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雙少年
兩年后孫瓴求學歸來,在局里的什么辦事處工作,家人也搞不清楚,只道是當了個官兒。 倒是這次回來,至今還未見著鏡清,只說是從早啼巷中搬走了,大體是家貧,住不起那樣有天井的小院了,最后還是變賣了家宅。問了家里人,也是不知的。 孫家在孝儒坊中是大戶,一向少與市井之人往來,總覺得失了身份。孝儒二字,經過多年的戰亂分家,“孝”傳至今日所剩不多,倒是個“儒”字至今被恪守著,不是儒雅之儒,而是儒士那條條框框的教條。 孫瓴欲去尋他,又遇上了這般時局,到處戰火紛飛,眼看這一片福地也將會在劫難逃,一堆亂麻子的事纏身,哪里得個空閑。 只待局勢稍穩,從官面上的事里得了一絲清閑,才去找自己的小學生。 孫瓴此次回來,早已不住在孝儒坊的舊家,且不說家里七嘴八舌的,光是離辦公處的距離也夠遠的。 正午時分,大家都各自乘涼消暑,街上甚少行人。看一疾步走過的青年,竟是相熟,他開口喚道:“小吳”。 吳帷庸倒比兩年前見時長了不少,不是說體態如何,而是面目表情深沉,不像個十五六的少年,大抵是當家早,國仇家恨,柴米油鹽的,把人活生生的折磨老了。 小吳一看來人,倒也有幾分歡喜。 “孫大哥,回家了啊” “回過了,這不是尋不著鏡清,你和他最相熟,他哪兒去了?” “哦,搬的不遠,就在二郎亭邊上,只是地兒比較偏,不太好尋”思量了一番,又道“不如我帶你去吧。” 孫瓴想,也好,省的耽誤了時間,這里離艙山的住所可遠著呢,一來一回的,更是麻煩得去了。 “孫大哥現在是在里工作吧?巷弄里的人都夸好出息呢”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能有什么好出息,又不是個能拿主意的人,打打下手罷了。對了,小朱呢?” “小朱挺好,這缺衣少食的時候,他那一身膘也不見少,不過鏡清就不太好了,家里似乎想要把他送人” “送人?送誰?自家的兒子就這樣不要了?”孫瓴大驚失色。 “……那也是沒辦法啊,實在養不活了,大家都知道陳家只疼小兒子鏡全,過繼也是過繼大兒子,說過繼的是陳家的一戶遠親,六七十歲了,還沒個兒子,這個時候才想要找人過繼,大概是想有人送終,這無論如何,鏡清的日子是不會好過到哪兒去了” 孫瓴沒再回答,待到陳家門口,小吳便告辭了,只說買米已經遲了,怕家里等得及。 孫瓴別了小吳,才細細打量眼前這幾間破落木屋,之前聽他說家里揭不開鍋,沒想到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敲了兩下門,沒反應,喊了兩聲陳大叔,這才有人應門。 “來了來了”,一婦人一邊攏了攏頭發一邊開門,“噯,這不是孫少爺嗎?” 孫瓴笑著搖頭“嬸,可別亂喊,我可不是什么少爺” “是是是,你看我一個婦道人家沒見過世面,什么都不懂,現在不興叫人少爺了,都興做學生……鏡清,鏡全,下來,有客人來了” 就看到兩個少年噔噔噔的下了樓梯。 鏡清一看來人,就撲了上來“孫大哥,你可來啦,我還以為你當了大官就忘了我這小徒弟了”。 孫瓴看他許少這樣活潑,簡直就是活脫脫的應了“喜出望外”這個詞,當下就懊惱了起來,早知要帶些禮來才好,自己走的急忙,竟忘了這一茬。 “哪里是當了大官,你這小潑猴,莫要胡說”孫瓴在他臉上掐了一下。 鏡清捂著臉,“哪里是胡說,都說鼓樓的是拿公文包的,邰江都是挑扁擔的。哪兒錯了” “是,你對行了吧”三言兩語下來,才看邊上還有一人,面目和鏡清有三成相似,卻不如遠不如鏡清清秀,木楞著一張臉,倒是個古板的孩子。 