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墨云篇 09
一切都彷彿是在夢中。 墨云舒適安逸地,看著,側坐在身后的小女人。 原來,有人拿著梳子,細心地為你梳理著濕濕的長發,感覺如此美好 夜兒深深,月兒盈盈,半昏的燈燭下,一雙有情人,耳鬢相依。 〝玉兒……〞一聲呼喚打破沉寂。 墨云斂起眼眉,低聲說著:〝回家去吧!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 拿著梳子的手抖了一下,韞玉停下動作,狐疑的眼神:〝爺……你要趕玉兒出城?〞 難過地咬著下唇,幾乎要將唇心咬出血來。 不敢相信,這個男人,不久前才對著她說一輩子,言猶在耳,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要趕她離開。 墨云唇角微揚,對著她笑了笑,橫過手擁著女人的肩,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撫著,〝玉兒,你不能留在驛站里。你女扮男裝,如果被發現,是個大麻煩。〞 目光微微閃爍,韞玉低聲道:〝玉兒會很小心,不會讓人識破的!〞 搖著頭,墨云笑她將事情看得太過簡單。〝太子殿下現在諸事纏身,無暇秋后算帳,指不定那一日心血來潮,會舊帳重算。〞頓了一下,〝再加上你是女兒身,罪上加罪,隨時都會人頭落地。〞 眨著倔強的眼眸,韞玉的眼淚幾乎要滴下來,〝不要,玉兒不走!有蓮妃娘娘在,她會護著玉兒,玉兒不怕!〞 墨云捧起她的臉,看著臉上一雙不服的眼睛,他的目光有片刻的膠著,輕嘆了聲說:〝我怕!爺的膽子小,爺不能冒這個險!〞 韞玉的眼不停地眨呀眨地,然后,成串的淚珠如泉水般滾滾而出,滴落在男人的衣衫上。 不禁心碎! 心頭一陣熱血,深深地看著她,啞著聲,墨云一字一字,說得用力,清晰無比。 〝玉兒,你相信我嗎?相信墨云言出必行嗎?今夜,當著玉兒的面前,墨云立誓,要明媒正娶,將韞玉迎進家門。誓言既出,絕不反悔,除非是墨云死了,否則必定會實現諾言!〞 傻傻地看著他,韞玉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不停地用手抹著眼臉,想掩飾自己的軟弱。 拍拍她的小腦袋,像是安撫一隻小花貓,〝聽話,回家去等著,爺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勉強地笑著,韞玉吸著鼻子一抽一抽地說著:〝不怕我回花樓里廝混,又看上了那個風流倜儻的小倌?〞 他哼了一聲,有些粗魯地,將她一把扯進懷里,〝誰敢,東宮護衛統領的女人,誰敢動?〞 指尖摩挲著她的臉頰,聲音變得無限溫柔,〝玉兒,未來有一生一世的歲月,不在乎這片刻的分離,重要的是,你要平平安安地,不要讓我為你擔心。〞 一生一世嗎?韞玉的心頭猛然一陣酸,胸口像是堵上了些什么。曾經,少不更事,被狠狠地騙過一次。今時,如果再一次被欺騙,她怕她是活不下去了…… 但是,身旁的這個男人是不同的,他的溫柔很真實,撫摸著她的手,比陽光還要溫暖。 一顆心滿滿地被充實。 為了他的愛,愿意等他。 是的,無論多久,都要等著他。 緊緊地攀著他的頸項,貼進他的懷里,默默地點了頭,但愿,君是有情郎,莫負紅顏一片心。 ********* 離開皇城數月,重回高墻深鎖的宮廷金殿中,幌如隔世。 墨云重回護衛營為教頭,太子留下殷疾行在他身邊隨行。 朝廷上,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暗潮洶涌。太子殿下,依舊是如火如荼地改革圖強。 精簡朝廷的財政支出,是太子的首要改革重點。太子為朝臣表率,從東宮自身開始做起。 于是,頒下一道旨意,東宮如今形同間置,多馀的東宮編制是不必要的浪費。宮女內侍統籌併入內務府掌管,東宮護衛營則併入禁衛軍,由禁衛軍統領指揮。 