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也罷
鏡清路過第二中學看到一個個戴著高帽的人跪在cao場上。 “打倒流氓畫家。”“打倒孔老四擁護者。”“打倒叛徒……”“打倒……” 要打到的人,有教師,也有學生,鏡清不禁感嘆,當初沒上過學反而是好事,孫瓴最是博學多才,他現在怎么樣了?那天是他嗎?若是他,他現在又怎樣了? 小吳,現在是老吳了,他騎快了些與鏡清并行:“發什么楞呢,快回家啦,弟妹還等著白糖用呢。” “知道啦。” “也就是你,家里人多,一張張嘴怎么填飽都是問題,還有心情看別人的熱鬧。” “講的和你家里人少一樣。主席推崇‘英雄母親’,多生孩子才能保家衛國。”鏡清用力的踩著踏板。他知老吳對他甚好,只是那日之后,兩人間總有些怪異的隔閡。 “可不是,一個個跟催命鬼似的,整天要吃要喝。快把我的老命給搭進去了。”老吳皺著張苦瓜臉。 “你瞧瞧你這思想覺悟。” “哪有你覺悟高啊,陳隊長。” 鏡清不再說話。許多玩笑話,在他聽來都變了味。他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刻板嚴肅。 到家夏姑娘迎了出來。 “吳大哥也在啊。一塊吃飯吧。” “別了,你們家也不寬裕,我就不留了。” “那好,吳大哥你走好啊。”夏姑娘熱情相送。 待小吳騎遠了才對鏡清說:“阿清,你養的貓死了。” “什么!?”鏡清一邊鎖自行車一邊問。“你說什么來著?” “年紀不大怎么落下耳背的毛病?”夏姑娘埋怨道:“我說,你養的那只大花貓死了。” 鏡清朝屋門掃了一眼,大珠今日果然沒坐在門檻上等自己。鏡清朝屋里走,被夏姑娘給制止了。 “你回屋做什么。它早就不在里頭啦。” “那大珠哪兒去了?” “扔了啊” “你做什么把它扔了啊?!” “你沖我發什么火啊?”夏姑娘滿肚子不快。大珠一向只和鏡清親近,對她很不友善。 “不丟了能怎么辦啊?總不能把死貓抱回家里供著吧。” “你……你怎么說話的。”鏡清不明白,這到底是不是當初他娶過門的嫻靜女人?怎么又刻薄又嘮叨? “我一直都這么說話的,怎么著,你不滿意啊?不滿意你找個滿意的去。也就是我,當初不嫌你家窮……” 鏡清懶得跟她糾纏下去,“那你把大珠丟哪兒去了?” “邊上的垃圾站。” 鏡清轉身要去看看,被夏姑娘給叫住了:“血淋淋的一片怪嚇人的,還是別去了。” “血淋淋的?大珠是怎么死的?” “你那只貓啊,兇的很,見到生人就上去撲咬,跟狗似的。這不,也不知哪個小年輕看不順眼,拿磚頭把它給砸死了。” 大珠從前是很溫順的,這幾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性情大變,詭異躁怒,不讓人親近,是否是感知到舊主受難? 鏡清想到大珠的慘象,不自覺的反胃起來。還是往垃圾站方向去了。這日頭西斜,工人早就把路面收拾一空,垃圾也清了干凈。鏡清心里空曠沉寂。 想起當初養大珠時,他和孫瓴還在一塊兒。那時這貓剛生出來不久,比老鼠大不了多少。鏡清看它可憐,執意要養,孫瓴本是不喜歡寵物,耐不住他懇切眼神,自然是答應了他。 “這貓小不點的一團,能養活嗎?”孫瓴問他。 “能,我養保證能活,不要幾日,我就能把它喂成個小胖豬。” “你養活你自己就不錯了,還養貓呢。喂成了豬,干脆就叫大豬好了。” “什么豬啊豬的,真是難聽。對不對啊?”鏡清捏著貓咪的后脖子拎起它來。那幼崽“喵”了一聲。 兩人都沒把玩過活物,覺得毛茸茸,熱乎乎的小rou團還是有些意思的。 “大豬,大豬。”鏡清對著貓說話,貓咪“喵喵喵”的回應。 “你不是說大豬難聽嗎?還叫的這么歡。” “叫久了也不是很難聽。” 孫瓴看鏡清一門心思撲在貓上“你不嫌俗,我還嫌不雅呢。我們孫家的貓,怎么能被叫做豬呢。” “那你說怎么辦。” “那叫大珠好了。‘珠玉’的‘珠’。改個字,圖省事。” “你這還叫省事啊?最麻煩就是你了。假裝什么窮酸文人。是不是啊大珠?”鏡清提起大珠的前爪,做出朝孫瓴招手的模樣。“壓根就沒區別嘛。瞎折騰。” 孫瓴懶得跟他嚼舌根,伸手去接大珠,鏡清卻不許。“喂,孫土匪,大珠樂意跟著我,你做什么來搶啊。” “好好好,不搶。” 兩人笑鬧間,就把這個名字給定了下來。他離開孫瓴后,帶走了大珠,就當給自己留一點念想。十來年了,整整十來年。大珠不僅僅是大珠,更是他身上剝離出來的,對孫瓴的一份情。人人都說他無情,他知道,他有情。 人留不住,連貓也留不住。 從此鏡清再不養貓。夏姑娘也樂得自在,民間有話說:貓來窮,狗來富。何況貓和她這么不對頭,不養也是好事。 一九七五年. 夏日炎炎。 孫瓴早已臥病不起。 