這時他娘拍了他腦袋一下“還傻愣著干啥,快給孫少爺行禮……孫少爺你別見怪,這孩子嘴笨,不太會說話“ “嬸,我都說別叫我少爺了,鏡全,就跟鏡清一樣教我大哥吧” “呦,那我們哪里擔的起,不是高攀了嗎?鏡全,快叫人啊” “……孫大哥”鏡全低著腦袋。 孫瓴答應了一聲,便不再去理那茬,轉頭問鏡清“你這兩年過的可好?” 鏡清知他要聽的不是面上的客套話,卻礙著母親弟弟,也不知如何回答。剛才高興的情緒一蕩而空。低下頭去。 孫瓴看他這幅樣子,加上之前聽聞,當下也明白了七八成。開口便道:“嬸,我這次回來,還有些東西沒置辦清楚,想讓鏡清陪我出去一趟,打打下手” “那行,有什么事兒你盡管使喚” 說罷孫瓴便領著鏡清出門了。 南街是閩城里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尋常買賣置辦到這兒也準是沒錯的,孫瓴雖找了借口帶鏡清出來,但哪里是自己缺衣少物的,出身好又在政府辦事,缺了誰也不能缺了他的,大體是看鏡清在家呆的不自在,連說話都吞吞吐吐,才揀了個熱鬧地,讓他開心開心。 “孫大哥,你怎么找到我家來的啊” “路上遇到了小吳,虧得他指路,要不讓這么偏僻的地,一時半刻還真見不著你。你也是,明知孫大哥回來了,也不去看看我。路長在鼻子底下,連問人都不會了嗎?” “我不是不想見你,是這種情形沒法找你,大家都知道你有本事,我不想讓人覺得我靠你發財” “說的甚傻話,看我兩三次你就能發財了?有這么好的買賣,我倒真愿意讓你占著這便宜” 十五歲的少年還留著些孩子心性,聽他這么一說,也噗呲笑了。看著路兩邊人來人往,叫喊熱鬧,看不出一絲蕭條,中原大地,戰火紛飛,仿佛與他們沒半點關系。 “小吳說,你家想把你過繼?” “恩,是閱峰村的一個舅爺,家里大致還過得去,不介意多張嘴吃飯” “那人心性如何?我怕你過去……會吃苦” “又不是去做少爺的,大體管餐飽飯,有容身之所便好,家里的日子,越發難過了” 孫瓴動作快,掏出了一些銀圓欲交給鏡清。“都說不要了,孫大哥次次都如此” “這次可容不得你不要,我難得上你家一趟,卻兩手空空,不拿點東西,實在說不過去” 少年思量一番,倒也不跟他客氣了“那就買些物件吧”又道“最近的米面可金貴了”。 兩人倒不急,一路信步走著,還買了段麥芽糖,吃的鏡清一嘴的白面兒。在孫瓴打笑道“你這般可像戲文中涂脂抹粉的小娘子” 鏡清懶得搭理他這混賬話,撇過頭去。 轉眼就來到劉掌柜的鋪子,這米面雖金貴,卻金貴不過銀圓,你火急火了的去,沒錢你是一兩也買不著,若是有錢的主,直接讓伙計的往家中送都成,像那孫家,便是月月如此。 鏡清其實不大喜歡劉掌柜,倒不是因為其他,只因阿媽常讓他來賒米面,開始時還是能還上的,后來漸漸不濟,劉掌柜也不是善人,便對他講了許多難聽話,少年心性都是爭強斗狠的,只是這錯委實在他,于是便忍了下來。幾番下來,陳母看賒不到米面了,也就沒讓鏡清再來丟丑。 今日再來,倒是另一番景象,劉掌柜看到孫瓴來了,立馬笑臉迎上來,“我的大少爺呦,月初才給家里送去的上好白米,怎么?這么快就不夠了?這事兒讓下人來通報一聲就好,哪能讓您親自來一趟啊” “哦,倒不是家里要的。我想買幾斤米面,幫我送到陳叔家里去。” 劉掌柜眼珠子轱轆一轉,二話沒說,大聲吆喝伙計干活。孫瓴交代完錢款,便和鏡清雙雙出門了,劉掌柜心覺這兩人好的有些古怪,撥了撥算盤,又回到了他的賬簿上去了。 買完米面,二人皆放下心頭一塊石,心情也活絡起來,“我次次去見劉掌柜,他都是疾聲厲色的,頭一次見他這樣好說話,還滿臉堆著笑,這摸樣配上他一臉肥rou,倒與那豬八戒有七八成相似。” “你何時見過那豬八戒,休得胡說” “我當然見過豬八戒,那捏面人的不是時常做嗎。