旨意一出,護衛營全營譁然。 這道旨意無疑是將只聽命于太子,地位高于眾軍士之上的墨云,降了一級。他從此僅是禁衛軍一偏支的小小首領,要聽命于禁衛軍官之下。 墨云對太子的安排并不多置啄,他聚集了護衛營的弟兄們,耳提面命,〝東宮護衛的職責不變,保護殿下,忠于殿下,生是為殿下而生,死是為殿下而死,入營時立下的誓言,誰也不許忘記!〞 但是,當夜,他還是召來了,數月前同他一起暗襲川晉鄉下,放火燒屋的四名副領。 面色凝重地,墨云喝下手中一杯苦酒,〝墨云對不起各位兄弟,連累了大家。墨云已經簽妥了通關文書,趁此時墨云仍有能力,大伙兒還是做最壞的打算穩當些,速速離開皇城遠走他鄉去吧!〞 〝老子不走,老子要和頭兒共生死!〞坐在桌角一名彪形壯漢握著拳頭,粗著聲咆哮著。 墨云微勾起一抹苦笑:〝胡說,殿下萬萬不會對墨云如何,大家不要窮擔心。墨云再敬兄弟們一杯,就此別過。〞 酒入愁腸,心中翻騰難受,墨云緩緩走在冰冷的石徑小路上。 想起那一日,與殿下登高臺,仰望穹蒼,他勸太子放下兒時仇恨,目光放在未來。 當其時,太子深沉的目光凝視著他,幽幽地說著:〝我若只是墨君陽,任何事皆可忘記。我若是大墨國的君王,便任何事皆不能放下。法不嚴則威不立,威不立則君位動搖。君王之前,無情可言,若要談情,去做詩人便罷!〞 終于明白,是自己心存幻想。宮廷中翻滾多年,自己仍然是,無可救藥的,天真。 興許是,就著酒意,墨云忽然詩興大發,高高對空長吟了一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胡不歸?胡不歸…… ********* 午后的暖風,吹進了皇宮層層的樓臺玉宇之間,吹得人懶懶洋洋。 卻有一個急步洶洶的人影,身著青色勁裝,衣袂飄飄,直直地往金殿偏側的御書房行來。 行到門邊,被守在門前的帶刀侍衛殷疾行,橫身擋下。 〝墨統領,殿下用過午膳后,正在小憩,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打擾。〞 心中懷著滿腔酸楚憤懟,墨云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墨云有要事要見殿下,可否為墨云通報一聲。〞 殷疾行面有難色,正要說些什么,門內傳來太子的聲音:“讓墨云進來吧!”聲音聽來慵懶,似是方從休憩中醒來不久。 進到書房里,日光被厚重的窗簾遮下,屋內一片昏暗,隱約看去似是王公公正在為太子梳發。 突然間,心中悵然。 時光匆匆,彈指間在宮中渡過了十二年的青春歲月。 十二年來,日昇日落,太子梳發穿衣的身影英挺依舊,未曾改變。身邊服侍著的,不是王公公,就是墨云,十二年如一日。 昔日稚童已然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倚靠著他,舒緩軟綿地撒嬌嘻鬧著的六皇子。 太子羽翼已豐,大業將成,一代圣君,指日可待。 墨云的責任已盡,太子的身邊,不再需要他! 滿腹心思地站在那里,看著正在更衣的太子,近在咫尺,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遙遠。 王公公在太子的擺手示意下,拉開了窗簾,室內瞬間大亮。 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威氣逼人,亮白的天光下散發著無法直視的高貴光芒。 怔愣中回過神來,瞧見太子一雙凌厲的鳳眸緊瞅著他,心中一凜,急忙弓身行禮。 太子隨意地揮著手,微笑說:〝墨云,不必拘禮了,你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俗套。〞 這不是太子的真心話。君是君,臣是臣,這個現實,永遠無法改變。 墨云一貫恭謹的語氣回答著:〝墨云不能,也不敢,忘記君臣倫理。