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那里有你
林軒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叩叩聲回盪在他們桌邊,林軒的眼眸平靜無波,似乎在聽見問句的瞬間有了些許波瀾,最后他把手指收回來抵在下顎,歪著一邊頭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這樣回答。 孟睿蹙眉,林軒又說:「我是真不知道。對于筌佑來說我是他很重要的人,對我來說他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說不清楚對他是怎么想。」 林軒的眼睛閃過一瞬的迷茫,很快又恢復原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認知里的那兩個人一樣又不一樣,是同一人卻又不是同一人。這種矛盾的確會不知所措──就像我。」 孟睿聽見最后幾個字,愕然抬頭,對上那雙漆黑的眼瞳,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竟覺得看起來有些哀傷。 「你看過陳筌佑寫過的關于我們的部分故事,我說起來也比較方便,我是恐同沒錯,不過并不是天生的。我父親是那個,他最后為了挽回以前的愛人拋棄了家庭,他背叛了我和母親。」 林軒的語氣輕描淡寫,似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與他完全無關。 「我很尊敬他,把他當成我的信仰,但自從他背叛我們的那天起,我開始茫然,不知道該怎么辦。」 林軒的語氣清清冷冷,今天并沒有下雨,卻能從話里聽出一絲冷意。 「他曾跟我說你以后就知道了,那時候還小,不明白他為何要找個不喜歡的女人結婚,為何要生下我。等到了以后,我真正明白之后已經來不及了,那個人終究背叛了我們。」 「從那天起,我開始害怕跟同性有肢體接觸,比較友好的交談也不行──甚至,我變得恐同。」 孟睿看著他,莫名從這個與他不相熟的青年身上看出同病相憐的味道來。原先堅持的信念瓦解,一時之間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還患上了心病。 「那你跟陳筌佑?」 「喔,他啊。」林軒似是想到什么,嘴角微彎,連眉眼看上去都溫柔不少:「那真是個意外。」 服務生收餐盤的動作打斷他們的談話,等到人走了,孟睿問了一句:「你害怕嗎?害怕自己給不了他任何東西,最后讓他吊死在一棵樹上,自己也沒好過到哪。」 「會啊。」他回答得乾脆,「我問過我自己很多次,他到底看上我什么,我長相沒有他好看,成績也沒有他優秀,了不起就是家庭背景曲折了些能夠讓他當作題材參考,其他的不值一提。」 這人對自己的見解也是絕了,神他媽不值一提。 「不過我發現那些事都不值一提,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就算我在乎了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林軒勾起唇,在帽沿底下的臉龐看來十分清秀,這個人或許對他自己的長相有些誤解,撇除他的眼神跟語氣,單憑外表來看是個溫柔的人。 「與其想那么多,不如想想自己能做什么去回報這份喜歡。」 兩人分別后他的腦袋里還是繞著這句話。他想要跟他們好好道別,就好像在另一個世界里又重新認識了一次,雖然他霸占了別人的記憶,卻從未辜負過他們的喜歡。 孟睿回了家,發了訊息給白沫。 『你有沒有空,改天出來玩?』 白沫回得很快,說明天就可以。 孟睿把電腦打開,把完成的黑插傳給陳筌佑后,開啟當時存在資料夾里的看板圖,動手畫了起來。 隔天,他先開車去接白沫,然后載著她到孤兒院以前的舊址。 「我當時就是在這里認識你的,你也是嗎?」 孤兒院還在營業,不過建筑物舊了,附近的墻面都有些斑駁,孟睿把車停在遠處,他們隔著一段路看著屋里的情況,院長還是沒變,就是臉上多了一些歲月留下的痕跡,一手拉個一個小朋友,其他的則跟在她后面跑。 白沫隔著窗戶看過去,看著院長時她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思緒似乎回到很久以前,還沒遇見孟睿之前。 她沒有直接回答孟睿的問題,只是道:「當時我遇見你的時候,你手里就拿著一本素描本,渾身上下都散發一股生人勿近的氣息,而且一看就知道跟我們不一樣。孤兒院里的小孩都是從小就沒有父母,只有你不是,你曾經擁有過家庭;但卻又比我們更慘,擁有了之后又失去。」 她浸染在過去的氛圍里,思來想去總是那個連正眼都不愿意瞧她的小男孩,明明是這樣一個難相處的人,她卻總是忍不住想靠近。 「我也不知道當時存什么心,我只是很想知道擁有過父母是什么感覺。生病的時候會帶你去看病、你餓了會做飯給你吃、心情不好了會載你出去兜風,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 她懷有其他目的,卻不料最后會如此心系一人,將一顆心輸得一敗涂地。那并不是白沫的風格,她向來是有熱鬧就鑽、有麻煩就閃,及時行樂,讓自己無時無刻都開開心心。 沒有父母已經很慘了,怎么能再讓自己過得痛苦呢? 「不是。」孟睿說著,「家庭并不是那么幸福的東西,我家里是書香門第,從小就被迫學習很多知識,什么古籍、詩書琴畫,任何事都得懂。生活密密麻麻的,幾乎要讓人喘不過去。」 白沫第一次聽見這些,有些驚訝。孟睿看著她,嘴角微微翹著。 