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終章) (3)-終可至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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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大考當日。 請假三日的顧盼晴進入考場時,面色死白。 她算是那種愈病愈美的類型,旁人皆說,那病容有如西子捧心、黛玉皺眉,雖憔悴,卻也格外惹得人心生愛憐。 似乎只要顧盼晴一生病,就特別容易產生讓人好親近的錯覺。 唐文哲不知道那些人審美觀怎么回事,然而也沒興趣。 三日不見的她出現的時候,他素來沉歛的眼睛仿似顯得更加凝重了。 好不好看是其次,眼下,她分明就病得像是隨時都要散成灰燼似的。 他向來是不喜歡她這副模樣的,也向來是要點醒她幾句,她這樣有多難看,叮囑她要好好照顧好自己,這樣他才不會心疼。 可是這一回,他知道,她那也是沒有辦法的。 他知道,顧家二太太出殯的那一日,正好就是大考的前一日。 所以當時見她如此「難看」,他即使再心疼,也只是一聲不吭,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悄悄走到她身旁,給了她一個厚重而安穩的擁抱。 她震了一震,四周人多,雖眾人的視線不在于此,卻還是下意識微微掙扎了一下。然而對方并沒有松手,只聞耳畔傳來一記素來熟悉的清淺嗓音,卻很快便將她連日來無法宣抒的情緒一併釋放。 他說,別難過了。 只四字,她心中卻如一陣重擊,潸潸雨零落。 她其實沒有生病,只是太過傷心。 顧豐鼎一生三個女人。 第一個是已然逝去,一同走過風雨,曾為彼此搭上性命,生死不棄,最后卻沒能攜手往后馀生的摯愛,穆容雅。 第二個是情同兄妹,亦師亦友,絕境之中仍奮不顧身,獨排眾議,不愿放開他手,捨身嫁他,挽救公司一切頹勢的青梅竹馬,柳如絮。 第三個最復雜,類似親人、又類似愛人,娶她是因為柳如絮、和她生子也是因為柳如絮,和她的所有一切,皆是因為柳如絮,顧豐鼎最難解釋的就是她。 和她有關的所有一切,仿似都是因為柳如絮。 可是,她卻是注定要陪伴他往后馀生的人。 顧盼晴原以為,這椎心蝕骨的故事里,小夫人是最慘的那個。 她為了愛情來到顧家,卻發現原來這個男人不愛她,最糟心的是,她分明什么都知曉,卻還是選擇了留下,而且只有她,真真正正留到了最后。 多諷刺? 無論是對顧豐鼎或是對整個顧家。 楚年曾對顧盼晴說過,楚小蠻(小夫人)是他jiejie,雖然為了一個男人背棄父母、背棄家族。可是按輩分而論,她理應喊他一聲舅舅。 當時她嗤之以鼻,只如是回應:我爸的第三個老婆,只是我爸的第三個老婆。她可以是阿姨、可以是小夫人、也可以是家人。可是,她永遠不會是母親。所以教官,你也永遠不會是我的舅舅。 事實上,在她心中,無論是二太太、或是小夫人皆是如此。 她的愛與恨,向來都是壁壘分明,滴水不透。 既然認準了她的母親只有一個,就算已經死了,也只能有一個,就叫穆容雅,再沒有其他的了。 然而,直到二太太死前的那段日子,她才知道,原來這個家里最慘的,并非小夫人,而正是那個好像永遠屹立不倒,天塌下來都能扛住的二太太。 她慘到,顧盼晴居然忍不住,終是認了她這個「母親」。 柳如絮一生無子,不得不讓出心愛的男人,為了逼迫他再娶,當年甚至不惜與之鬧僵了數十月,方才換得他一個心不甘情不愿的首肯。她說這是她畢生的遺憾,可是當她看著顧今朝、顧無風、顧無雨接連出世,卻也真真未曾有過一刻后悔。 