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周云二十幾年來沒有多少好日子,最近這些天太過快活，簡直無憂無慮。夜間有人來找，周云滿臉紅潤地走出去,失魂落魄地回屋來。

    周小九迷迷糊糊快睡著了，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見師父回來，立馬睜大了眼睛，做出努力畫符的樣子,再裝作無意間抬頭,乖巧地喊了聲師父。

    周云笑得比苦還難看，無奈周小九領(lǐng)會不了師父的深意，還是笑瞇瞇地看著師父。

    周云愁云罩頂，摸了摸小九的腦袋，又拍拍他的肩：“快去休息,別熬壞了眼睛。”

    適才裝模作樣的周小九雙頰飄紅,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也沒有看多少。師父怎么這會兒才回來,我以為師父去去就回，才一直在屋里等你。”

    周云此時滿腹疑惑,又不能把實(shí)情吐露給周小九，含糊著糊弄過去，三言兩語就將周小九催去沐浴。

    周小九捧著衣物出去，屋里又變得空蕩蕩的。

    周云呆坐片刻,狠狠拍了拍額頭,語氣萬分悔恨：“我怎么敢的,天爺啊,一定是我糊涂了。”

    李公公差人來請,周云瞧來人客客氣氣,便高高興興跟著去了。這些天下來，兩邊主子待人極好，他們這群借住在園子里的也跟著享福。

    進(jìn)門前周云有種種猜想，但有十足的信任，他也不怕再被裹挾到高門大宅的陰私丑事當(dāng)中去。

    待見了殿下，周云恭敬地行禮，而后便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等候差遣。

    屋中還有李瑞福等人，周云見太子殿下沒有要摒退仆役的做法，心更是落回了肚子里。

    大約找他過來并沒有什么大事。

    周云就此放下警惕，臉上的笑甚至有些憨傻，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

    周云余光瞥見李瑞福取下帶血的布帶，眼皮跳了跳，直到薛承璟叫他上前，才抬高了視線，看清了太子殿下的傷處。

    薛承璟垂眸看著左臂的傷口，燈光染亮他濃黑的眼睫，琉璃般的眼珠毫無瑕疵，無端的叫人發(fā)憷。

    周云以前為找口飯吃，迫不得已時也要找到當(dāng)?shù)厣藤Z家中，說一些違心的好話。

    他身無長物地活了這些年，又靠此謀生，替人相面的工夫不說爐火純青，也是江湖上的佼佼者了。

    周云在上位者的注視下垂下頭去，額上起了層細(xì)汗。

    太子殿下這般人物，不是他三言兩語便能哄得了的。周云只祈禱自己莫要過于緊張失了分寸，千萬不能觸犯禁忌。

    李瑞福上好藥后便退到一旁去。周云再次感到那不可忽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一時間脊背發(fā)僵。

    薛承璟手中把玩著某物，周云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卻沒看清那究竟是什么東西，一呼一吸間心情愈發(fā)沉重，好不容易才聽得太子殿下開了口。

    “你在許宅待了多久？”

    周云謹(jǐn)慎地回想一番，答道：“回殿下，小人師徒二人在許宅待了十九日。”

    薛承璟唇角輕勾：“你出入后宅，聲名遠(yuǎn)揚(yáng)，應(yīng)有些勝于常人的本事。”

    周云怕得要死，幾乎懷疑自己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惡事，但在腦中搜刮幾遍也想不起來，嘴上只道：“小人沒有旁的進(jìn)項(xiàng)，收錢辦事罷了。”

    “你手中可有誘發(fā)高熱的方子？須盡快見效。”

    周云喉中發(fā)干，別無選擇地點(diǎn)點(diǎn)頭：“有是有。殿下容稟，小人從未隨意用過這種物件，蒼天在上……”

    薛承璟眉心微蹙，清冷的目光掃向周云，周云頓時止了聲。

    “我何時說過要用在旁人身上？”

    周云魂魄再次歸位，整個人如同水中撈起一般，心頭巨石就此挪開，緩了緩便俯首道：“殿下放心，一個時辰后便能送到殿下案上。”

    薛承璟嗯了一聲，似乎很是滿意。

    李瑞福又端著湯藥過來，在李瑞福同殿下說話之際，周云享受了片刻空閑。

    待周云完全從方才心驚rou跳，魂魄離體的狀態(tài)恢復(fù)過來，他的腦子才開始慢騰騰的動彈。

    周云想通這個關(guān)節(jié)，臉色刷地變了。

    他放心得太早了。

    為了自個兒的身家性命，周云硬著頭皮開口：“殿下是要自己服用？”

    薛承璟沒有否認(rèn)。周云腿一軟，差些跪下，聲音比哭還難聽幾分：“殿下，那藥可不是什么養(yǎng)人的東西，殿下三思。”

    李瑞福眼明手快地扶著周云出去。

    周云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三地同李瑞福確認(rèn)，甚至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李公公，是我做夢么？殿下怎么會想到要……”

    李瑞福向來以主子的意志為先，沒有解釋，只提醒他要盡快送來。

    周云惆悵不已，拉住了李瑞福的袖子，抖著聲音一一問過殿下如今的傷勢，生怕那害人的方子藥效過猛。

    天底下能有幾個大夫能為太子殿下診治？他一個不入流的道士，居然也敢把那致使高熱的毒方子用在殿下身上。

    周云神思恍惚，他雖是被迫的，但殿下萬金之軀，周云一想到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便腿腳發(fā)軟，幾乎走不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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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舒沅只見到周小九獨(dú)自一人在院中玩耍，還有些奇怪。

    春桃問：“你師父呢？”

    周小九眉頭緊皺，小大人似的：“昨夜師父沒睡好，去找顧大夫了。”

