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艾莉森
【四天前,內華達州,五十一區】 艾莉森將頭發綁成了馬尾。她有點后悔燙染發尾,那些翹起的頭發搔到了臉頰,燙染什么的這應該是年輕人的專利,不過在五十一區里無論是比自己年長或年少的好像都沒有間工夫去做這一些。像自己這樣的中年人,或許該乖乖的像費德勒主管一樣,整天坐在辦公桌后,指使其他人去做事。 等到哪一天,她在基金會爬到了更高的位置,絕對不會對下屬頤指氣使,她會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會把女兒接回來生活,有更好的公寓什么的。在五十一區待的越久,艾莉森越容易產生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天花板上的水漬痕跡看起來又不一樣了,說不定自己要發瘋了。 她嘆了一口氣,并和那些新來到的特工們在公關部的辦公室旁進行確認,艾莉森又覺得頭痛了,她不明白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在負責這種麻煩事。她也不是要故意打那個男孩的,她覺得自己下手太重了。內心充滿了愧疚感,她希望以后在面對女兒時自己不要這么衝動。 「嗨,您好,我是法蘭西斯。」其中一個特工說,有著一頭深紅色的捲發,臉頰是看起來稚嫩的雀斑,而且身上的制服穿的松松垮垮,基金會的標志扭曲的像是個幼稚園小孩涂鴉:「法蘭西斯·亞當斯,可以問一下優在嗎?我們已經幾個月沒見過了,你登記完了嗎?我可以去五十一區里走走嗎?」 「你要是再讓我聽到一次『優』這個名字,下一個被送進禁閉室的人就會是你,混蛋。」艾莉森忍不住脫口而出,而這番發言讓原本氣氛還可以的特工們瞬間沉默下來。雖然這會讓人誤會禁閉室里的人是誰,不過算了,管他的。 艾莉森和公關部的人借了電腦,凡事進入五十一區的人都要特別控管過,每個人的id必須確實登入進電腦里…… 她想到那個被關到禁閉室的男人,他的那張id卡的做工乍看之下像真的一樣,好像加利福尼亞州的特工在用的。 不,別想這些了。 她或許也得找一下過去對于五十一區周邊人數限制的報告,在這里待久了有些事情也會記不清楚。她突然忘記今天是星期幾,要到接賽亞回去的時間了嗎? 她查看特工的名單,只有少少六名。那位方才向自己搭話的女性是資深特工三奈·羅伯斯,代號「回聲」。 「你似乎很累了。」蓄著一頭短發的羅伯斯仍舊緊閉著眼,在話語與話語之中,艾莉森能夠聽見輕微的咂嘴聲,相當符合「回聲」所需要做的事情:「真不好意思,還要這樣麻煩你。」 「沒事的。」艾莉森喃喃回覆。她和公關部的職員登入資料,會請這種適合在黑暗中行動的盲眼特工是為了因應五十一區目前的情況嗎?現在外面有很多單純湊過來熱鬧的「闖入五十一區」活動的參加者,而保全和警衛也盡了全力的不要讓那些人干擾到日常工作。 前來的特工——隊長是三奈·羅伯斯。副隊長是雅各布,一個似乎來自南美地區的沉默男子;還有方才那位叫做法蘭西斯的年輕人,亞當斯這個姓氏似乎有聽過。艾莉森默默心想—— 她想到了,是密大事件的特工。 她將剩下三名成員登入進系統,接著便請另外一個人安排房間。 艾莉森從座位上起身,她感覺到貧血,她扶住額頭。她必須找費德勒主管好好理論一番,說不要再因為危機處理能力不足而把所有事情都丟給員工。她只是一個風險評估的職員。而不是實際上控管五十一區的人,艾莉森深吸一口氣,開口:「不好意思讓你們看見五十一區的丑態了,重新介紹一次,這里是專門為了監控scp-1051而搭建出來的研究站,已經有數十年的歷史,很可惜的是我并不想要介紹那些歷史。這里,也就是我們所在之處是大廳,往后走是標本室以及會議廳,我們的建筑物有分好幾棟,等等會有人帶你們去休息處,各位遠道而來辛苦了。」 在艾莉森說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有個身影從大門走進來,她有些錯愕的發現,那應該是要在休息室睡覺的優。艾莉森幾乎目不轉睛的看著對方的步伐,有些搖墜,但卻穩的不像正常人。 「哇,法蘭西斯!」 「優!」 她看著優張開雙臂,然后擁抱了那個飛奔過去的男孩。不知為何,艾莉森愣住了,她默默的看著這應該感人的相見場面,卻顯得無比尷尬。 一旁站著的羅伯斯似乎察覺到了,于是小聲地說:「法蘭西斯的哥哥沃倫和優女士曾經共事過一場收容行動,這幾年來他們就像普通姐弟一樣相處,不好意思啊,又給你們添麻煩了。喂!法蘭西斯,不要那么熱情,不要忘了我們現在是客人!」 