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船
天青色盞子擱在桌上,還縈著絲熱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場幻覺。清商被拎到桌邊,只覺箍在自己腰間的手一松,便被放了下來。 她落定在座上,回過頭看向衛璋,頗有些不可思議——他竟只用一只手,就將她拎了起來。倘若將來她惹他生氣了,他豈非也能這樣一把拎起她,往魚池里丟去? 清商心中微駭。 經這一番折騰,她身上衣裳都給弄亂了些,水碧色交領微敞,露出一片瑩白肌膚,再往下,是明暗交映里的一痕雪脯。 衛璋的目光落到那處,微頓了一下。 清商見他看自己,也順著往下一瞧,霎時,一點熱意自耳畔飛起,須臾間紅透了面皮。她飛快伸手擋在胸前一遮,遮得嚴嚴實實,紅著臉道:“你看什么?” 衛璋若無其事地別過臉。 他開始脫衣裳。 清商大駭,被燙到般往后一縮,問他:“你……你脫衣裳做什么?” 衛璋沒理她,自顧自地將外袍脫了,折了兩折,迭放在她身邊,自個兒也順勢在一旁坐下。 他將茶盞斟滿,飲了一口,道:“濕了。” 衣裳濕了。 原來是她想多了。 清商自覺有些丟面子,紅著臉,往遠處挪了挪,倚在小窗邊上,將小簾子掀了一角,任風雨吹面,散著熱意。 深秋晝短,又下著雨,周遭都只是悄悄地暗了下去,這船在淅瀝聲中走著,像是行到了雨天深處。兩岸的人家都陸續亮了火光,船上也掛起燈籠,一點藹然紅光,照散了艙中郁色。 入了夜,究竟還有些冷。清商被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縮回艙里,又趁衛璋沒注意,悄悄將冰涼的手伸進他放在一邊的袍子里,上頭還殘著余溫,是同他那張冰塊臉截然不同的溫暖。 衛璋余光里掠過這一幕,沒拆穿她。 過了會兒,微微抬袖扶上桌沿,障去一半風。 老舟子不知從何處提出壇酒,往艙里一放,朝二人道:“方才真險,小郎君和小娘子快來吃點酒吧,好壓壓驚。” 衛璋剛想道不必,便見一團人影靠了過來,半邊身子越過他往外探著,眼眸亮亮,問道:“什么酒?” 老舟子呵然一笑:“是前些年兩位客人贈我的桂花酒。我呀,一直舍不得喝,拖宕經年,如今已不大能飲酒了,今日得見二位小友,年少風流,心中倒是歡喜得很,便請你們替我喝了吧。” 清商樂了,扯一扯衛璋的衣袖,示意他去拿。 在使喚他做事這上頭,她倒是無師自通,做得理直氣壯。 衛璋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回,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去提了那壇酒,又朝老舟子微微頷首,道:“多謝船家。” 老舟子道了聲客氣,一面撐著櫓,又借火光將這少年細瞧了一瞧,忽道:“小郎君生得有些眼熟。” 衛璋將酒壇子擱在桌上,坐定了,想了會兒,回道:“在下與船家,應不曾見過。” 他坐在那兒,一眼望去,自有著衣冠人家的氣度。卻又有些不同于旁的世家公子——其人骨子里,絕非溫潤如玉,而當落落白石,猶帶雪,常生寒。 頗似故人風度。 老舟子似大夢初回,忙不迭問道:“小郎君可是姓衛?” 衛璋不料他果真識得自己,便點了點頭,報上家門:“正是衛國公府。” 老舟子又望向一旁忙著聞酒香的清商,定睛一瞧,悟了,道:“想來,這位小娘子應當是姓吳?” 清商茫然回過頭:“欸?船家怎知?” 看來是猜中了。 