君若是要臣死,臣絕不會茍活。〞 話語中的酸意,三歲小孩都能聽得出。 墨君陽的眉尖挑了幾下,長長地吁了口氣,聲音仍然不急不徐,軟軟柔柔:〝墨云,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我也不和你繞著圈說話了。你手下那四名副領,昨兒夜里在大街上酗酒鬧事,出言不遜,辱罵朝廷。大街上有成帬的百姓都是人證,你若是不信,儘管去查!〞 墨云低頭不語。 查?有什么可查?朝廷要落人罪名,指鹿為馬都不成問題,幾個街頭人證更是易如反掌! 沉吟許久,斟酌許久。 太子似是不耐了,優美的長指撫開額前發絲,悠悠地開了口:〝既然你來見我,本太子也不能不買帳。那四廝杖責一百,挑斷腳筋廢去武功,逐出皇城便是。這已經是法外施恩,此事就這樣作罷,嗯?〞 墨云表情艱澀,看著眼前一副胸有成竹,意氣軒然的太子殿下。 坐大位者,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間,權利的滋味,淺嚐過后,便成心魔,愈陷愈深而不自知。 六皇子,你的云哥哥人未老,心先老,心已冷,玩不起了! 想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單膝落地,抱拳行禮:〝君無戲言,墨云代兄弟們領旨,謝殿下恩澤。〞 無視墨君陽揮手讓他平身,墨云跪地不起,仍有話說。 〝殿下,墨云要與弟兄們同罪同罰,求殿下恩準。〞 太子像是吞了火藥似的,火苗從眼神中竄出,陰沉地直盯在墨云臉上。 〝墨云,入我東宮門,死,是東宮魂!這句話,你忘記了?〞 〝墨云沒忘,所以,要求殿下開恩!墨云會終生為殿下頌經祈福,愿上蒼保佑殿下成大功,立大業,永垂不朽。〞 〝墨云,你住口!場面話我一句都不想聽!〞墨君陽拔高了聲調,失去了冷靜,蹙眉變臉。 〝殿下……〞抬頭看向太子,墨云心中一片坦蕩。 之前的茫然,盡數散去,忽然之間,對于眼前應走的道路,有了明確的輪廓。 〝墨云婦人之仁,有一便有二,犯過必定再犯,成事不足,敗事有馀。殿下若是念在兒時情義,便恩準墨云離宮,放墨云一條生路吧!〞 太子側頭不語,陰鶩的臉色變幻莫測,山雨欲來,冰冷得嚇人。 抱著大不了一死的決心,墨云眼中沒有太子狠厲的模樣。 他心里想著的,是一張張墨君陽兒時稚嫩而霸氣十足的童顏。第一次被帶到太子眼前,自慚形穢地縮著手腳,太子卻對他展開純真的笑容,毫不在意地拉著他的手。第一次為被太子擁著睡在軟滑的床褥間感覺身邊的人如此溫暖,立下誓言要一生守護他,死亦無憾。同他一起習字、學武,享受宮中的錦衣玉食,一同落入宮門深似海的黑暗深淵…… 往日種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深深的糾葛,是命中注定。 直到今日,方明白,他和太子,志不同,道不合,從來就不是同路人。 勉強糾纏,終有一日,恩斷情絕,魚死網破! 心意已決,雙膝落地,墨云貼地扣首,真摯而堅決,喚著太子。 〝殿下心中若還記得云哥哥,便放墨云出宮吧!〞 太子緘默不語,視線掃視著跪趴于地的墨云。 良久,冷冷地開了口。 〝墨云,站起身來,我要你面對著本太子回話。〞 聞言,墨云不得不直起身來,抬眼望向太子。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會碰撞,重重在墨云心上撞出一個窟窿淌出鮮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滿濕熱,最不愿發生的事仍是擋不住,又一次,要在太子面前落下男兒淚。 見墨云眼眸泛出水氣,太子心中亦是波濤洶涌,強忍著抽搐的唇角,說道:〝云,你心里在埋怨我,是嗎?故意要和本太子斗氣?〞 斗氣?忽然間,墨云彷彿看見從前那個,嬌氣又蠻不講理的六皇子,回來了! 