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艾莉森
【六天前,內華達州,五十一區】 如果問艾莉森對亞洲人的印象,她其實除了調味很重口的菜以及口音以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試著思索自己的求學過程,然后得出的結論是—— 絕頂聰明。 很久以前,她在大學的實驗課有認識一個韓國來的僑生,無論是對答亦或者是實驗cao作都是世界級的一流水準,使用解剖刀的時候就彷彿是在自家廚房一樣行云流水;更別提微積分課程,能夠舉手回答的大部分都是中國學生。 闕優。 一開始她以為那是日本人,優。似乎很少中國或臺灣的人會取這樣的單字。「闕」,那個姓氏太難念,她發不出那個音,但艾莉森甚至連姓名讀音都念錯了。 「優(yuu)?」她有些不確定的再次開口。 「是優(yo)喔,像打招呼一樣,呦——」對方是這么笑著回答的。 老實說從第一印象起,艾莉森就不喜歡優。 費德勒主管很喜歡找各路專家來五十一區。而那是在最近scp-1051沒有出什么大事的前提下。她在這里工作好久了,所以知道戴克很想要立個功,然后轉調回總部去。這里一直有許多科學家和博士來來去去,試圖阻止scp-1051繼續產出相關物,或者說去接觸這個異常然后紀錄,就像大學生們明明知道自己完成不了這個實驗,但還是會努力在報告上面硬是擠出一些似乎很厲害的語句。 事實上攤開來什么都沒有,五十一區不過是個空殼。 「之前我一直有想要找你聊聊天。」優的聲音讓艾莉森抬起頭,她發現自己的思緒又開始飄移。 「艾莉森。」優復誦一遍她的名字,好像在細細品嚐珍貴的事物。 「你的丈夫——」艾莉森開口,她不是故意要打斷這個話題,只是剛好想起了方才雅德里安激動的發言。 記憶一點一滴的開始取代掉艾莉森與女兒賽亞在週末的回憶,冰冷與金屬還有大理石地板將雜亂的家和水電費帳單給抽換掉,她的身份轉變必須要花一段時間才能完成,但此時此刻的自己已經不是誰的妻子或母親。 只是單純的研究員艾莉森。 「對,是席歐·鮑爾沒錯哦。」優瞇起眼睛回答:「我知道他是你們的最上層主管,但其實他平常都不太會管到這方面來,整天都在和其他人開會,所以你們不用顧慮我。」 好討厭。 內心中油然而生出這種純粹的感情,連自己都厭惡自己。艾莉森吞了口口水,她開口:「我想問問,你不是goc的嗎,為什么會和基金會的人結婚?」 事實上她根本不想知道這些。 但八卦是最好的開場,她得找到對方最為人感興趣的點,和普通人一樣進攻這個地方。 「那是因為……」優在椅子上交疊雙掌。艾莉森看著對方的發絲落在臉頰兩側,這舉手投足的弧度像幅畫。 「因為我們都想拯救世界吧,哈哈。」 艾莉森愣了愣,她本以為會聽見更老土或狗血的答案。「禁忌的戀愛」、「價值觀念的碰撞」什么的。又或者是一長串足以代替咖啡下午茶的故事。 優的笑容很溫和,而艾莉森甚至不知道對方有沒有隱瞞些什么。 「對了,艾莉森。」優傾過身:「能不能帶我到五十一區里逛逛,我到這邊正式工作已經一個多禮拜了,目前唯一認識的地方只有茶水間和會議室。」 她點點頭,幾乎是下意識的:「好。」 ——— 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艾莉森在腦海里回想五十一區的地圖,她記得這幾十年間建筑物更動了很多次,但基本上還是能夠區分為三個地方。 第一部分是擬態成倉庫的scp-1051。 第二是他們的研究站。 第三則是所謂的「五十一區」這一大片荒原。 「噢,艾莉森。」 從會議室走出來,穿越了很長的走道,艾莉森在茶水間遇到了工作上的伙伴,身為分析師的喬德。她看著房間盡頭的咖啡機吐出guntang的液體,而喬德將咖啡一飲而盡,大鬍子旁沾滿了可愛的白色泡沫:「真難得看到你在這里出沒,還和我們的貴賓待在一塊。」 「你好你好。」優從自己身后探出頭來,而艾莉森再一次感到煩躁。 「您好,goc的女士。」喬德畢恭畢敬的行了個禮:「記得不要給艾莉森碰到任何酒精類飲品,不然你會后悔的。」 「去你的。」艾莉森低聲咒罵。她戒酒至少超過一年了,但顯然同僚們就算化成灰也不會忘記她在忘年會的時候喝醉把波本酒砸到主管頭上,那是艾莉森最失控的一次,她和前夫正在協議離婚,而且每天都在為賽亞的撫養權吵翻天。 一想起那些往事,艾莉森有些崩潰的低下頭,她舉起手示意后方的優跟上來。 「記得不要去打擾技術組的人喔,然后艾莉森,偶爾也來這里休息吧,我會泡咖啡給你喝喔。」喬德的聲音在走廊回想。而艾莉森則不屑的聳肩。 她快步走向了自己平時的辦公室。在scp-1051成形之后,他們的研究站兼辦公室基本上就是圍繞在1051本體這樣歪歪扭扭的建造而成。