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且過
一晃兩人分開已有十二年了。 一個輪回。 等來的,卻不是各自的幸福明天。 一場政治風(fēng)暴席卷全國。 紅旗和標語在幾天之內(nèi)覆蓋了所有的街道。工人們喜氣洋洋的上工去,學(xué)校卻早就不上課了,學(xué)生們每天主要工作就是批斗,出大字報,揭發(fā)老師們的罪行,讓這些“臭老九”“地主壞分子”在偉大的勞動人民的面前低頭。孫瓴在家管制,看著癲狂sao動的人群。明明還在此身,卻覺靈魂出竅,早已遠離這個繁華又熟稔的城市。 沒人能獨善其身。孫瓴的老底被人徹底的翻了出來。原先對他多有關(guān)照的幾個干部自身都難保,自然也護不得他周全,在國民黨政府工作,成為他無法抹滅的印記。 “孫瓴,我們要你交代反動歷史。你是怎么幫著國民黨迫害同志們的?”一個帶著紅袖章的青年人頤指氣使。 “我沒有迫害過任何人?!?/br> “咦,還不老實。給他戴高帽,快?!敝車娜巳耗脕砹嗣表敿饧獾募埡呙保髟趯O瓴頭上。 孫瓴看了看左右,和自己一樣在臺上的一群人,有自己見過的,有自己沒見過的,有曾和自己同一戰(zhàn)線的,也有曾和自己立場不同的人。現(xiàn)下都面向群眾跪著,低著頭,認罪,做檢討。 “你賊眉鼠目的看什么?”一個女音厲聲呵斥。孫瓴乖乖的低下了頭,他不是不想爭,不是不想辯駁。而是無能為力,在時代的洪流面前,誰都是螳臂當車。他不再年輕,他不再意氣風(fēng)發(fā),他做人有堅守,心中有驕傲,只是,面上卻依舊云淡風(fēng)輕。他們不會明白的。 這天的批斗結(jié)束,孫瓴站在空無一人的街上,經(jīng)過戰(zhàn)亂,他頭一次感到流離失所,竟是在和平年代,真諷刺。他干笑兩聲,喉嚨去干澀沙啞,音不成音,調(diào)不成調(diào)。 紅衛(wèi)兵還去走訪了鏡清。 “你跟孫瓴是什么關(guān)系?” “鄰居?!?/br> “陳同志,你是黨員,應(yīng)該對黨絕對忠誠。有人說你跟孫家的關(guān)系不簡單,有這件事嗎?” 鏡清太陽xue突的一跳,立刻做出回應(yīng)“沒有,我只是在孫家?guī)蛡蚨选!?/br> 來人狐疑的打量著他“這么說,是孫家這戶大地主欺壓你這個勞動人民?” “……”鏡清不想顛倒是非,干脆沉默以對。 來人催促到“快說啊,陳同志,難道是你自愿在資產(chǎn)階級分子的家中工作的?這可是落后!退步的表現(xiàn)!” 鏡清咬咬牙,“不是?!?/br> “不是什么?”來人氣焰囂張,步步緊逼?!拔覀兛陕犝f你和孫瓴關(guān)系親密,難道你是也臺海間諜?你也依附著官僚資本主義?” 這兩個名頭實在是嚇人,邊上的夏姑娘雖然沒多少見識,也知道這可不是一般的大罪名??寸R清還在發(fā)呆,推了推他“阿清,你發(fā)什么楞呢。人家問你話呢。好好回答?!?/br> 鏡清看了看夏姑娘,她懷中的嬰兒什么都不知道,卻也被這群人的兇神惡煞嚇得兀自哭個不停。 夏姑娘看鏡清不頂事,出聲對來人說:“同志,我們家阿清可是革命積極分子,以前還當過隊長呢。” “這我們知道,一事歸一事?!狈筋^正臉的男人聲若洪鐘。 “再說,也保不準他跟反動派是不是有勾結(jié)?!边吷系呐擞葹榧饪?。 “阿清!”夏姑娘催促了一聲。 “我是為了還債才在孫家工作的。” 來人滿意的笑了、他已經(jīng)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陳同志,感謝你的配合。我相信你不會違反組織紀律的,你是黨的好同志。” 說著熱情的和鏡清握了握手。 大珠“喵”的叫了一聲,從桌子上跳了下來,碧綠森森的眼睛盯著兩人看。 鏡清送來人出門,一席話面上談的是賓主盡歡,雙方都得償所愿。鏡清脫了干系,劃清界限。來人則又有可以批臭孫瓴的好借口了。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坊巷間就更是沒有秘密的。這日的事情很快就傳的人盡皆知。