云哥哥,別和我斗氣啊,君陽除了云哥哥,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了……小小的身影,小小的手,拉著他的衣袖,拽啊拽地,拽得他柔軟了心腸,隨他橫行霸道為所欲為。 曾經,他們都以為,兄弟情深,千金不換,一生一世,生死不棄。而今才明白,當時年紀小,他們都,太天真。 〝殿下……〞千回百轉地看著太子,墨云黯然咬牙,狠下心腸地說:〝殿下對墨云不再信任,當斷不斷,其后必亂,殿下比墨云更清楚!〞 霍地,太子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往前踱了一步,與墨云面對著面,眼對著眼,目光先是陰沉,慢慢轉為傷感,而后,逐漸平靜。 眼中滿滿的,依依不捨與不情愿。心中早已明白,留不住了!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 仰天長嘆一聲,墨君陽凄然一笑:〝墨云,你這性格,斬釘截鐵,絲毫不懂圓融。何必要做得如此絕決,讓本太子沒有臺階可下!〞 揮揮衣袖,轉身重新落座于烏木大椅上,收斂心神,沉聲說道:〝墨云,你護蓮妃返回川晉,一路奔波,勞苦功高。本太子念你經年隨侍于身側,未曾有片刻休息,特準你暫辭護衛營職務,離宮云游三月,三個月后,返宮與否,屆時再議!旨意即刻開始生效,趁本太子未改變主意,你……快快消失……〞 話到最后,語音凝滯,竟然哽咽…… 至此,墨云再也無法壓抑,眼淚瞬間奪眶…… 轉過身去,背對太子,雙肩聳動不能自抑。 忽地,一張臉伏上他的背!太子像孩童時一般,從背后將墨云一把抱住。僵直著身子,墨云一動不動。感覺到貼在他背上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墨云的心止不住地在抽痛。 〝云……我……我……〞太子只說了三個字,便泣不成聲。 背上傳來一片濕潤,透過衣衫滲入墨云的肌膚,沁涼如冰!哀嘆一聲,一瞬間,墨云幾乎要改變心意。 隨即驚覺,太子的柔情攻勢,比他狠厲的霹靂手段還要有效百倍! 不!再怎么捨不得,也要捨得。長痛不如短痛,聰明如太子,終有一日會明白,今日墨云所做的決定,再正確不過! 忍住滿腔的依依不捨,低聲道:〝殿下,放墨云走吧……〞 沉寂片刻,終于,太子放開手,輕聲說道:“去吧,西出陽關無故人,云哥哥……珍重……” 不再回頭,墨云筆直向前走出書齋,穿過層層回廊,離開皇宮大殿,揮別宮門。 舉頭望向天邊斜陽低照,照映著他的影子長長斜斜地,躺在背后紅漆金雕的朱闕宮墻上。 十年滄桑,百般煎熬,從此拋諸腦后,不再回首。 六年后…… 墨國昇平四年夏天,昇平皇帝暨芙蓉皇后出巡至西林境內,沿途探訪西林各大小城市。出巡的最后一站,停駐于一不起眼的小縣城,鳳仙鎮。 鳳仙鎮原本是一個偏遠小鎮,山嶺環繞,居民多以種茶為生。由于車行困難,外鄉客罕至,鎮上的商賈市集,僅是供應方圓之內的居民自己自足而已。 六年前開始,有流言傳出,小鎮上的琉黃溫泉,泉水有神效,一個經久不孕的婦人只在泉水中泡了一個時辰,不久后便身懷六甲。隨后,傳言一個接著一個,琉黃溫泉成了琉黃仙泉,可治惡疾,還可長保青春永駐,遠近馳名,來往的旅客絡繹不絕。 而后,更盛傳著,小鎮出產的茶葉乃是引仙泉灌溉種植,日飲一杯鳳仙茶,百病不侵至白頭。 于是,六年之間,鎮內人氣愈來愈鼎沸,商家比立,雖說是一山間小鎮,卻比那縣城還要熱鬧,偃然成為方圓百里內第一大商業薈集中心。 鳳仙鎮內有個青香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青香樓得天獨厚,樓中有數處活水溫泉源源冒出,青香樓主引泉水成池,建樓臺水榭于池塘之上,可觀景,可茗茶。池中還有十多艘畫舫群集,船舫上笙歌樂舞,美酒佳餚,權貴名流,爭相造訪,一執千金,在所不惜。 或許是衝著盛名而來,昇平皇帝,指名要落腳于青香樓內,青香樓必需要停業三日,接待圣駕。 