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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目的地,已是兩小時后的事情。期間,沉凝辛不小心睡著幾次,每到那時候,時尋就會趁機觀察她的乖巧睡顏。若她一有甦醒的跡象,又馬上收回視線,到時候她所看見的景象,只是他冷酷的側臉。 殊不知對方心理活動可活躍了,然而這一切,沉凝辛通通不曉得。只是半夢半醒間,總感覺有人在觀察自己,特別不自在,讓她睡得不安穩。 墓園位在當地一座小山上,這附近人煙稀少,只有每年這個時候會有些人潮,否則整年下來,唯有冷清。 周圍靜悄悄的,只能聽見鳥鳴聲,卻看不見動物的蹤跡。沉凝辛抱著花,一步一步拾級而上,她今天一身黑,畢竟是前來祭拜。時尋默默跟在她后頭,知道這個時候對方所需要的是寧靜,便沒有出聲打擾她,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本來打算在入口等她,因為對方或許有一些話想和自己的好友分享,不想讓人聽見。卻沒料到沉凝辛見他駐足在入口,疑惑地回身問他:「不進來?」 三個字,問得自然。她主動邀請他,走入自己的世界。 時尋自然不會拒絕,興許是環境的緣故,他連腳步都無意識放輕,深怕打擾在此沉眠的人。 最終,停在一座刻有「夏靖」名字前的墓碑。一年來沒人打掃,上頭滿是沙子與灰塵,周圍的草長度已經超過沉凝辛的膝蓋。 她并沒有打掃,因為她明白,兩日后對方的家人便會來探望她。這個舉動,應當留給他們,才最為妥當。由她一個外人擅自清理,連知會一聲都沒有,他們會作何感想。 其實沉凝辛并沒有事情想和夏靖分享,時尋想錯了。她只是輕輕將花放下,靜靜凝視墓碑幾秒鐘,以此來懷念故友。自己的想念,對方一定能夠收到,不必言說。 夏靖與她同級,是大一時分配到的室友。兩人性格都是安安靜靜,不太吵鬧那種,十分和得來,生活習慣良好,后來升上大二,在外頭也一塊兒合租,直至即將畢業。 也因為她的關係,沉凝辛有幸與低一級的袁敬認識。三人交情不錯,在大學里很難遇見這種友情,通常都是淡淡的,不會再像高中時那般深刻。 沉凝辛尚在學校,就因為杰出的能力而名聲廣傳,在校內算是風云人物。只不過她低調,加上神出鬼沒,基本上除了同班與相熟的,很少有人能近距離和她接觸。 夏靖才能平凡,但是她勤苦學習,倒也有些成果,只是終究不及沉凝辛。她從不嫉妒與羨慕,不像其他人,暗地里都會偷偷說著沉凝辛的壞話。 所以沉凝辛是真心把夏靖當作朋友,只是她從未想過,與對方的緣分會如此短暫。眼睜睜看著對方在眼前被撞飛,倒在地上動彈不得,血自體內汩汩流出,染紅了衣裳,活生生的一個人,轉瞬間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那時候,沉凝辛渾身不受控制發抖,顫巍巍地觸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夏靖。后者半睜著眼,目光混濁,儘管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但是沉凝辛當下竟能讀懂對方想表達的意思。 ──不要傷心。 只是人的情緒,哪能如此輕易地控制。其實夏靖本不該出事的,是對方陪她出門,否則她不會有事。 了解事情經過的人,都要她不要自責,甚至連夏靖的家人也反過來安慰她。因為他們曾聽女兒說過,自己有一個很厲害的朋友,她與有榮焉,能和對方成為朋友十分高興。 這些話沉凝辛從沒聽夏靖說過,當她終于從他人口中得知時,對方已經不在了。 如今,已經過去兩年。夏靖的聲音與身影,仍舊清晰印在腦海深處,她永遠不會忘記。 連沉凝辛都意外,自己竟然會有主動提起這件事的一日,而且對方會是時尋。或許是心境已經轉變,又或者是男人不久前在車上的那一句話,她竟想把這個故事告訴對方,與他介紹夏靖這位朋友。 縱然人已經離去,但是夏靖始終在她心中,守護著自己。 