國的文化在墮落, 而是白人至上主義和西方文明中心論, 使你們歐美人犯了嚴重的精神性的眼病, 這種不自知卻難以治療的眼病, 廣泛存在于西方的各種人群中, 它扭曲了你們眼中所見的文明景象,你們沒有科學依據地篤定一個道理:堅船利炮代表最高等最先進的文化,鐮刀鋤頭代表最低賤最落后的文明。這是傲慢的西方中心論者自身的疾病,并非正處于低谷的中華文化在墮落。

    “漢密爾頓先生,親愛的考官先生們,作為自幼在中國鄉鎮接受傳統文化熏陶的人,我要跟諸位澄清一個事實,在此,我希望我的努力不是徒勞的,這個需要被澄清的事實就是:受儒家文化影響千年的中國士人,自覺遵奉儒家教誨的‘禮聞來學,不聞往教’。當我們的文明達到繁榮燦爛的頂點,不會像現在的西方精英到處說教,希望別國照搬自己的體制和文化;當我們的文明衰落無力到極點,我們的知識精英也不全盤否定中華文化,而總下意識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再加入外來的或自生的新文化元素,讓我們的文化重新煥發青春的活力,這是那些文化與階級長期固化,并盲目反對創新變革的文明所不能比的。

    “所以,女士們,先生們,中國自古以來從不需要別人來界定或承認,我們是或不是東亞文化的中心,別人承認并來學習我們的文化,我們也選擇性適宜的教授對象,別人不接受而大肆抨擊我們,或者‘遠人不服,修文德以來之’,或者根本不必多加在意……”

    對考官漢密爾頓先生提的這個問題,珍卿做了自信到近于傲慢的回答,而引起考官們最大的驚異和沉思,也引起在場觀眾們不合規矩的持久掌聲。

    哈大文學系有一中國學生叫裴鑒群,他原本對珍卿崇古尚舊的文學取向不滿,跟珍卿這一幫人不大親近。今日特意來聽易宣元先生的高論,明明有的內容他還不以為然,不知為何,聽到后面就抑制不住的心潮洶涌,涕淚滂沱,全程引人側目而不知。他還用隨身攜帶的打字機,錄下iris不少長篇英文演講。

    珍卿考完漫長的六小時口試。其實碩士考試時間不該這么長,但考官們車輪戰似的輪番提問,導致她的碩士口試比博士口試時間還長,中間只休息了兩個二十分鐘,用以解決生理問題和簡單休息。

    珍卿考完整個人已近虛脫,三哥和怡民等人上來扶她,一同恭喜她即將順利畢業,等成績當場被確定出來,她休息沒多久又跟考官大人們合影。

    這時,加西亞教授熱情跟她握手,笑瞇瞇地告訴她另一好消息:“恭喜你,miss phi beta kappa(斐貝塔卡帕會員小姐)。”

    珍卿驚訝地看著加西亞教授,又看向旁邊的萊蒙托夫教授,兩位教授確定地告訴她,雖然他們的前一次推薦,遺憾地沒有被評議會通過,但第二次推薦就推舉成功了。珍卿笑著跟加西亞教授擁抱親吻并致謝,也跟嚴肅的萊蒙托夫教授擁抱親吻,又跟其他四位考官握手表示感謝。

    可惜,對她關懷最多的布萊德曼教授,因為疲勞過度最近離校休養去了,不但沒有成為她的口試考官,連親臨現場觀看她考試也不能。

    除了三哥,怡民和表哥們都來看珍卿考試,還有友輩的陳鈞劍、上官楚、鄧揚和、薩爾責、弗萊頓——還有已準備回國的衛君涵,女友里有胡蓮、卓蕊馨、白莎拉、白莉莉、蓓麗等,還有老房東米勒太太、新朋友上官先生等,好多人珍卿入場根本沒有看到,也許都是后面趕來的。這就顯得她親朋故舊特別多,連拍照時間都比別人多花不知多少倍,也不知道是誰以訛傳訛,說有考生考完就要結婚的,所以親戚朋友堵得門口走不動。

    這半天口試雖然快把人累攤,聽說布萊德曼教授從度假別墅回來,還是拖著疲憊的身軀去拜訪他,除了加西亞教授、萊蒙托夫教授等文學系教授,平京學社的錢壽詒教授等人也在,說珍卿的口試上了校內報紙,大家都討論為啥她考得這么難。

    加西亞教授開玩笑地說,珍卿的水準已經算是博士,可惜她后來休假沒繼續上博士的課。布萊德曼教授夫婦也恭喜珍卿,說她的斐貝塔卡帕會員已被教務處落實。珍卿若想留在美國找一份工作,這個會員身份會讓她如魚得水。他們很多人希望珍卿留下繼續深造,將來也可以留校做教師。

    這個斐貝塔卡帕的會員,也有非常濃厚的宗教背景,主要用來表彰本邦名校的優秀本科生,也從碩士和博士中選拔少量的優秀者。候選人由任課老師向教務處推薦——文學系有三位教授比較喜歡珍卿,珍卿三年級時他們就向教務處推薦,不過那時候珍卿已要修長假,反正因為一些原因審核沒通過。后來布萊德曼教授、加西亞教授、萊蒙托夫教授再次推薦,珍卿這東方面孔的刺頭終于通過。