早在他卻怕受牽連與孫瓴斷絕往來時,坊巷中關(guān)于他們二人的閑言碎語就少了些,現(xiàn)在,原先那兩句不干不凈的玩笑話倒是消失殆盡無人再提,只是這人情薄涼的名聲倒是坐實了。 林敘文先生后來見到鏡清一回,什么也沒說,只是見人總帶三分笑的表情不見了。微微的搖了搖頭,心中不滿,溢于言表。 那會兒,一群擁有正式罪名的壞分子,就像演員一樣,不用上班了,光是“趕場”,從這個體育場趕到那個電影院,再趕到工廠,再趕到學(xué)校,于團體中“巡回演出”,以示革命進行得如火如荼。※ 孫瓴頭頂高帽,身上還掛著“國民黨反動派”的牌子,背后還有一塊上書“資產(chǎn)階級壞分子”,被人推搪著前行。 “孫瓴,你向群眾們交代,你潛伏在閩城有什么目的?” “我的家在這里?!?/br> “是不是蔣匪要密謀‘反攻大陸’?”來人語氣咄咄逼人,完全不聽人解釋。 “我只是普通人,不知道?!?/br> “叛徒孫瓴,你這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人群一陣嘈雜,群情激奮,紛紛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動派!”“打倒通敵叛國的孫瓴!” 喊聲震天。 高音喇叭內(nèi)放著激昂的歌曲,那個勁頭,好像要把世間的一切抹去,僅剩音高繚亂充斥大街小巷。 “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br> “打倒反革命。” 從腳底升起的一股寒意,冬天了。 這個城市沒有春與秋。夏和冬直接變化交替,氣溫驟然冷下來,就跟這時局一樣,造訪的突然。 又是一天,這么過了。 孫瓴渾身酸痛,步履有些蹣跚,唯剩筆直的腰桿,正往住處走去,看夜色中的樓臺下,悉悉索索的一個人,不住的往角落里縮。太黑,看不清面貌,孫瓴走近前了一些。他本是不愛管閑事的人,何況現(xiàn)在這個情況,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看那個蜷縮成一團的身影,他竟鬼使神差的走了過去。 “什么人在那里?” “……”那人被聲音驚著,手在空中舞著,急忙的往陰暗的地方躲。 孫瓴又靠近了一些,看一個衣著破爛,蓬頭垢面的人,也分不清男女,估摸著是個乞丐,孫瓴走到人邊上,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竟是一身屎尿! 孫瓴感到震驚。這個世界上,竟然有人能無情殘酷到這般懲罰羞辱人的地步。從兜里掏出了幾角錢,正要放到乞丐的碗中,卻遍尋不著他乞討的家伙。 孫瓴無奈起來。將錢放在來人面前的地上,就起身走開。那人蜷成一團,沒有反應(yīng)。孫瓴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看,那人紋絲不動,低著眼,時不時的偷偷瞟兩眼過來。 隔天夜里,孫瓴又路過此處,看那個乞丐還躺在昨日那處,也不顧天寒地凍。孫瓴莫名“感同身受”。他雖沒凄慘至此,卻心生憐憫。 這地方離他的住所已經(jīng)不遠了,他快步回家,拿了兩個饅頭來,這可是自己一天的口糧,他卻沒有猶豫的拿了出來。萬貫家財如過眼云煙,區(qū)區(qū)五斗米,又怎會留戀。 乞丐看到遞到面前的手,沒有去接。 孫瓴將手往前移了一些,乞丐就往后退了一些。孫瓴拉過乞丐的手,將饅頭穩(wěn)穩(wěn)的放在他手中。孫瓴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餓狼般的眼神,也不知是餓了多久,現(xiàn)在才得以飽餐一頓,再也顧不得什么,狼吞虎咽,風(fēng)卷殘云,吃的碎屑沾在了頭發(fā)上,更顯狼狽。 孫瓴蹲在路邊,很想抽一支煙。 乞丐發(fā)出哽咽聲。 “老人家,有的吃就吃吧,哭什么?!?/br> 乞丐點了點頭,眼淚下咽,又苦又咸。還是壓不住發(fā)出了一點聲響。孫瓴一早就先入為主的把人當做流浪的老婦人,聽他發(fā)出的聲響覺得有些耳熟。 “不可能,那人已經(jīng)去了臺灣了?!?