他裹了裹身上蓑衣,笑了聲,又嘆一聲,道:“看來人事早有天定,這壇酒多年未飲,便是在等著二位呢。” 幾十年前,白頭舟子還有一頭黑發,江陵水患,他便千里迢迢來了應天府,在秦淮河邊撐起烏篷船。時人愛豪奢,他的船,常被冷落。 有一日,上來兩個年輕人,一個著華裳,一個著布衣。布衣的那個他倒認識,是在河邊擺攤賣詩集的吳公子,聽說他父親入了獄,欲求人相助,卻又四處行卷不得,只能賣些詩勉強維持生計。 著華裳的那個,似是前不久才凱旋的那位衛國公。 他們喝了酒,就要念詩,舟子便在外頭聽,衛國公念句“曾向西江船上渡,慣聽寒夜滴篷聲”,念罷,痛飲一角酒,往窗戶邊上懶懶靠去,看艙外,風雨開懷抱。吳公子則嘆口氣,蘸酒水在桌上寫字,舟子那時不認字,問他寫的什么,他說,客心已百念,孤游重千里。 后來,到大家稀里糊涂都老了,二人提著盞和尚燈來了,說以后恐難再見,還贈了他一壇桂花酒。 舟子搖櫓,十年又十年,也常覺得,客心已百念。 眼下的這兩位客人,方才進來,也提的是盞和尚燈呢。 老舟子有些悵然,又欣慰道:“那二位已仙去,不能再見,今日卻得遇二位小友,平生夙愿,也算是得償了。” 衛璋垂下眼,想起幼時祖父常說要帶他來坐船,可他不愿,要留在家中讀書,便一次也沒來過。 ——如今倒成終天之憾了。 才出神一會子,清商已不知用什么方法弄開了酒壇,給自己滿斟上一杯,小心翼翼送到嘴邊,抿了一口。 衛璋看著她,見她唇角緩緩揚起,十分滿足地發出了一聲輕嘆。 他便也給自己倒了杯酒,飲上一口,頓覺熟悉,的確就是祖父所釀的桂花酒風味。 在幾十年前的船上,喝幾十年前的酒,幾度光陰篩濾,還載桂花香,作少年游。 清商飲了兩杯酒,覺得身上暖和不少,一時間膽子大起來,轉身同他輕輕碰了杯,理直氣壯地指使他:“衛璋,你快敬我一杯酒。” 為什么是他敬? 衛璋低頭看向兩只碰在一處的酒杯,伸出手,捏住她一截細腕,將之往上抬了一抬,杯沿便順勢高出一些。 他垂眸,先自飲了,道:“敬你。” 清商飲盡杯中酒,順勢往桌上一伏,枕著手臂,將半邊雪白臉頰壓得鼓了起來,半闔著眼,眉目醉軟。她喃喃道:“娘說了,小孩子不能多喝酒,等有人敬我酒了,就可以隨便喝。” 衛璋面色不動,道:“合巹酒。” 清商握拳,輕輕捶了捶桌子,不滿道:“不算,你都沒敬我。” 衛璋不答,便沒人再說話,空余雨聲滴蓬。從艙里望出去,兩岸綿綿的屋脊都模糊在昏色里,天地間云也昏昏,雨也昏昏。 這船又順著來時路搖了回來,盡頭一點燈火別樣的盛,正是沿洄堂,在暗雨里張了一堂燈火,載滿旗風。 “娘。” 衛璋看著燈,忽聽身邊人低低呢喃了一聲。 竟然醉成這樣。 他轉過臉,盯著那張緋紅的小臉看了會,見她慢慢睜開眼,也盯著他看起來。四目相對間,約莫過了盞茶時間,她從桌上抬起臉,一點點靠了過來。 還是含糊著叫道:“娘。” 身子搖搖晃晃的,一徑往他懷里栽去。 衛璋伸手,扶住她的腦袋,又不好再動作,便這樣僵著,低頭看見她垂下的烏濃羽睫,盡為淚水沾濕,糊作了一團。 她生在秋天,沒喝過多少酒,愛吃重陽糕,嫁人嫁得懵懵懂懂不情不愿,什么都不在意似的。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愿講。 烏篷船又回到了渡口。 那股子桂香似有若無地滲透進來,早些時候在沿洄堂買的燈就擱在角落里,還是俗筆畫的明月秋桂。只是多了一行簪花小楷,落在留白處,是—— “沿洄堂外秋桂子,幾回疑是故園香。” 她說,幾回疑是故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