因此走廊和棄置的小房間很多,更多的是禁止通行以及用水泥隨意填補的路障,要是一不小心走錯方向,可能就要繞更多的路才能前往想去的地方。 在經過樣本室的巨大玻璃窗前,艾莉森停下腳步。她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因為在剛剛走路的時候,她絲毫沒有考慮到優的行動其實不太方便。不曉得五十一區有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女人的腳其實有點跛,似乎是年輕時受過什么傷。 「那個,優女士——」艾莉森回過頭,不過身后的優只是小小的喘了幾口氣,然后馬上就挺直腰桿,露出微笑。 「嗯。」優說,一邊瞇起了眼睛。 「不好意思,我走的太快了??」 「我可是很強壯的。」對方說著說著便像個孩子般舉起手臂,被黑色毛衣包裹的纖細四肢卻看起來弱不禁風:「我兒子出生的時候不喜歡躺床,所以我都一直抱著他。」 艾莉森愣了愣。 她看不太出來眼前這女人擁有與自己一樣的母親身份。她似乎直至現在才釐清了大部分的思緒。大概是,艾莉森覺得優看起來像此時此刻內華達的艷陽,彷彿不會被擊倒。 彷彿生物本能一樣,她不喜歡這種看起來堅強又有用的女人。 「但你的腳并沒有被鍛鍊到吧。」她忍不住潑了冷水。 「說的也是。」優笑著說:「我的腳板中彈過,所以現在走路才會不穩。不用顧慮我的速度,我可以跟上艾莉森的。」 似乎有什么堵在喉嚨里。 她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最后說出的是:「我會走慢點,要跟緊我。」 「好。」 她們經過了樣本室,隔著玻璃和里面工作的職員打了聲招呼,艾莉森記得這里是新進員工的第一站,所以她看見好多青澀陌生的面孔來來去去,穿著白色無垢的實驗服。當時的自己向年輕人介紹了些什么?那些從scp-1051刮去的組織,就和這里隨便一個墻壁摳下碎片的成分一模一樣。 他們似乎一直在做些沒有用的事情,從過去到現在。 繼續往前走,是中央處理區,他們的驅動核心是放在這里往下回旋梯的地下一樓。空間大概大到能容納個一百人開派對吧。在下樓梯時,艾莉森突然有點累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站在這里,在一片暗紅色的光之中,向一個說不定比自己還懂的人解釋這些事情。 但是她看著優握著有些生銹的欄桿,那雙黑色的雙眼睜的好大。就像女兒賽亞還很小的時候對每件事感到好奇,期待著能找到答案的表情。 「你??」 在她們穿越了五十一區室外的荒地,準備前往入口處附近的公關與人事部建筑物時,艾莉森在一陣狂風吹過的時候開口了。 「身為goc的人,你對基金會抱持著什么想法呢。」 優回過頭看著她,那頭黑色的亂發被風吹起。亞洲女人低著頭思索一會,從這個角度,艾莉森可以看見陽光下的對方,那從半指套中露出的指節上,并沒有指甲的形狀,取而代之的是深色的傷疤。 「嗯,如果把基金會比喻為人的話,那大概是一個勇往直前的濫好人吧。」 優說。 「絕不會回頭看,必要的時候耍手段,對生命也不一視同仁……或許很多人覺得他莫名其妙吧。但他是個好人,我是這么想的。」 艾莉森眨眨眼,她只是隨口丟出這個問句,在她每次帶著新人參觀時,總是會這么開口詢問道。 「我最討厭這種人了。」下一瞬間,優露出燦爛的笑容補了一句:「艾莉森呢?你覺得基金會怎么樣?」 她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可、可是你剛剛……」 「對啊,我還和基金會的人結婚。」對方笑得好開懷,在風的吹拂之下像個孩子:「我這大半輩子都和基金會扯在一起,我看過太多悲劇發生了,你知道嗎,艾莉森,曾有個人把活下來的機會讓給我,因為他認為為基金會或是世界獻身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好像有某個瞬間,艾莉森覺得自己的后腦勺被重重捶打,血rou模糊。 不會很痛的喔。 那些回憶又開始出現了。像夢魘,揮之不去的陰影。 她想起生下賽亞的那個時候,她沒有錢請保母,前夫也都忙著工作。那個時候艾莉森待在家里,當她扯開胸罩哺乳時,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剩了。 似乎有誰把心給刨空。 她成為了誰的母親,成為了誰的妻子,誰的女兒誰的學生又或者是什么博士,這些事情似乎都無關緊要,世界缺少了自己并沒有差別。 那個時候基金會給了她一份工作。 工作內容是守護世界。 厭惡感又開始油然而生。她覺得眼前這個人實在很奇怪,說到底加入了goc的人常理來說肯定會鄙視基金會。