    舒沅照例看了會兒書，還沒來得及忙旁的事，梅晏之便找上門來。

    梅晏之昨日遇襲，舒沅只知道他沒有大礙，旁的一律不知，立馬讓人將他請了進(jìn)來。

    “先生當(dāng)日言語讓他們失了面子，后來那些人三番四次譴人來請，先生也沒去。都怪我，是我粗心大意，沒能從中調(diào)和，否則也不會讓先生受了驚擾，還連累了殿下。”

    梅晏之面有愧色。

    千里江山，疆域遼闊，行走在外總能遇上一些窮兇極惡，不計后果的人。

    舒沅聽得心緊了緊，又問：“祝先生還好么？”

    梅晏之流露出一絲驚訝，而后點(diǎn)點(diǎn)頭：“先生無事，今晨醒來已與平常無異。倒是殿下的傷，不知如何了。”

    頓了頓，又道：“那歹徒走到絕路，下手頗狠，殿下左臂受了一刀，不知要多久才能養(yǎng)好。”

    舒沅完全聽不清梅晏之在說什么，反復(fù)回想昨日見到薛承璟的景象。

    薛承璟聽到她先問了梅晏之，十分生氣，一點(diǎn)也看不出是受過傷的模樣。

    后來進(jìn)了屋，相對之時，他也沒表露出異樣。

    舒沅記得，李瑞福先退了出去，留他們二人說話。

    舒沅十分不解，怎么連李瑞福都不在意他的傷勢？還有什么是比處理傷口更緊急的。

    越想越生氣，但同時又有一種詭異的平靜。

    舒沅掐了掐手心，他們都不急，她緊張又有何用？

    梅晏之看她神色微變，默了默，他再開口時，雖已有掩飾但嗓音里依舊透著疑惑：“你不知道？”

    薛承璟不想讓她知道，大約是死不了人的。舒沅恨恨想道。

    舒沅把薛承璟的事撇開，又與梅晏之聊了片刻。

    將人送出門外，舒沅才轉(zhuǎn)身往薛承璟居處行去。

    除了她住的院子，薛承璟這里就是最好的一處，景色開闊，處處精致。

    舒沅又想起了縣主。無論是否成了縣主的面首，只要在她府中，每個人都俯首帖耳，一事也不敢瞞她。

    縣主還曾與她說，那些男人也愛爭風(fēng)吃醋，稍有不如意，便要鬧到她跟前來找個說法，若有受傷，那更是了不得。

    舒沅氣悶，頭一回覺得縣主那些男人也有個乖巧老實(shí)的好處。

    進(jìn)門前，舒沅一心想著，她只看一眼，絕不多問，反正昨夜看著還好端端的。

    他居然還說她有閑心先關(guān)心旁人？有閑心的分明是他。

    李瑞福看到她來，眼睛都亮了亮。

    “他在何處？”

    李瑞福道：“殿下身子不適，正在歇息。姑娘若能去瞧一瞧殿下，殿下必定歡喜。”

    薛承璟倚在榻上，正在換藥。他左臂放在小案上，姿態(tài)閑散，面容有些不正常的蒼白。

    他聞聲側(cè)首看來，舒沅才瞧見他的臉色，心緊了緊。

    薛承璟烏發(fā)紅唇，儼然是個萬里難尋的美人，病中又多了幾分脆弱，如初春皎白冰雪。

    小太監(jiān)手上動作仔細(xì)，忽地頓住動作，無助地看向她：“還請姑娘搭把手。”

    舒沅湊近一看，傷口處理得很及時，與她在侯府中見過的傷勢比起來，連重傷都算不上。

    平日在家中沒有其他打發(fā)時間的法子，觀武臺上的比試她鮮少錯過，顧大夫又擅長治療刀傷劍傷，她見得多了，此時幫忙也有模有樣，小太監(jiān)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小太監(jiān)離開前說湯藥還有片刻就好，然后便飛快地退了出去。

    薛承璟視線微抬，眸中浮動碎光，說話的聲調(diào)也與平日不同，聲音低弱：“你怎么過來了。”

    舒沅瞧他一眼，彎了彎唇角：“還多虧梅哥哥來告訴我。他知曉你傷勢甚重，需要休養(yǎng)，不愿再叨擾你，于是便來找我了。”

    梅晏之這個人，連姓都格外的刺耳。

    薛承璟唇線抿直，倏而又笑了笑。

    她分明知道梅晏之去找她，他只會更不開心。

    她只在他面前有這種不同尋常的反應(yīng)。

    薛承璟心底漾開一重快意，此前從未知道惹得她生氣是如此快活的一件事。

    “依我看，你這里也用不上蜜餞。連刀傷都忍得，藥汁苦一些又算什么？”舒沅別開目光，不再看他，轉(zhuǎn)身便走。

    薛承璟無聲地看著她，輕輕嘆了口氣，在她經(jīng)過時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沅沅，不要走。”薛承璟抬頭時發(fā)絲滑落肩上，纖長眼睫濕漉漉的，仿佛沾了淚，病痛的折磨讓他眼角泛紅，顯得格外可憐。

    舒沅被他手心的溫度燙了一下，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反握住他的手，轉(zhuǎn)過身來，摸了摸他額頭。

    薛承璟不言不語地握住她的手，看她伸手過來，還傾身過去，每一個舉動都透著依賴。

    舒沅眉心微蹙，神色緊張。薛承璟看著她為自己擔(dān)憂緊張的樣子，勾唇笑了笑：“自幼時起，每回生病都是我一人捱過來的，沅沅今日可以陪一陪我么？”

    片刻后，看著手端藥碗向自己走來的舒沅，薛承璟指尖在扶手上輕點(diǎn)。

    今日這樁買賣做得真是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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