她知道自己然時日無多,她不愿顧豐鼎的心一生都困在牢籠里,一個穆容雅已經讓他憔悴不堪,她無法想像,若是有朝一日連她也離開了,唯恐他真要孤獨終老了。 她不愿。 真不愿。 二太太最后的那段日子,原先話不多的她,忽然變得很愛說話,變得老愛提以前。每回聽的時候,顧盼晴總有一種錯覺,覺得她好似、從來就沒有隨著時光前進過,一直就活在過往似的。 不知是她被時光遺棄了,或是她把時光遺棄。 二太太說的時候總閉著眼,笑得眉眼彎彎。所以也從沒發現,顧盼晴噙在眼角,從未滑落,高傲且倔強的淚珠。 那一年的考試,顧盼晴考得并不理想。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她就是考差了。可是當時她滿腦子想的,卻是其他事。 她第一次明白,原來「生離死別」這四個說來輕巧的字,真正經歷會是那樣沉重且讓人難以直視。 直到很后來的以后,唐文哲都仍記得清晰,當時她總一雙眼睛迷迷濛濛,像霧氣繚繞的傍晚,又像蒼茫襲來的大雨,仿似只要看著她的雙眸,便足以讓人迷失方向。她的目光,總有種讓人說不清的猶疑與逡巡。 當時不懂,以為她只是太過傷心。 直到后來,他才明白,她只是在害怕。 很害怕。 原來顧盼晴,也并非什么都不怕。 然而她只是不確定,若真有朝一日,她真的比他先離開了,他能不能像她的父親永不忘記她母親一樣,不要把她忘掉。 曾聽人說過,人死后最大的慶幸,是在人世間有一個人一直一直惦記,那就好像你真的永生不滅了一樣。 然而顧盼晴在意的,并非什么永生不滅,她只是怕,怕唐文哲曾說過的一句話。 他說,時光的洪流里,總有很多東西注定要逝去。 怕這句話是真的,也怕他們終究要如同這流轉而去的光陰,找不回過往,也走不到將來。 她明明,曾經那樣信誓旦旦且義無反顧對他說,她一定一定會向他證明,時光的洪流里,也有注定不會逝去的東西。 然而此刻,她卻也有說不清的害怕了。 那段無聲相對的靜默過后,顧盼晴最常對他說的就是──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比他先離開了。她不準他不傷心,但也不他準太傷心。她說,不準把她忘掉,但也不準太頻繁地想起,不準任何人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然而她,最最最不準的還是、他從此不再讓任何人走進他的心底。 一開始的時候,唐文哲不知是聽沒清楚,或只是一時找不到任何可以回應的答覆,于是經過了好幾次的沉默,最終在某個有雨后彩虹出現的日暮,他這樣嚴肅且鄭重地牽起她的手,如是對她說:縱使風雨兼程,他亦必然不放開她的手,一路慢慢走過。 他說:縱,晴路緩緩,終可至矣。 那一年,他們十八。 長久以來的風雨罩夜,終究迎來破曉,一道曙光劈開云霧。 嶄新的一日,不知是晴是雨。 可是現在,他們都知道,終有一日,終會迎來響晴。 現在,當年那個「會讓人幸福一輩子的極光」再次回到了顧盼晴的掌心。 她的手掌已然大了許多,瓶子相對也小了許多。 瓶子里的光彩仍眩人眼目,眼前的唐文哲也依然沉靜如昔。 風輕拂,樹葉摩娑,浮光掠影間,他們站在那條走過無數次的小徑上。 顧盼晴收回目光,佇眙他被陽光印得灰亮的眼眸,微微一笑,然后認真且肯定地對他說:極光不在,我亦仍在。 路邊賣瓶子的叔叔說,看見極光就會幸福一輩子。 然而從這一刻開始,顧盼晴才終于懂得他的那一句「極光沒了,我仍在」的意思。 原來極光不是幸福,人才是。 極光轉瞬即逝,然而人,亙古長留。 愿、人長留。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