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艾莉森
【三天前,內華達州,五十一區】 她的手沒有力氣了。 話說。從小到大,艾莉森都很少感冒,就算有發生發燒的狀況,她仍會堅持著去學校,因為只要休息個一天,就會跟不上太快的學習歷程。 她感覺全身都在燒。 「不要動手!」 那幾乎是無意識的,是大腦還有肌rou以及其他不曉得什么東西一起混合而成的衝動,她只是朝著主控室的麥克風這樣大喊,而至于另一頭的人有沒有收到,那似乎沒有辦法確定了。 艾莉森沒有辦法呼吸,當她松開麥克風的時候,整個身體幾乎癱軟的倒在冰冷的地面。 似乎有人在搖晃著她,叫著她的名字。 艾莉森一直想起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譬如說今天是星期幾?她記得賽亞說過禮拜五她們學校因為要施工所以會放假,還是說那是下個禮拜的事情?還是,還是說那其實已經過了,只是自己根本沒來得及意識到。 艾莉森記不起自己有沒有洗出庭那套黑色的裙裝,她好像要借給別人。還有,就連瓦斯有沒有關都是未知數,說不定公寓已經被燒掉了。 不會很痛的。 她記起了保健室的老師這么跟她說。 但—— 很痛,痛得要死。 「艾莉森小姐!」法蘭西斯的聲音傳來,而艾莉森逐漸回過神。 一開始視線仍是一片漆黑,后來眼睛適應了黑暗,她知道他們走在走廊上,從模糊的輪廓線可以判定,法蘭西斯沒有打開手電筒,怎么回事? 下一秒,艾莉森發現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動了動幾乎沒有知覺的雙腳,而法蘭西斯則停下腳步,回過頭說:「你能走嗎艾莉森小姐?」 「我可以?!顾岆p腳接觸到地面,一股寒顫傳來,艾莉森深呼吸好幾口氣,她往四周看了看,而法蘭西斯開啟了手電筒,這里的確是走廊,但卻又不是記憶中的模樣。 艾莉森疑惑地看向周遭,如果他們正在前往大廳的話,那么這里應該會有些掛畫以及落地玻璃窗,但事實上這只是一條長的幾乎沒有盡頭的廊道,視線所及的一切都彷彿電視畫面粒子一般晃動著。 「其他人在哪里?」她開口。 「我們兵分兩路了。」法蘭西斯說,一邊擔心的看過來:「韓德森先生跟亞德里安先生說他們要直接回去大廳找人幫忙?!?/br> 「那我們不是也要……」艾莉森扶住太陽xue,她喃喃說道。 「我們要回去電腦室。那里應該會很安全?!狗ㄌm西斯提高音量,他的聲音本該在這狹窄的走廊回響,但聲音像是被什么給吸收一樣,連微弱的回音也不剩:「艾莉森小姐,只是你在半路上昏倒了,我得背著你前進。」 艾莉森愣了愣,她得慢慢回想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有點想要吐,彷彿有什么侵入了自己的身體。 基金會放棄這里了。 一意識到這個事實,艾莉森瞪大雙眼,她撐開雙手人后抱緊自己,這是某種習慣性的防衛動作,她又深呼吸幾口氣,那些令人不安的回憶還有抽離感開始不斷干擾著思考。 席歐沒有談判成功,不過艾莉森連談判的內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唯一明白的是如果她們要活下去的話得想辦法自救。所以她才會同法蘭西斯一起,決定再次前往電腦室作為接應。 對了,無線電—— 艾莉森接起耳機,但里面只剩下雜訊。 「這里沒辦法再使用無線電了,艾莉森小姐,我剛剛試了好多次都沒辦法聯絡到羅伯斯隊長?!狗ㄌm西斯說:「這里的地形改變了,我猜外觀也發生了變化,我們或許會繞很多路,所以趕快走吧?!?/br> 「……也就是說,scp-1051已經成功『吃』了這棟建筑?!拱蛏f,她的頭還是很暈,根本沒辦法思考其他東西:「電腦室的主機還會存在嗎?牠已經不需要擬態了——」 她記得杰米好像對她說了些什么,但一切都很混亂,在她剛進入基金會的時候,總是被告知危險性以及使命感。 但是死亡的終點來得太快,她甚至還來不及有所準備。 