/br> 一片烏云散去,孫瓴借著幽暗若無的月光打量,那個蜷縮的纖細的,污發(fā)滿面的乞丐身影。 孫瓴“嚯”的站起身,蹲久了,又起的太急,雙腿有些發(fā)麻。他來到乞丐跟前又蹲了下來,輕聲問話:“你認識我嗎?” 乞丐整個人一聳。往墻根處縮。 孫瓴見他這個反應(yīng),心往下沉?!澳阏J識我?!边@次語氣堅定了。 “你是誰?” “你是誰?!” 無論孫瓴怎么問,乞丐就是不開口。 孫瓴將人從黑暗的角落里拉出來,用手撥開他雜亂如草的頭發(fā),看那污垢滿面的臉。一雙眼呆滯,唯獨眼角上挑,還帶著舊時的多情。那熟悉的聲音,正是當年余音繞梁的——王夏瑩。 兩人四目相對,王夏瑩全身簌簌發(fā)抖。 “王老板?” “我不是?!蓖跸默撀曇羯硢?,像是許久沒有出聲說話“我不是。” “王老板……”孫瓴有太多話想要問,他不相信眼前所見,風(fēng)光一時無兩的王夏瑩,怎會落到這般田地?他又為什么沒去臺灣?他沒有收到自己差人送去的船票嗎?出什么變故了? “我不是,我不是”王夏瑩掙扎起來,把自己團成一團。不聽,不聞,不見。嘴中念叨“我不是,我不是,我誰都不是。”形如瘋癲。 孫瓴睜大了雙眼,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還沒想明白,努力看,使命看,看看自己眼中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實。 “王………”孫瓴才說了一個字,王夏瑩就作出要打他的姿勢,眼閉著,頭緊貼著墻,一只手卻朝聲音的方向揮擲。 孫瓴也不去制止他,他不知他發(fā)生了什么,但但凡是沒瞎的人,都可以知道他有多少苦難加身。孫瓴坐在王夏瑩邊上,也不嫌他身上污穢惡臭。 待王夏瑩平靜下來。孫瓴幽幽的開口“你有什么打算?!?/br> “……” 等了好久,孫瓴以為他等不到回答,卻聽一聲“沒有。” “你不回家?” “沒有……沒有家了?!?/br> 孫瓴側(cè)目看他一眼,沒有家的人,又豈止他一人。 “你現(xiàn)在何處容身?” “沒有。什么也沒有?!?/br> 兩人之間被定格成無聲電影的靜默。孫瓴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去我那吧。” 這一句話震驚了兩個人。莫說王夏瑩想不到孫瓴會在此時幫他,孫瓴也沒想到自己為何會引火燒身。只是他也想不到還會有什么更壞的事發(fā)生。就這樣得過且過吧。 王夏瑩賴在地上不肯動,他清楚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真跟著孫瓴會把他害死的,“那些人”不會放過他和他的。 孫瓴有一把好力氣,把他拽著拖了一段距離。 “你還認什么死理。你以為我還是‘孫先生’嗎?你不是當初的你,我也不再是當初的我了。不用你害我,說不準會是我連累你呢?!睂O瓴一語道破。 王夏瑩看他執(zhí)拗,也就從了。一個藍布工裝后頭跟著個裝在破麻袋中的人。一同走向倉前山方向。 孫瓴的新家是戶小小的一居室,和原先的公館相比,這兒只有豆腐塊大小,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算是處遮風(fēng)避雨的好處所。 沒有熱水,也不便驚動眾人,孫瓴提了兩桶自來水進屋,王夏瑩就著涼水擦洗身子。待他打理妥當站在孫瓴面前,依舊是那個衣蓋華章,溫文柔美的王夏瑩。 “家里什么都沒有,抄家抄光了,委屈你了” “不會,還要多謝孫先生收留?!?/br> “王老板不必客氣?!?/br> “叫我夏瑩吧。王是我學(xué)戲時師傅的姓,現(xiàn)在我已不再唱戲,自然不必再記著姓王的人的恩惠?!?/br> “好,夏瑩?!?/br> “誒”夏瑩眼瞼泛紅,多少年了,沒有人叫過他的本名,多少年了,他頭一次是他自己。 這之后,夏瑩就和孫瓴同住在這小格子間里。 白天兩人被分別批斗,夜里兩人回到這個地方,分享人世間最后的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