皇帝的車隊未到,先由快馬將旨意送達。跪地接旨的青香樓總管,忙不迭地火速衝進內院,呈上圣旨給樓主和夫人過目。 〝爺,這是什么意思?停業三日,要損失多少入帳??!〞 〝呵呵,皇上的旨意,你敢不遵嗎?爺膽子小,皇上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做,停業就停業吧!〞 ═══□═════□═════□══繁簡體分割線══□═════□═════□═══ 一切都仿佛是在夢中。 墨云舒適安逸地,看著,側坐在身后的小女人。 原來,有人拿著梳子,細心地為你梳理著濕濕的長發,感覺如此美好 夜兒深深,月兒盈盈,半昏的燈燭下,一雙有情人,耳鬢相依。 〝玉兒……〞一聲呼喚打破沉寂。 墨云斂起眼眉,低聲說著:〝回家去吧!明日我派人送你出城。〞 拿著梳子的手抖了一下,韞玉停下動作,狐疑的眼神:〝爺……你要趕玉兒出城?〞 難過地咬著下唇,幾乎要將唇心咬出血來。 不敢相信,這個男人,不久前才對著她說一輩子,言猶在耳,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要趕她離開。 墨云唇角微揚,對著她笑了笑,橫過手擁著女人的肩,手在她腦袋上輕輕撫著,〝玉兒,你不能留在驛站里。你女扮男裝,如果被發現,是個大麻煩。〞 目光微微閃爍,韞玉低聲道:〝玉兒會很小心,不會讓人識破的!〞 搖著頭,墨云笑她將事情看得太過簡單。〝太子殿下現在諸事纏身,無暇秋后算帳,指不定那一日心血來潮,會舊帳重算。〞頓了一下,〝再加上你是女兒身,罪上加罪,隨時都會人頭落地。〞 眨著倔強的眼眸,韞玉的眼淚幾乎要滴下來,〝不要,玉兒不走!有蓮妃娘娘在,她會護著玉兒,玉兒不怕!〞 墨云捧起她的臉,看著臉上一雙不服的眼睛,他的目光有片刻的膠著,輕嘆了聲說:〝我怕!爺的膽子小,爺不能冒這個險!〞 韞玉的眼不停地眨呀眨地,然后,成串的淚珠如泉水般滾滾而出,滴落在男人的衣衫上。 不禁心碎! 心頭一陣熱血,深深地看著她,啞著聲,墨云一字一字,說得用力,清晰無比。 〝玉兒,你相信我嗎?相信墨云言出必行嗎?今夜,當著玉兒的面前,墨云立誓,要明媒正娶,將韞玉迎進家門。誓言既出,絕不反悔,除非是墨云死了,否則必定會實現諾言!〞 傻傻地看著他,韞玉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不停地用手抹著眼臉,想掩飾自己的軟弱。 拍拍她的小腦袋,像是安撫一只小花貓,〝聽話,回家去等著,爺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勉強地笑著,韞玉吸著鼻子一抽一抽地說著:〝不怕我回花樓里廝混,又看上了那個風流倜儻的小倌?〞 他哼了一聲,有些粗魯地,將她一把扯進懷里,〝誰敢,東宮護衛統領的女人,誰敢動?〞 指尖摩挲著她的臉頰,聲音變得無限溫柔,〝玉兒,未來有一生一世的歲月,不在乎這片刻的分離,重要的是,你要平平安安地,不要讓我為你擔心。〞 一生一世嗎?韞玉的心頭猛然一陣酸,胸口像是堵上了些什么。曾經,少不更事,被狠狠地騙過一次。今時,如果再一次被欺騙,她怕她是活不下去了…… 但是,身旁的這個男人是不同的,他的溫柔很真實,撫摸著她的手,比陽光還要溫暖。 一顆??心滿滿地被充實。 為了他的愛,愿意等他。 是的,無論多久,都要等著他。 緊緊地攀著他的頸項,貼進他的懷里,默默地點了頭,但愿,君是有情郎,莫負紅顏一片心。 ********* 離開皇城數月,重回高墻深鎖的宮廷金殿中,幌如隔世。 墨云重回護衛營為教頭,太子留下殷疾行在他身邊隨行。 朝廷上,依舊是令人窒息的暗潮洶涌。太子殿下,依舊是如火如荼地改革圖強。 精簡朝廷的財政支出,是太子的首要改革重點。太子為朝臣表率,從東宮自身開始做起。 于是,頒下一道旨意,東宮如今形同閑置,多余的東宮編制是不必要的浪費。