「不會……」艾莉森回應,她踏過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來到了優的面前,她感覺到混亂,像是錄影帶的畫面出現雜訊,是正常的,但怪異且不真實。 「優。」艾莉森開口。 「啊,是的。」對方立刻放開了法蘭西斯,隨后便像個軍人一般站穩身體,優看起來仍是很累的樣子,這讓艾莉森默默覺得不想要把剛剛大廳發生的事告訴對方。 「對了艾莉森。」優說:「我剛剛來這邊的路上聽到說有人闖進來,發生什么事了嗎?還聽說是專來找我的。有點意外,該不會是殺手吧?」 「這個嗎,goc一向顧人怨。」艾莉森聳聳肩,她瞥見法蘭西斯像隻大型犬一樣瞪過來,還做出齜牙咧嘴的表情。 「是這樣沒錯。」優笑著說:「不過我還是去見見人家好了,這樣應該不會違反規定吧?能帶我過去嗎艾莉森。」 「我沒有什么理由拒絕,不過那個特工可別跟過來。」 像是大型犬的年輕人怒吼:「我是法蘭西斯啦,五十一區的人都冷冰冰的!超討厭!」 艾莉森看著優摸了摸法蘭西斯的頭,模樣真像主人和寵物的道別現場。她看著優拖著有點跛的腳步跟上來。很快的大廳便恢復平靜,剛剛如同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她唐突的想到過往前夫曾抱怨過他們公司光是有人打翻咖啡到影印機上,整個辦公室就停擺一天。這在基金會如果發生,那個員工大概馬上就被降職,而其他人則必須在五分鐘內處理好意外。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循規蹈矩,不能有任何差錯。 優像之前那樣跟在她的背后,她覺得這就和女兒在學走路時一樣,彷彿習慣性的跟在某個能夠引領自己找到光的存在前進。想到這里,艾莉森停住腳步,她讓優的位置與自己并肩后才繼續往前。 「謝謝你給我蓋了毯子,不過我在不熟悉的地方不容易睡著,所以剛剛其實都沒有睡好。」優打了個哈欠一邊說道:「不過艾莉森好厲害,你是不是都沒有睡覺啊。」 「在你工作的時候,我正在呼呼大睡。」她說:「優。」 「怎么了?」 「你那個研究生。」艾莉森頓了頓:「抱歉我把他趕回家了。」 優愣了很久,久到艾莉森都開始緊張了。她開始厭惡自己為什么要說出來,就僅僅是因為內心那個想要和優打好關係的念頭在那邊一閃即逝。 「真的啊,小莫他來過?」然后,優笑了出聲:「他該不會是挾持別人過來的吧?還是說是和朋友來的?沒關係的艾莉森,我本來也會把他趕回去,反正他大概也只是請我回家做飯。」 艾莉森沉默一會,她認識優也才那么幾天,但或許就足以讓她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優在笑著的時候的確能夠讓周遭的其他人感到愉快,就像一臺空調機。 但那種笑容讓艾莉森覺得毛骨悚然,那的確是發自內心的笑容,但這個發自內心并不像是「真的覺得這件事好笑」,而是「我希望你能夠覺得我覺得這件事好笑」。當然優肯定不是在說謊,艾莉森是這么想的。 「我很會做紅燒魚喔,你有聽過嗎?」優說:「還有麻油雞,我們家的人都喜歡吃重口味的,你呢。」 「或許我們還是來談談那『該死的基金會』吧,優。」艾莉森轉彎,這是一層向下的階梯,由于道路比較復雜,所以他們很少會使用這里來通到別的建筑而是直接走地面:「雖然你說的都是一些令人火大的言論,但起碼我聽了比較開心。」 優愣了一會,然后才說:「我覺得我們可以當好朋友,艾莉森。」 「去你的朋友,那個普通人的房間在這,你談完后再出來找我。別跟別人說是我讓你單獨進去。」艾莉森指了指外頭,然后便推開禁閉室的門,她擺出女士優先的手勢,這讓優又笑了出聲,不過這次是令人能夠稍微安心的笑容。 「謝謝你。」 艾莉森點點頭,她目送對方的背影進去房間內。她嘆了一口氣,將背倚在墻壁上,那是一片冰冷的墻,這讓艾莉森開始陷入了回憶。首先流入腦海的是冰冷,下著狂風暴雨的天氣。她記得懷中很燙,因為那時候女兒發著燒。 她伸出雙臂,彷彿能夠在感受到那股火燒般的炙熱,她記得女兒小小的身軀倒臥在自己懷中。而艾莉森是第一次感覺到無力,像整個人被掏空,像自己的靈魂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過。 無力感是個很抽象的概念,但艾莉森幾乎每個細胞都充斥著這種感覺,后來女兒退燒了,但自己的無能為力卻沒有褪去。 「啊……」艾莉森看向緊閉著的鐵門,她明白自己為什么對優的興趣那么大了,或許是因為她很羨慕那種人。 有著家庭,有著能夠為自己發聲的人。因為那些似乎是自己本該得的,卻沒有辦法得到。 她也想能夠毫不猶豫的講出關于基金會的批判,毫不猶豫的擁抱他人,毫不猶豫的拯救世界。她有些自嘲的想著自己根本本末倒置了。 當然她愛著五十一區,因為只有在這里她才有生存價值。