我看就是像” “捏面人做的怎可當真,這劉掌柜雖有些趨炎附勢,攀附富貴,不過世人哪個不是如此,他也不過是照顧一盤生意罷了。” 鏡清看孫瓴又拿出那副教書先生的摸樣,聳了聳肩。自個兒玩去。 兩人路過間裁縫鋪子,門前的展示柜上一大塊玻璃,照出兩人身影,一個西裝挺拔的英俊青年,和一個沒長開的短褂少年。鏡清已經十五了,長手長腳,面目柔和,要說秀美呢,稱不上,要說難看呢,倒也不至于,只是沒什么特點,往孫瓴邊上一站,更是襯出孫瓴的棱角分明。鏡清看著,有些呆了。孫瓴看他盯著櫥窗發呆,打趣道:“看的什么這么入迷” 兩人身高有些距離,孫瓴明顯是嚇唬他,湊在他耳邊說的這話。鏡清沒想他突然靠的這么近,也沒想到自己當著孫大哥的面發怔。還真真被他嚇了一跳。 孫瓴看他臉憋的通紅,繼續調侃:“該不是迷上孫大哥了吧?”。 鏡清這時反應過來,這人是在拿自己尋開心呢,回頭白了他一眼。 孫瓴笑嘻嘻的往前一步,兩人肩并肩的站在櫥窗前。誰都沒有說話。很多年后,孫瓴仍然會想到今日的情景,身后人來車往,人聲鼎沸,與他們都不相關。兩人只是這樣靜靜的站著。 “走,進去看看”,孫瓴拉著鏡清的手便往鋪子里闖。 “孫大哥,你要買衣裳啊” “不,是給你買” “啊?”鏡清有些糊涂。 “這次倒是沒有一開口就拒絕,但這是什么反應”孫瓴伸手去捏鏡清的臉。其實連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何和這個孩子在一起,自己會丟掉一貫的穩重,好像和他一起變成了孩子。 孫家家教甚嚴,孫瓴從小就恪守規矩,學問上先生都挑不出毛病,禮儀上長輩也是人人夸贊,簡直就當是文曲星降臨在孫家,不然哪來這么十全十美的娃娃?生在深宅大戶,孫瓴少年早慧,自知早晚要負擔家業,練就的平穩性子,喜怒哀樂不輕易展露。此刻卻和自己的小學生胡鬧,好像遇到這個人,自己做事就越來越沒個譜。 老板初見二人,以為是哪家的少爺和仆從,看這態度,又分明不像。這時才開口:“是哪位先生要裁衣?” 孫瓴指著鏡清道:“他” 老板拿著卷尺上前給鏡清量了量身,鏡清哪里有過這種遭遇,平時的衣服,都是爸的舊衣裳改的,哪怕過年的新衣,也是阿媽自己裁縫的,現在讓個陌生人在自己身上胡亂作為,真是嚇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 孫瓴看著好笑,在自己面前就張牙舞爪,讓人量身衣服卻尷尬成這樣。兀自挑了身新的褂子讓老板包起來,這是鏡清換好衣衫出來,修身白襯衫扎在西褲里,也許是游水多了,顯得腰纖腿長,若不是那幾分看上去不知所措的羞澀,真要以為是哪里來的學生。孫瓴晃過神來,對老板說:這一身好,連著這身也一起買了。 鏡清剛要開口阻,已是來不及。只好依著他。帶他拎著東西出門,方才說到,“這是干嘛,又不是大過年的,好好的置辦衣服做什么,無端端浪費錢” “不是過年就不能置辦衣服?這是哪里的規矩?” “就算要置辦衣服,也是我爹娘的事,怎么變成你買了?難不成你是我親爹親娘?” 孫瓴把紙袋往他懷里一塞,用手指彈他腦門“你這孩子,沒大沒小,還沒腦子,不是親爹就不能給你買衣裳?說的不知道叫什么話,早年不知怎么教了你這么個笨學生,簡直能把人氣嘔血。” 鏡清看他有幾分不高興,便不再激他,人家也是一番好意,自己不但不領情,還惡言相向,確是自己的不是,“孫大哥,我這不是心疼你亂花錢嗎” “我的錢,我愛怎么花就怎么花,我就是養了頭吃了rou還咬人的白眼狼,我也高興。” 鏡清知道他這是沖自己出口惡氣,也自認理虧,心里卻想:人家對你好,你偏不要,現在人家生氣了,你還得去討好人家,真是欠。 兩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