期間家里也沒人走動,小將們看人半只腳踏進棺材里了,也覺著沒勁,去物色他人來批斗。倒是小滑頭小黃來過。饒是孫瓴也沒想到他會來看病重的自己,他無權無勢,還頂著“黑五類”的大帽子。他竟是不怕。 “小黃,你這個時候還來做什么啊。”孫瓴氣息微弱。 他和黃目乾攀談中得知,小黃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過,因為“特務”的案子被記了一筆。這場運動中,他不單是曾供職國民黨,還被翻出有“前科”。這一鬧,腰也折了,腿也瘸了。 “孫主任,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還有什么好看的,別給自己添麻煩。” “孫主任,我都這幅模樣了,還怕什么麻煩啊。”說著苦笑出聲。 “說的也是。”孫瓴也跟著笑了。他原先一向是不喜歡小黃的,這人被局里的人稱作“黃泥鰍”可見他為人處世的風格。只是“日久見人心”這話真不假。這么多年來,不怕牽連還有往來的,竟只有他。 兩人閑談了一陣,孫瓴就睡著了,小黃起身告辭。夏瑩送他出門。 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道“黃同志,你可知道孫瓴的弟弟?” “哪個弟弟?” “他有幾個弟弟啊?” “兩個。孫主任沒告訴過你?” “他說過,說他們去了臺灣。可是我見著一個,卻是在這兒。就前些日子。” 黃目乾腦子里一轉,孫家的人大都安全轉移了。留下的不會是姓孫的,當年孫主任宅子里確實是住著一個“弟弟”,只是什么來頭也沒人去打探。他分外留心,也曾偶遇過二人,才記得。 “夏同志,你問的那人我知道,他是孫主任的弟弟,只是他不姓孫。至于其他事,孫主任不曾告訴你的事,我也不方便說吧。” “那是自然,有勞了。”夏瑩笑盈盈的送他出門。聰穎如他,自然揣測的出幾分端倪。 回屋呆了一陣,看孫瓴轉悠悠的又醒了,他睡得淺,稍有動靜就難以入眠。孫瓴看夏瑩在面前瞎晃悠,開口說話,他出聲沙啞,難以成調。夏瑩只有湊前聽才聽得清。 “你吞吞吐吐的,想問什么?”孫瓴問他。 夏瑩坐在椅子上,直起身子,靠著椅背。復有低下頭去,輕聲問:“上次大羅天那人,是之前我在戲園子看到的那個嗎?” 孫瓴轉頭看他。微微點頭。 夏瑩繼續輕聲問“那人是你弟弟嗎?” 孫瓴做了個“笑”的表情,微微點頭。 夏瑩還想再問什么,孫瓴卻搖頭轉向了另一邊。過了一陣傳來了輕淺的鼾聲。已是沉入了自己的夢鄉。 鏡清就是孫瓴心中的一根刺,刺進去痛,拔出來更痛,只有不去碰它,才是最佳。時間長了,就化到了一腔心血里頭去了。他不愿提,不愿想,卻也忘不了。 這日天兒正好。這屋子西曬,夏瑩找了破草席擋在窗頭,怕曬著孫瓴。 “孫瓴,覺著好一些了嗎?”夏瑩端茶遞水侍奉左右。 孫瓴點點頭,夏瑩知道他在安慰他。 “你想吃什么?” 孫瓴搖搖頭,他形如枯槁,已經病的說不出話了。 夏瑩為他理了理頭發。他初見他時,他是那樣瀟灑超脫。現在雖然消瘦了,在他眼中,他卻是英挺不減分毫,依舊能讓自己為之傾倒,只要是這個人,什么樣自己都喜歡。 夏瑩一直坐在床邊。整夜整夜的盯著他,不舍得睡。 二十年繁華流水皆成空。唯剩一輪月。 夜來明月古猶今。 孫瓴的眼神越來越渙散。他看著夏瑩,又不像看著他。夏瑩不知他在想誰,他寧愿認為他想的是自己,看的是自己。對。他眼中倒影的確實自己無疑。 孫瓴慢慢的合上眼。往事之于他,像隔著層紗,碰不到,摸不到,看不清,辨不明,不真實,聽說人快要死前,回憶會一幕幕重演,像一場夢中之夢。 鏡清,再見。 孫瓴含笑而終,夏瑩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涕淚直流。 人死如燈滅,萬般隨云煙。 這十年的生活,像一場戲,他本就是唱戲的人,卻頭一遭被戲給迷住了。過往的戲,都是才子佳人,不得善終,豪俠義士,成煙成土,,他既一早知道結局,怎么還會投入其中。他只愿當個說書的外人。 而今,這如夢似幻的十年,這包含心血的十年,這夢寐以求的十年,都是他不敢想,不敢奢望的,在他最落魄,最不堪的時候,有人給了他最溫暖,最堅實的依靠。哪怕是崔鶯鶯,杜麗娘,也難述他的血淚苦果,難言那郁結于心。 若這是夢,他愿長眠不醒。 夏瑩撲枕而泣,聲嘶力竭。 孫瓴身后凄涼。他們還不放過他,要夏瑩交出尸骨繼續斗。夏瑩攔不住,只是悄悄的一路尾隨著他們。國人講究入土為安,他怎樣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落到個無人收尸的下場,哪怕不是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