如果用優的話來比喻,那goc便是一個滿腔熱血且不計后果的狂人。不僅自私且驕傲,而且有極高的機率會需要基金會來幫忙善后。 令人厭惡。 「那的確是理所當然的。優女士。」艾莉森開口,她加重了話語中的音節:「我們都對此引以為傲。我是不清楚你發生了什么事??不,應該說,我不明白你對基金會抱持著的感情,但我們的工作很重要,不論是對世界或是對所有人。當然,你是goc的人,我對這種回答的確不該感到意外。」 「是的,我并無否認這點。」優似乎不像受到打擊的模樣:「像艾莉森你我就很喜歡。因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喜歡五十一區的其他人,你們守護了內華達州的和平不是嗎,都在努力避免scp-1051暴走。只是大部分的時候??基金會的人都會覺得他們的性命并不值得,犧牲想做的事情,和家人隱瞞一切,只為了世界和平。」 愛莉森沒有回話。 「我不喜歡那樣,就只是如此而已。」 這天五十一區是晴朗的天空。光是呼吸都覺得空曠。優站在塵沙之中,燦爛到耀眼的光灑在她身上。 「我最討厭的是你這種人。」愛莉森說,而且也欣賞到對方錯愕的表情:「這樣肆意批評別人的生存信念,就好像世界圍繞著你似的。」 很多年以前,前夫摟著愛莉森的肩。指著街角的一棟公寓,說那是他們的新家,一切能夠有新的開始,從此時此刻起。成為妻子與母親的愛莉森將會蛻變成嶄新的人。不需要去那么遙遠的地方工作吧?不要晚歸、不要請保母、應該能做好份內的事。帳單、社交、人際關係、被掩蓋的真相。 我們控制,我們收容,我們保護。 「我丈夫也常常這樣說。」優跟了上前,那雙墨色的瞳孔印照出藍天:「我們走吧,愛莉森,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你為我介紹!」 她看著對方的背影。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像是裂成了千百萬塊碎片。 ———— 在談話中,她開始探索優。 從那雙特製的鞋子開始。她注意到右腳跟的地方似乎比左腳還有墊高了些,那大概是走路不穩的原因。優比自己矮了些,再加上黑色毛衣和白色實驗袍看起來又更加嬌小。然后是那雙手,光是拿起東西看起來就吃力,僵硬的不得了。 她們談到了孩子的部分。 艾莉森大概有五年以上沒有和別的家長交流了。自從女兒賽亞上幼稚園后,她便把這些雜事一併交給前夫處理,自己則投身于scp-1051的研究上面,那個時候正是飛碟目擊情報最多的時候,她們正在和公關部門一起想辦法阻止情報擴散。等到回過神來時,女兒已經長得好大,是可以自己坐校車的年紀了。 優說她有兩個孩子,一個和賽亞同年,還有一個小兒子。 「不過啊,我家還有一個研究生。」她們在員工休息室,吃著這里駐站心理師準備的點心時,優這么說:「那是我懷孕時請來的,他是個很好的人,雖然我們都叫他做一堆雜事。不過那傢伙大概也算我兒子。說不定你們之后有機會見到,到時候我再把他介紹給你。」 「不了,我不喜歡與人交流。」愛莉森說。 休息室的燈光是溫暖的橘色,她們坐在沙發上,優吃東西的模樣像隻倉鼠,整個人似乎習慣性的縮起肩膀,但又露出了笑容:「愛莉森是個有趣的人。」 「哎呀休息室在進行女子聚會嗎,我也想要來湊個熱鬧??哇艾莉森!你怎么可以把白巧克力口味的餅乾都吃掉啦!那是我之前去旅行的時候買的欸!」這里的心理師是個長相甜美的韓裔美籍崔燦希,雖然長得可愛,但基本上就是個很吵的人。 她不擅長交流,但周圍的人就像個小龍捲風,將自己捲了進去。五十一區的所有人都是這樣。或許是因為,所以她才喜歡這里。 當夜幕低垂,大部分的人也都開始打卡下班了。愛莉森和喬德到了再見,然后目送車輛從五十一區離開。大概有百分之八十的員工都是住在內華達州里,但駐站科學家和從別的站點來的博士們,入夜時分其實才是正要工作的時候。 優被費德勒主管叫走了,應該是要與scp-1051進行談話。武裝部隊的腳步聲在長長的廊道中回響。而艾莉森獨自一人留在她的風險評估處辦公室。 她看著眼前列印出來的檔案,開始恍神起來。 剛剛優與她道別時,說:「我很敬佩基金會,還有你們。這是真心誠意的,艾莉森。」 「去你的??」 她抱住頭,在自己的位置上縮的好小好小,這里太大而小夜燈的光太昏暗,連自己那可笑內心的陰暗都無法驅逐。 「我是在拯救世界??」 她試著不去想到前夫已及賽亞的模樣。還有那些本有答應卻無法赴約的旅游與約定。 「我是在拯救世界。」 她抬起頭。 為什么??墻壁上的水漬痕跡似乎和以往都長得不太一樣?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