只是統計數據,就能夠幫忙拯救世界。 不會很痛喔。 艾莉森閉上眼睛。 心情總會這樣,像云霄飛車一般,在五十一區的上班日中開始慢慢變得沉穩,這個時候的自己會開始立定未來的目標,在她又變成失控的母親之前,或許得先立定第一點目標,譬如說和優一起吃個晚餐。 禁閉室的門突如其來的打開。 艾莉森吃驚地往后退,她看著優喘著氣走出來,模樣像是剛和誰吵過架,眼眶都是紅的。 「我……我想要回總部調些資料,不是電子的,是紙本的那種。」優說,明明是很不合時宜的話,但由她說出口卻顯得很正常:「艾莉森,對、對不起我要先離開,有些事情我得……該死,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不過——」 她任憑優抓住了自己的手,通常這種時候,無論同事是男是女,艾莉森都一律採取把對方撥開的舉動,但她看著優睜大眼睛,眼里滿是不知所措:「在這邊的期間謝謝你了,請幫我照顧法蘭西斯,我要先走了!」 「除了照顧人以外,其他的都隨便。」艾莉森點點頭:「我想我不該過問,但請讓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優。」 「是的?」 她突然有點語塞,但還是將話語出口,記憶連結到了大廳的那名特工,一直回溯到最開始他們在會議室見面,腦海里浮現的個人資料:「我能夠問問……你在密大事件時,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優沉默一會,然后就像往常一樣,她勾起嘴角回應: 「我要毀了基金會,就只是這樣而已。」 再一次,她看著優的背影遠去,而艾莉森這才想到自己要進去禁閉室里,她連忙拉開鐵門,然后向保安報上身份。穿越了幾扇門,艾莉森找到了那個頂著一頭亂發,雙手纏繞住手銬的男子。 「嘿。」男子低垂著頭開口,當他抬起頭時,艾莉森從腫脹的皮膚中看見像寶石一般的綠眼。 禁閉室的燈光昏暗,艾莉森拉上門,然后說:「我要問幾個問題。」 「不了,我現在失去了生活熱情,沒有人可以點燃我內心的火焰。」男子咧開一個微笑:「好無趣啊,我追你們已經好幾年了,還不如去當泰勒絲的腦粉,可能還比較有收穫。」 「你在說什么?」艾莉森喃喃說道,她搬來鐵椅,直直坐到了男子的對面。 當然她不該這樣子審問犯人,這應該是費德勒主管或其他人的權利,但管他的。現在這里是自己當家作主。 「我是說,基金會實在太可悲了。」男子重復一次,這次的語調帶刺,像隨時會劃開誰的脖子。 「你又對基金會了解多少。」艾莉森反駁。 「最基本的那種。」男子的臉被陰影遮住一半,他說:「控制收容與保護什么的。你知道嗎,你們很像以前電視上播的超級英雄動畫,是所有人都嚮往的那種職業,可是事實是,在撥開表面光鮮亮麗后,英雄也是會抽煙或大麻,每天買醉。幻想破滅,哇。」 艾莉森沒有回答,她想要一拳揍向這個男人,但某些方面這個人卻奇怪的讓自己明白必須靜觀其變,否則會錯失某些東西。 「那女人只是個普通人,我也得到我要的答案了。」男子突然說道:「你知道最令人慶幸的是什么嗎,我還蠻慶幸她是普通人的,聽那小子講的天花亂墜的。」 「你來基金會的目的是什么?」艾莉森說。 「送信的。」男子挑起眉毛說:「也是個朝圣者,就像顧莫予說的,我是十字軍東征時執意前往耶路撒冷送死的朝圣者。」 艾莉森站起身,椅子踉蹌翻到在地,她揪住了對方的衣領,然后再次開口:「你的名字?」 對方的臉離得好近。 「杰米·韓德森。」 這并不是登記在員工名單上的名字,艾莉森心想,她不覺得這個男人——杰米是普通人,他與普通人的氣息并不一樣。 「你們要對我記憶消除了嗎?」杰米露出微笑:「我已經透露出那么多資訊了,意下如何?是不是覺得我頗有威脅性?」 「你為什么要找優?」 「正確來說,我是來找『阿克罕』的。」杰米說,而這是個陌生的名字:「但我已經得到答案了,所以有算是達成目標了。」 艾莉森飛快的思索著,她突然察覺到不對勁,這一切是優他們家研究生的計畫嗎?就是要衝到五十一區來?然后促使優去見這個男人!? 她的手開始顫抖。 那么自己的決定不就是剛好合他們的意?該死的!他媽的!要是優,那個笑得像帶著面具的女人真的是goc間諜什么的……該死,她不該答應對方參觀這里,本來基金會和goc就該劃清界線! 艾莉森越是思考便越是感到恐懼,五十一區不對勁,有太多不相干的人了,費德勒主管老是請一些怪胎過來,現在又來了一個手上似乎握著資訊的普通人,要是發生了什么事—— 視線陷入了一片黑暗。 在艾莉森適應黑暗后,她聽見此生最不想聽見的一句話。 「收容失效」。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