宮女內侍統籌并入內務府掌管,東宮護衛營則并入禁衛軍,由禁衛軍統領指揮。 旨意一出,護衛營全營嘩然。 這道旨意無疑是將只聽命于太子,地位高于眾軍士之上的墨云,降了一級。他從此僅是禁衛軍一偏支的小小首領,要聽命于禁衛軍官之下。 墨云對太子的安排并不多置啄,他聚集了護衛營的弟兄們,耳提面命,〝東宮護衛的職責不變,保護殿下,忠于殿下,生是為殿下而生,死是為殿下而死,入營時立下的誓言,誰也不許忘記!〞 但是,當夜,他還是召來了,數月前同他一起暗襲川晉鄉下,放火燒屋的四名副領。 面色凝重地,墨云喝下手中一杯苦酒,〝墨云對不起各位兄弟,連累了大家。墨云已經簽妥了通關文書,趁此時墨云仍有能力,大伙兒還是做最壞的打算穩當些,速速離開皇城遠走他鄉去吧!〞 〝老子不走,老子要和頭兒共生死!〞坐在桌角一名彪形壯漢握著拳頭,粗著聲咆哮著。 墨云微勾起一抹苦笑:〝胡說,殿下萬萬不會對墨云如何,大家不要窮擔心。墨云再敬兄弟們一杯,就此別過。〞 酒入愁腸,心中翻騰難受,墨云緩緩走在冰冷的石徑小路上。 想起那一日,與殿下登高臺,仰望穹蒼,他勸太子放下兒時仇恨,目光放在未來。 當其時,太子深沉的目光凝視著他,幽幽地說著:〝我若只是墨君陽,任何事皆可忘記。我若是大墨國的君王,便任何事皆不能放下。法不嚴則威不立,威不立則君位動搖。君王之前,無情可言,若要談情,去做詩人便罷!〞 終于明白,是自己心存幻想。宮廷中翻滾多年,自己仍然是,無可救藥的,天真。 興許是,就著酒意,墨云忽然詩興大發,高高對空長吟了一句: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胡不歸?胡不歸…… ********* 午后的暖風,吹進了皇宮層層的樓臺玉宇之間,吹得人懶懶洋洋。 卻有一個急步洶洶的人影,身著青色勁裝,衣袂飄飄,直直地往金殿偏側的御書房行來。 行到門邊,被守在門前的帶刀侍衛殷疾行,橫身擋下。 〝墨統領,殿下用過午膳后,正在小憩,吩咐過任何人不得打擾。〞 心中懷著滿腔酸楚憤懟,墨云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墨云有要事要見殿下,可否為墨云通報一聲。〞 殷疾行面有難色,正要說些什么,門內傳來太子的聲音:“讓墨云進來吧!”聲音聽來慵懶,似是方從休憩中醒來不久。 進到書房里,日光被厚重的窗簾遮下,屋內一片昏暗,隱約看去似是王公公正在為太子梳發。 突然間,心中悵然。 時光匆匆,彈指間在宮中渡過了十二年的青春歲月。 十二年來,日升日落,太子梳發穿衣的身影英挺依舊,未曾改變。身邊服侍著的,不是王公公,就是墨云,十二年如一日。 昔日稚童已然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倚靠著他,舒緩軟綿地撒嬌嘻鬧著的六皇子。 太子羽翼已豐,大業將成,一代圣君,指日可待。 墨云的責任已盡,太子的身邊,不再需要他! 滿腹心思地站在那里,看著正在更衣的太子,近在咫尺,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遙遠。 王公公在太子的擺手示意下,拉開了窗簾,室內瞬間大亮。 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威氣逼人,亮白的天光下散發著無法直視的高貴光芒。 怔愣中回過神來,瞧見太子一雙凌厲的鳳眸緊瞅著他,心中一凜,急忙弓身行禮。 太子隨意地揮著手,微笑說:〝墨云,不必拘禮了,你我之間不必講究這些俗套。〞 這不是太子的真心話。君是君,臣是臣,這個現實,永遠無法改變。 墨云一貫恭謹的語氣回答著:〝墨云不能,也不敢,忘記君臣倫理。君若是要臣死,臣絕不會茍活。〞 話語中的酸意,三歲小孩都能聽得出。 墨君陽的眉尖挑了幾下,長長地吁了口氣,聲音仍然不急不徐,軟軟柔柔:〝墨云,我知道你為何而來,我也不和你繞著圈說話了。