「艾莉森小姐,那當然還是會存在的?!狗ㄌm西斯義正言辭的說:「我們還在1051的體內,所以一定可以找到相對應的器官!」 她看向法蘭西斯,這似乎是艾莉森第一次好好瞧見這個年輕人。真的太過于年輕,些許的雀斑還有一頭亂發,而且還擁有滿腔對于基金會的熱血。 也和那個孩子一樣,那個隸屬于臺灣站點的亞洲男孩,眼神也是充滿年輕,看得見希望與未來。 艾莉森又一次意識到事實,她的肩上有太多條人命,她是五十一區的負責人,她不能讓這些人死在這里。內心那軟弱無力的部分暫時被使命感給驅動,她在雙腳上注入力量,還不能認輸。 「好,我們走吧?!顾牧伺姆ㄌm西斯的肩膀,這讓這位年輕人錯愕的歪歪頭,彷彿不敢置信: 「其實啊、我覺得,艾莉森小姐人感覺蠻好的,和優的感覺有點像!」 「你給我閉嘴,跟我走就對了。」 ——— 重新梳理一次狀況。 當艾莉森想這么做的同時,她才發現他們對于scp-1051的認知不能說是豐富,甚至應該擺明是稀少才對。她身為風險評估處,只會為其他外在因素來評估五十一區的安全度,他們從未想過1051一旦發生改變,會造成什么樣的問題。 這些沒有任何裝飾的廊道、像是迷宮一般的回廊,哪里是嘴巴、哪里是心臟、呼吸道、大腦、食道、胃袋,一旦換了型態,他們是沒辦法判斷出來的。 如果……艾莉森發現自己已經流了整身冷汗,她覺得很冷。如果她是基金會本部的人,一定會不顧后果的下令夷平這塊地點。她早該知道,但在情急之下,她還是向外面那個人,那個同屬基金會的職員喊了。 「不要動手!」 艾莉森很混亂,她快要崩潰了,要是自己把頭撞到墻上,能不能再想出一點更好的辦法? 「或許分開行動不會是個好主意。」法蘭西斯喃喃自語,他的臉被手電筒的馀光照出了一半的輪廓:「我們沒有地圖,這里好像一切都會被吸收掉一樣,說不定每走一步,全部的東西都在變換?!?/br> 「或許我不該求救。」艾莉森口乾舌燥,她的手正在顫抖,以前的自己無論碰到多大的阻礙都不會變成現在這副德性的:「我們應該要乖乖等死?!?/br> 法蘭西斯罕見的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看著。 艾莉森覺得自己真是個該死的領導者,她怎么能在其他人面前說這種話。但全部所見所感受到的都令人潰堤。 「……我不喜歡乖乖等死這句話?!狗ㄌm西斯輕聲的說:「就好像是在說,犧牲是應該的。艾莉森小姐,犧牲這兩個字,代表的的是你付出的東西遠比所獲得的還有大了好多好多倍。」 法蘭西斯伸出手,那是一雙修長,屬于機動特遣隊長年刻苦訓練的手,長滿了厚繭以及細微的傷疤,被黑色的半指戰斗手套給包裹:「像我哥哥,他也被說是『犧牲』。我不喜歡犧牲,就好像在說他本不會發生這種事,但那還是發生了。他一定也拚盡所有努力,才換取了一個好結果?!?/br> 艾莉森看著他,沒有回答。 「我們可以一起回家的,艾莉森小姐。」法蘭西斯說:「壞事絕對不會發生第二次?!?/br> 「知道嗎,」艾莉森說:「你并不適合當基金會員工,或許去當老師會比較適合你。」 法蘭西斯笑了:「那我把這個放進我退休后的代辦事項了?!?/br> 艾莉森深吸一口氣,她和法蘭西斯繼續向前行,自己的內心并沒有涌現勇氣還是什么東西,但起碼她知道自己不該繼續自怨自艾,還有人在等著,她記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沒錯,是禮拜四,她得去接賽亞。 「如果我們打了墻壁會發生什么事?」在走過似乎是同一個轉角時,法蘭西斯突然開口:「目前1051應該是沒有對牠體內的我們做出什么行動,除非我們不是在牠的胃袋里,哇,這也有可能,只是酸液還沒噴出來?!?/br> 「現在我們也顧不了什么后果了?!拱蛏f,并且掏出自己的手槍,她預備好姿勢,手指扣上了板機。 但當她準備開槍的時候,突如其來出現的腳步聲讓他們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艾莉森轉過頭,而法蘭西斯也把手電筒轉了過去,黑暗中首先所迸現的是一雙滿是污漬的鞋子,然后才是整個人影。 