靜靜聽完她的故事,時尋的心情有些沉重,他將方向盤往右轉,注意著后方來車,而后低低嘆息。 接著拋了一個令沉凝辛猝不及防的問題,讓她瞬間從過往的記憶中回來,「怎么會想到告訴我?」 她其實也不太明白,望著車窗外的風景出神,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解答。 究竟是,為什么? 絕對不會是心血來潮,畢竟這件事情,她再清楚自己的個性不過,并非能夠隨意告訴他人的話。 時尋沒有詢問,但是她卻主動提起,完全循著當下的想法行動。心中竟也沒有排斥的感覺,像是在分享一件再平常、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尋思片刻,心底漸漸浮現出某個答案,沉凝辛有些錯愕,卻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問題的解答。 ……因為,時尋令她感到安心。 所以她愿意,將自己的秘密分享給他。 只是她當然不可能這么直白地告訴對方,怕對方誤會意思,往別的方面想。所以沉凝辛輕咳一聲,拉過他的注意力,淡聲道:「可能是因為,你是我朋友吧。」 豈料時尋聽完,卻是不滿意地挑起眉,沉聲重復某個名詞,「朋友?」 半晌,他痞痞地笑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對方不太開心,接著連半點閃躲的空間都不給予,幾個字狠狠撞進沉凝辛心底,「只是──朋友?」 屢屢被對方模糊不清的態度與舉動搞到心神不寧,沉凝辛這次再也忍受不住,表情同樣不太好看,咬牙問他,「不然你認為是什么?」 把她惹到生氣,倒不是時尋樂意見到的畫面,有些超出預期。只是有些話,他覺得不現在挑明,若以后想再找到合適的機會,可就難了。 恰好遇見紅燈,車子慢慢停下,與前車保持適當的安全距離。時尋驀地將手放在她的椅背上,緩緩湊近對方,離她耳旁不過幾公分,強勢地踏入她的領域,不容許沉凝辛拒絕。 他輕哂,低低的,「不夠。」 「我覺得朋友兩字,無法滿足我。」 隨即將上半身拉回,手回到方向盤上,帶給沉凝辛慌張,自己卻全身而退。 沉凝辛下意識摀住左耳,輕輕搓了搓,她佯裝鎮定,畢竟是她主動詢問對方的,不可以自亂陣腳,成為弱勢方。 氣勢她贏不了。然而言語上,誰勝誰負可不曉得。 于是她抿了抿唇,未多加思考,「但是我覺得,這兩個字可以滿──」 時尋猛地打斷,「沉凝辛。」 冷冷地斜睨她一眼,低氣壓一瞬間散發出來,他情緒變化跟翻書一樣迅速,「你最好思考清楚,再說。」 短短幾個字,講得像是要殺人一樣。 沉凝辛再也開不了口,接續未完的話。后半程安安靜靜,視線皆轉向窗外,連一眼都沒施捨給時尋。 他也覺得自己語氣太過。剛認識她那會兒,他把她當朋友,對方就一臉不情愿。 而現在,對方確實將他當作好友,自己卻不滿足于此了。 車子停在沉凝辛家,她這才慢吞吞地下車,道謝的兩個字說得急忙,像是不想再和他多待一秒鐘。 時尋動作很快,關車門的聲音很響,幾步就追到她前方,憑著身高優勢擋住沉凝辛。 她哼了聲,語氣不善,「干什么。」 最終還是時尋先一步妥協,他輕輕嘆氣,手撐在膝蓋上彎腰看她,兩人之間得以平視。 他沒頭沒尾,「我二十五了。」過不久生日過完,還二六了。 沉凝辛沒說話,等待他的下文。 「所以別拿不好聽的話,刺激我這個老人。」他突然抬起食指,點點她的鼻尖,語氣輕柔,「知道了?」 沉凝辛連忙拉下他的手,繞過時尋往自己家走,背影急匆匆,似是在閃躲誰。 沒有得到回應也不惱,他站起身手插口袋,揚聲再問:「知道了?」 語氣夾雜笑意,故意逗她。 沉凝辛沒有轉頭,聲音心不甘情不愿,幾個字似是從牙縫中艱難吐出,「知道了!」 開門的速度無比迅速,直到關上門,都沒再看他一眼。背靠在門上,她放松般吐了口氣,下意識往掛在門口墻上的鏡子望去,與鏡中的自己對上眼。 心底不斷咒罵著一門之隔外的男人。 她打死也不會承認,此時此刻鏡中紅著臉的女人,會是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