你手下那四名副領,昨兒夜里在大街上酗酒鬧事,出言不遜,辱罵朝廷。大街上有成帬的百姓都是人證,你若是不信,盡管去查!〞 墨云低頭不語。 查?有什么可查?朝廷要落人罪名,指鹿為馬都不成問題,幾個街頭人證更是易如反掌! 沉吟許久,斟酌許久。 太子似是不耐了,優美的長指撫開額前發絲,悠悠地開了口:〝既然你來見我,本太子也不能不買帳。那四廝杖責一百,挑斷腳筋廢去武功,逐出皇城便是。這已經是法外施恩,此事就這樣作罷,嗯?〞 墨云表情艱澀,看著眼前一副胸有成竹,意氣軒然的太子殿下。 坐大位者,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間,權利的滋味,淺嘗過后,便成心魔,愈陷愈深而不自知。 六皇子,你的云哥哥人未老,心先老,心已冷,玩不起了! 想了很久,終于下定決心,單膝落地,抱拳行禮:〝君無戲言,墨云代兄弟們領旨,謝殿下恩澤。〞 無視墨君陽揮手讓他平身,墨云跪地不起,仍有話說。 〝殿下,墨云要與弟兄們同罪同罰,求殿下恩準。〞 太子像是吞了火藥似的,火苗從眼神中竄出,陰沉地直盯在墨云臉上。 〝墨云,入我東宮門,死,是東宮魂!這句話,你忘記了?〞 〝墨云沒忘,所以,要求殿下開恩!墨云會終生為殿下頌經祈福,愿上蒼保佑殿下成大功,立大業,永垂不朽。〞 〝墨云,你住口!場面話我一句都不想聽!〞墨君陽拔高了聲調,失去了冷靜,蹙眉變臉。 〝殿下……〞抬頭看向太子,墨云心中一片坦蕩。 之前的茫然,盡數散去,忽然之間,對于眼前應走的道路,有了明確的輪廓。 〝墨云婦人之仁,有一便有二,犯過必定再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殿下若是念在兒時情義,便恩準墨云離宮,放墨云一條生路吧!〞 太子側頭不語,陰鶩的臉色變幻莫測,山雨欲來,冰冷得嚇人。 抱著大不了一死的決心,墨云眼中沒有太子狠厲的模樣。 他心里想著的,是一張張墨君陽兒時稚嫩而霸氣十足的童顏。第一次被帶到太子眼前,自慚形穢地縮著手腳,太子卻對他展開純真的笑容,毫不在意地拉著他的手。第一次為被太子擁著睡在軟滑的床褥間感覺身邊的人如此溫暖,立下誓言要一生守護他,死亦無憾。同他一起習字、學武,享受宮中的錦衣玉食,一同落入宮門深似海的黑暗深淵…… 往日種種,一幕幕在眼前掠過,深深的糾葛,是命中注定。 直到今日,方明白,他和太子,志不同,道不合,從來就不是同路人。 勉強糾纏,終有一日,恩斷情絕,魚死網破! 心意已決,雙膝落地,墨云貼地扣首,真摯而??堅決,喚著太子。 〝殿下心中若還記得云哥哥,便放墨云出宮吧!〞 太子緘默不語,視線掃視著跪趴于地的墨云。 良久,冷冷地開了口。 〝墨云,站起身來,我要你面對著本太子回話。〞 聞言,墨云不得不直起身來,抬眼望向太子。四道目光在空中交會碰撞,重重在墨云心上撞出一個窟窿淌出鮮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滿濕熱,最不愿發生的事仍是擋不住,又一次,要在太子面前落下男兒淚。 見墨云眼眸泛出水氣,太子心中亦是波濤洶涌,強忍著抽搐的唇角,說道:〝云,你心里在埋怨我,是嗎?故意要和本太子斗氣?〞 斗氣?忽然間,墨云仿佛看見從前那個,嬌氣又蠻不講理的六皇子,回來了! 云哥哥,別和我斗氣啊,君陽除了云哥哥,沒有別人可以依靠了……小小的身影,小小的手,拉著他的衣袖,拽啊拽地,拽得他柔軟了心腸,隨他橫行霸道為所欲為。 曾經,他們都以為,兄弟情深,千金不換,一生一世,生死不棄。而今才明白,當時年紀小,他們都,太天真。 〝殿下……〞千回百轉地看著太子,墨云黯然咬牙,狠下心腸地說:〝殿下對墨云不再信任,當斷不斷,其后必亂,殿下比墨云更清楚!〞 霍地,太子從座椅上站起身來,往前踱了一步,與墨云面對著面,眼對著眼,目光先是陰沉,慢慢轉為傷感,而后,逐漸平靜。 