「韓德森?」艾莉森開口。 被指名到的杰米抬起頭,露出了一個困擾的表情:「現在唯一能得出的結論是——大廳不是在這里?!?/br> 「亞德里安呢?」艾莉森問。 「我和他走散了?!菇苊啄请p綠色的眼睛看過來,在手電筒的白光下閃閃發亮:「我在樓下發現了反應爐,沒錯,還是維持原樣,所以我猜某些器官應該也是會維持五十一區本來的樣子,所以我稍微脫隊,結果我們就走散了?!?/br> 「那帶我們去反應爐?!拱蛏f,她走過去將杰米拉過來,此時此刻能夠碰觸到人類——管他是不是基金會成員——都讓人覺得安心不少:「我猜那個年輕人也沒辦法阻止基金會。我們得動作快。」 「誰知道呢。」杰米說:「他的老師是闕優啊。」 法蘭西斯見狀便插話道:「沒錯啊,優不會見死不救的?!?/br> 艾莉森直覺認定并不是這樣。優的職權足以讓她在這種危機關頭和基金會攜手合作,而她不知為何相當肯定,優會絕對優先的保護其他人的性命安全。 那個女人并不是會義無反顧救人的人。尤其是在這種場合。一想到這里,艾莉森感覺胃痛了起來,她得趕快動作,不然一切都會無法挽回。 「我會讓你們活著出去的。」艾莉森喃喃自語,而法蘭西斯和杰米回過頭來,他們兩個都帶著某種不可捉摸的表情。 「我們現在必須破壞本體。」艾莉森提高音量,她感覺到腎上腺素在往上衝,沒錯,掌握住這種感覺,她可以帶著其他人一起前進:「已經沒有辦法了?!?/br> 她再次舉起槍,而且對準了走廊盡頭的墻壁。 發射的后座力抵住了自己,她看著子彈伴隨著槍鳴竄進墻面中,當他們三人在彈孔處觀察時,發現暗紅色的液體正緩緩流出。艾莉森伸出手,她撥開了墻壁的碎塊,里面的電路以一種怪異的方式攀在墻壁內層上。 「有辦法判斷出這里是身體的哪個部位嗎?」艾莉森問道。 「我生物很糟?!狗ㄌm西斯吞了口口水:「我猜這些捆成一大把的電線是主動脈,從血的方向來看,加上剛剛韓德森先生說的心臟位置……應該是一路從那里——」 他指向走廊的右方。 「延伸到這里?!?/br> 然后是左方。 「我們應該是腹腔左右的位置?!狗ㄌm西斯說,他指著右邊說:「我們往心臟那里走,或許運氣好可以找到大腦?!?/br> 「太好了?!拱蛏p聲說道,她拉著原先蹲下的法蘭西斯起身,三個人再次展開行動。 這里的空間靜的可怕。艾莉森想起她曾經聽過一個實驗,有人做了一個完美隔音的空間,只要人能在能里面待上一個鐘頭就能夠拿到獎賞。 可是沒有半個人成功。據說太過安靜,甚至能夠聽得見血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響,聽得見心臟的每一個跳躍,每一個呼吸還有肌rou的萎縮與顫抖。 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臟,每一滴血流向了四肢,然后又竄了回去。大腦在緊繃,然后又收放,反覆了一個世紀又像是一個瞬間。她喘著氣,空間感與方向都在迷失,像是灌了酒,但她明明已經戒酒了。 「嘿,那個,韓德森先生。」法蘭西斯突然開口了:「我們在電腦室遇見的時候,你說你絕對不能死在這里,是有什么目標還沒完成嗎?」 艾莉森忍不住放松到想笑,她原先走在最前頭,但聽見這句話她便轉過身,和走在中間的杰米一起看向那個年輕人:「在戰場上問這個問題實在很不明——」 什么都沒有,彷彿那個人從來不存在過。 「他人呢?」杰米開口,聲音冷的像冰。 這里是一條單行道的走廊。 「亞當斯!」 毛骨悚然的感覺竄上了后腦勺,她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叫著法蘭西斯的名字。 「亞當斯!」 緊張的感捏緊了胃與食道,艾莉森感覺眼前發黑,她環繞四周,手上的備用手電筒也顫抖著:「法蘭西斯?」 「我想我們該繼續前進了,這里的路我認得,只要往下走就可以到達反應爐。」杰米開口:「艾莉森小姐?!?/br> 罪惡在淹沒自己。 