「反而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是在這里。院長對我很好,孤兒院的人也很好,不會再有人逼我要學會什么,要比旁邊的人優秀,而且──」 「而且?」 孟睿沒說完,就是看著她微笑。 而且,那里有你。 「我一直想問,你怎么知道我出現了?」 他剛來的時候很快就接到白沫的電話,一開始以為自己沒睡醒,后來發現比沒睡醒還糟──他穿了。 「因為你的家憑空就出現了,以前那里本來是個停車場的。」 停車場? 『對了,你們家附近那個停車場拆掉了?我剛剛跟榕榕找很久都沒找到,最后繞去很遠的地方停車。』 原來是這樣。 「所以我會來到這里,其實在很久之前就註定好了?」 「可以這么說吧,只是具體來說也不知道是何時。」 白沫收回目光,把身體靠在副駕駛座上,稍稍伸長了腿。 「你跟陳榕榕究竟做了什么?她為什么也違反了時間法則。」 白沫歛下眼眸:「在你消失之后,我遇到了教授,她同情我的遭遇,去辦了領養手續。后來我開始在她的研究室里研究關于時空理論的東西,我想讓孟睿回到我身邊。」 「你……教授沒阻止你?」 「她不知情,我是偷偷做的,等她發現不對的時候房子已經開始出現了,我跟她大吵一架,后來她也拿我沒轍,只是我原本是想讓他回來,不是另一個世界的他就是。」 所以他還真是莫名其妙被捲進來的。 「會知道你來了,是因為手機出現了你的聯絡方式,我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撥了,第一次被掛掉,我才確定你真的來了。」 白沫猛然抬頭,靈動的大眼對上他的,「我想神終于賜給我奇蹟,能讓我再次與你相遇。」 孟睿一時之間說不出話,只好保持沉默。 「其實我最近一直反覆做一個夢,好像夢到了我自己,卻又好像不是。」 「什么?」 白沫搖搖頭,說了一句算了,又把話題拉了回來。 「而陳榕榕,她只是被我拖累而已。席寧仁的身體很不好,她本來就很擔心他,有時候甚至照顧他到把自己累倒,我有點看不過去,才試探地問她如果有一種辦法能夠讓他好起來,但是可能代價很大,你愿不愿意?」 孟睿愕然:「所以她腿上的疤……」 白沫頷首:「嗯,我原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聽你說了之后才懂的,就是把席寧仁身上的傷轉移一點到自己身上,所以她的身體大不如前。」 孟睿嘆了一口氣:「你們真是瘋了……」 白沫笑了一聲,沒說話。 可不是嗎? 執念深不見底,往往走火入魔。最恐怖的是,不論要付出最大的代價,都心甘情愿。 他們離開了孤兒院,原本想要下去打聲招呼,但孟睿不便出面,讓白沫一個人去,若是院長問起孟睿,她也不好解釋,索性作罷。 時間還早,孟睿載著她去到孤兒院附近間晃,白沫下車后戴了一頂草帽,那頂草帽看起來有些舊了,上頭有一個蝴蝶結,倒是很襯她今天穿的裙子。 孟睿對這一區沒什么印象,白沫大概也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這里,很多東西都跟以前不同,小店大多都關門,換上新的店家,周圍的房屋一間間翻新,除了記憶里的孤兒院還在之外,可以說是面目全非。 他們去附近簡單吃了午飯,白沫的習慣倒是跟小時候一樣,喜歡的東西先吃,剩下的一個個慢慢吃掉,真的不喜歡的當沒看到。他以前沒去注意這些小細節,現在發現了還覺得有點好笑。 這個小區附近有個海灘,他們吃飽喝足后就去那里走走,海邊的風有點大,天氣倒是不錯,兩個人打著赤腳在沙灘上跑,年齡瞬間減了十來歲,像兩個幼稚的大孩子。 「孟睿,我覺得你看起來很熟練,你很常干這種事嗎?」 「你沒資格說我吧?這沙人怎么來的,你哪里來的鏟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聲,海風吹過,擦過她的發梢,帽子上的蝴蝶結晃啊晃的,就連裙擺也稍稍飄了起來。 那一瞬間衝擊了他的感官,他的腦中浮現了四個字,原來如此。 他心道原來如此,他以前想不起來這種似曾相似的感覺,直至今天才找到答案。或許他們曾經來過這個海灘,那時也有個女孩,戴著草帽穿著裙子,笑著的樣子被畫筆記錄下來,停在最美的剎那,永垂不朽。 一天過得很快,白沫回去得早,孟睿把車開回去后,又自己繞去了看板前,他端詳起那幅畫,這次的心態跟以往不同,看東西也能看出其他意思來。他沒有待太久,覺得頭昏腦脹的,最后還是慢慢走回家。 他的頭越來越暈,最后停在家里附近的醫院前,這次沒有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他躁動的心跳。他聽見越來越大的心跳聲。 砰砰──砰砰── 孟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很平靜,沒有任何感覺。但那股心跳縈繞于耳,簡直要刺穿耳膜。恍惚之間,他又聽見有人在說話。 『孟睿……孟睿──』 『白沫、她……』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撞進家門。 「我到底在干嘛?居然有這種事……我為什么一直都沒注意到?」 『一個時空可能同時存在兩個相同的人嗎?』 『雖然情況很少見,但曾經發生過。兩個人會彼此對對方有感應,那種反應是種本能性的排斥,你應該聽說過分身彼此不能見到面,所以一旦你們靠近了,身體就會想盡辦法阻止你們,可能是某種意念,也可能是痛覺。』 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是…… 他知道『孟睿』在哪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