眼中滿滿的,依依不舍與不情愿。心中早已明白,留不住了!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 仰天長嘆一聲,墨君陽凄然一笑:〝墨云,你這性格,斬釘截鐵,絲毫不懂圓融。何必要做得如此絕決,讓本太子沒有臺階可下!〞 揮揮衣袖,轉身重新落座于烏木大椅上,收斂心神,沉聲說道:〝墨云,你護蓮妃返回川晉,一路奔波,勞苦功高。本太子念你經年隨侍于身側,未曾有片刻休息,特準你暫辭護衛營職務,離宮云游三月,三個月后,返宮與否,屆時再議!旨意即刻開始生效,趁本太子未改變主意,你……快快消失……〞 話到最后,語音凝滯,竟然哽咽…… 至此,墨云再也無法壓抑,眼淚瞬間奪眶…… 轉過身去,背對太子,雙肩聳動不能自抑。 忽地,一張臉伏上他的背!太子像孩童時一般,從背后將墨云一把抱住。僵直著身子,墨云一動不動。感覺到貼在他背上的身軀在微微顫抖,墨云的心止不住地在抽痛。 〝云……我……我……〞太子只說了三個字,便泣不成聲。 背上傳來一片濕潤,透過衣衫滲入墨云的肌膚,沁涼如冰!哀嘆一聲,一瞬間,墨云幾乎要改變心意。 隨即驚覺,太子的柔情攻勢,比他狠厲的霹靂手段還要有效百倍! 不!再怎么舍不得,也要舍得。長痛不如短痛,聰明如太子,終有一日會明白,今日墨云所做的決定,再正確不過! 忍住滿腔的依依不舍,低聲道:〝殿下,放墨云走吧……〞 沉寂片刻,終于,太子放開手,輕聲說道:“去吧,西出陽關無故人,云哥哥……珍重……” 不再回頭,墨云筆直向前走出書齋,穿過層層回廊,離開皇宮大殿,揮別??宮門。 舉頭望向天邊斜陽低照,照映著他的影子長長斜斜地,躺在背后紅漆金雕的朱闕宮墻上。 十年滄桑,百般煎熬,從此拋諸腦后,不再回首。 六年后…… 墨國升平四年夏天,升平皇帝暨芙蓉皇后出巡至西林境內,沿途探訪西林各大小城市。出巡的最后一站,停駐于一不起眼的小縣城,鳳仙鎮。 鳳仙鎮原本是一個偏遠小鎮,山嶺環繞,居民多以種茶為生。由于車行困難,外鄉客罕至,鎮上的商賈市集,僅是供應方圓之內的居民自己自足而已。 六年前開始,有流言傳出,小鎮上的琉黃溫泉,泉水有神效,一個經久不孕的婦人只在泉水中泡了一個時辰,不久后便身懷六甲。隨后,傳言一個接著一個,琉黃溫泉成了琉黃仙泉,可治惡疾,還可長保青春永駐,遠近馳名,來往的旅客絡繹不絕。 而后,更盛傳著,小鎮出產的茶葉乃是引仙泉灌溉種植,日飲一杯鳳仙茶,百病不侵至白頭。 于是,六年之間,??鎮內人氣愈來愈鼎沸,商家比立,雖說是一山間小鎮,卻比那縣城還要熱鬧,偃然成為方圓百里內第一大商業薈集中心。 鳳仙鎮內有個青香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青香樓得天獨厚,樓中有數處活水溫泉源源冒出,青香樓主引泉水成池,建樓臺水榭于池塘之上,可觀景,可茗茶。池中還有十多艘畫舫群集,船舫上笙歌樂舞,美酒佳肴,權貴名流,爭相造訪,一執千金,在所不惜。 或許是沖著盛名而來,升平皇帝,指名要落腳于青香樓內,青香樓必需要停業三日,接待圣駕。 皇帝的車隊未到,先由快馬將旨意送達。跪地接旨的青香樓總管,忙不迭地火速沖進內院,呈上??圣旨給樓主和夫人過目。 〝爺,這是什么意思?停業三日,要損失多少入帳啊!〞 〝呵呵,皇上的旨意,你敢不遵嗎?爺膽子小,皇上怎么說,咱們就怎么做,停業就停業吧!〞 ═════□═════□═════□═════□═════□═════□═════□═══ 作家的話: 原來要寫在lt;愛蓮說gt;的結局寫在番外了 皇上舉家出游包子要鬧騰地出現啦~~ --------------------------------------------- 歸去來兮辭東晉文學家陶淵明辭官歸隱,賦此文以言其志。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