「我……我知道。」艾莉森必須得當機立斷。她必須屏住呼吸才能制住那越來越崩潰的感覺。 這就是基金會。 基金會,基金會。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 「艾莉。」 曾經有一個叫她艾莉而不是艾莉森的人。就像基金會的人總是稱呼基金會為基金會,而不是scp基金會。 「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她抬起頭。 眼前已經不是那昏暗的走廊了,而是延伸而出的公寓廊道,泛著澄光的日光燈,還有那并不友善的聲音。 「加班?這是這個月第幾次了?」她聽見前夫這么喊道,真實到不可思議:「一般的公家機關不可能會這么忙碌吧?現在是夏天啊,又不是他媽的新年!」 她沒有回答。 「你把工作辭了好不好,我的薪水可以支付日常開銷?!骨胺蛘f:「我們好久沒有一起相處了,艾莉。難道說工作比我們更重要,別讓我說出這種像是肥皂劇的臺詞好嗎?」 我。她張開嘴。 你們不懂。 我在拯救世界。 眼前出現的是剛剛不曾看過的樓梯,她看著杰米毫不猶豫的走在前方,于是自己也一起跟了過去。 「我沒有目標?!菇苊淄蝗徽f,這個樓梯很長,長到彷彿光是跨過一階,就像是踏入了一個新的樓:「我只是要出去?!?/br> 一階,兩階。這里真的是現實嗎。 「我也得出去。」艾莉森忍不住開口了,她什么都無法思考:「我得去接我女兒?!?/br> 「你女兒。」杰米的背影看起來很高大,但在白光之下,又像是弱小的一碰即碎:「她幾歲了?」 他們不應該是談論這些事的關係。 「今年十歲了。」艾莉森輕聲的說:「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我對她很抱歉?!?/br> 其實她對一切都覺得抱歉。 「我女兒快三歲了?!菇苊渍f,講的話感覺一點真實感都沒有:「我一直到不久之前,才發現她一點也不喜歡我買給她的玩具?!?/br> 樓梯怎么還沒到目的地? 「這很正常。」艾莉森說:「我女兒……賽亞,她老是在說一些我聽不懂的東西,譬如說什么游戲機,或是流行的影集,我沒有辦法跟上她的話題,等到好不容易追上之后,我才發現她又已經走到我好前面的地方了。我……」 「……連分享她眼中的光都做不到?!?/br> 他們終于踏到了地面。仍是一片漆黑,她感覺像被掏空。 「等出去之后,我要……」杰米小聲的開口,卻似乎又把原先要說的話吞回去:「艾莉森。」 「什么?」她甚至懶得糾正對方的稱呼。 「基金會該做的事是什么呢?」 她本該可以洋洋灑灑的說出一大串,從員工手冊講到年初會議,千篇一律。「守護光明,然后死于黑暗」。 「誰知道啊?!拱蛏f。 「去他的基金會?!?/br> 有某個急速的跑步聲。 艾莉森緊張的抬起頭,她和杰米靠在一起,對方的呼吸聲很緩慢,像是相當習慣這種情況。 她緊盯著黑暗,而接下來傳出的不是什么1051的觸手或是陷阱,而是另一個人影。 人影哭哭啼啼的,以一種歪扭的姿勢走過來。 「我終于……」然后,她看著顧莫予奔跑過來,用那雙孱弱的手抓住了他們兩個:「我終于找到了……」 「謝天謝地。」顧莫予大聲的哭著,絲毫不顧形象:「謝天謝地你們沒事!」 艾莉森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她很肯定這個年輕人,這個孩子一定違反了規定,說不定和席歐還有優都槓上了,于是冒著生命危險過來,她本應要斥責,就像是個正常的基金會員工一樣。 但艾莉森哭了,她抱住那孩子。然后想到賽亞。 這或許是基金會的存在意義,絕對不能讓這孩子死掉。絕對不能讓他們對世界感到絕望。 另外一個人的溫度太過炙熱,而艾莉森感到好抱歉好抱歉。 那些被愛所掏空的自己彷彿在一瞬間回來了。 「別擔心。」她說,就像以往的自己: 「我會帶你出去的,我們可以回家的。」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