    下午和三哥一起回到住處,珍卿累得躺在床上不想動,三哥就嘆著氣幫她按摩身體,說原來她忙起來到這種程度。

    到珍卿睡醒坐到晚飯餐桌上,哈大文學系的裴鑒群已用半天時間,把珍卿在考試場的講稿排出來,又馬不停蹄地尋到她的住處,激情游說她授權把她的演講稿,登到留學生辦的《英文月報》和《中國文藝》上。珍卿覺得這兩個報紙辦得不錯,又累得不想多說一句廢話,就剔除一些不宜發表的講稿,其他就爽快地授權給他們。

    而后多少中西報紙大肆轉發,又有多少讀者熱忱閱讀,其間盛況在珍卿這早有先例,不必細述。

    三日后,當波城的《郵報》和《寰宇報》,默契地一同轉載珍卿那篇關于中國文化的講稿,大家發現本邦人士的品評角度也很奇特。他們的評論人士認為,不管iris dew是否信口胡言、自抬身價,這些講稿至少給西人提供了一個窗口,讓他們了解此時的中國青年中,似乎有了拒絕仰視西方文化的人物,這是值得警醒和關注的現象。

    他們見過太多崇洋媚外的中國人,真是無遺余力地抨擊中國文化,從政治、歷史、文化、教育、中醫等,一定要抨擊得祖國文化一無是處才罷休,乍見一個不同流俗的中國女青年,不但說西方人都害了“傲慢與偏見的眼病”,還說被中國人自己鄙棄的傳統文化,會像文明世界的恒星一樣,永遠綻放著璀璨的光芒。

    這種有悖西人常識的論調的源頭,并非一般不學無術的嘩眾取寵者,而是早以文章書畫在中國成名,又已開始享有國際聲譽的中國青年學者,iris dew小姐。

    有人用聳人聽聞的奇談怪論,試圖打破你牢不可破的印象和認知,你一開始下意識覺得荒謬不經,亦對奇談怪論的發表者鄙夷之極。然而,若這發表者本身并非不學無術,“奇談怪論”似乎也能邏輯自洽,你是否有認知即將碎裂的恐慌感,并重新研讀你以為的“奇談怪論”。當再次確定你的認知被沖擊時,你是否想深入探究奇談怪論的發表者,究竟是何出身經歷,在哪里悟通的法門?

    珍卿和周圍人沒有想到,畢業口試的講稿散播出去,引起本邦智識群體對她的廣泛關注,她以前出的英文論著和畫冊等,又在市場需求下開始新一輪重印。本邦報刊對這種現象的報道,也引起此間普通民眾對她的關注,人們未必曉得中國的第一夫人是誰,但知道中國有位天賦出眾的女學者——iris dew小姐.

    自然了,國內反響是一如既往的熱烈,之前假新聞對珍卿造成的干擾漸漸消失,所有人被她的畢業新聞奪走注意,有人一如既往地關注她的作品,有人在意她畢業是否立刻回國……

    好多人因為珍卿的講演,像打了雞血似的,恨不得肋生雙翼立刻飛回祖國,著手創建她口中文化璀璨的新國家。珍卿覺得這并不完全是好事,“胼手胝足”“篳路藍縷”這些詞,落到現實中就意味著披肝瀝膽,死而后已。人們應該把目標放長遠,預期放平實。

    所以后續不管誰請她去演講,她再不會答應的,讓大家發熱的頭腦冷靜一下也好。

    一個星期之后,珍卿完成四個小時的美術論文答辯,結束對學院美術系藝術史專業的筆試,把美術系的學位也落實了。包括費特朗博士也祝賀她,并希望她在本校繼續進修美術……

    珍卿的所有考試都已結束,然而還要等畢業儀式結束。她比不考試的時候還忙,每天有數不盡的客人要款待。三哥只有有空,就毫無怨言地做她的“賢內助”,有些半生不熟的客人問他身份,珍卿每一回都認真介紹。

    之前,不少人知道珍卿已在國內結婚,都疑心是封建家長的包辦婚姻,對她的丈夫有不少惡意揣測。珍卿還怕三哥亮相以后,多少會遭遇不友善的審視。沒想到時下有智識的男女青年們,也像古時主持殿試的皇帝老兒,分分鐘變得以貌取人,他們一見三哥的相貌風度,就覺得相貌好必定人品好,氣度好必定教養好,交往后見識他的談吐見地,簡直要崇拜起他來了。連洋朋友薩爾責都心服口服,說杜小姐的丈夫配得上她。

    人們贊他們“天造地設”“金童玉女”,沒有一句乖戾難聽的話。然而,珍卿和三哥都不勝其擾了,可又不能隨便離開波士頓,三哥干脆說教珍卿開汽車,他說發表《東洋人的民族性格》,難免會有不能預料的隱患,多學些應對危險的技能,總是好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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