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重生之日
一樣的晚餐餐期,抽油煙機和火爐的聲音轟轟作響,宋子祺站在爐臺前炒菜,其實每次做菜時,他都蠻專心的,專心得看著菜在不同火侯下微眇的差別,這樣的差別要是能把握起來,就叫做做菜的功力。總之宋子祺是一個很能專注的人,但他這幾天心很亂,萊拉帶來的震撼力很強,她輕易得挖了他的回憶,并且隨手丟了顆炸彈。 那天他送她回家,送到街口,萊拉就說:「我家到了。」她離開的眼神很失望。那個失望的感覺宋子祺是懂的:就是你眼巴巴得期待被理解,結果別人不但沒傾聽,看了一眼,覺得你可憐,但也覺得你會是一個麻煩,故意沒交集,轉身錯身而過。這世界就是這樣,當你是一個成功者,不相干的人都想來聽聽你的奮斗史;當你是一個失敗者,對不起,離我遠一點。其實宋子祺轉身走了五步就有點后悔了,他轉頭去追,萊拉早已消失在街角。當時他站在眾多大樓之中,路口人多車多,有點迷茫得看著每個可能的女生,可是他心里知道:萊拉可能根本不住這一區。她的防衛性很強,附近就有捷運站,她不會輕易得露出自己的窩。 不過也還好沒有追到,因為他不知道追到萊拉以后,要跟她說什么。 但是萊拉的失落感,就像反作用力一樣,回打到宋子祺身上了。他在街頭游晃著,后來買了杯飲料,坐在路邊的機車上,看著綠燈紅燈,人走人來,形形色色的人就像是周邊流動的有顏色的氣體而已。他漫無目的得看了一段時間,后來有幾個高中男孩過馬路時抱著籃球嬉鬧,爽朗的笑聲吸引了他。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幾個好朋友,也這么開朗外向過。小學的時候吧,男孩們約打藍球都不會忘了約他。反而他的師傅才是一個溫婉內向的人。宋子祺放暑假時,中午打完籃球會回到自己的餐廳喝飲料。傳統的海鮮熱炒店有一個大的飲料冰箱,他都很大方的請同學一起喝,大家都喜歡找他一起打籃球,他猶如同學間的風云人物。 下午,師傅們空班休息時,他的師傅會待在廚房練習切各式各樣的東西,把黃瓜切成漁網,切一大堆紅蘿卜小花,沒人要求他,但他樂在其中。宋子祺就是在這時候跑進廚房玩,纏著他師傅,要他教他。 所有的師傅都覺得宋子祺有興趣是很好的,覺得他該學,海鮮餐廳終究是會傳到他手上的。就連他爸爸也覺得很好,所以他和他師傅形影不離時,大家也都沒察覺有何不妥。 但是那件事之后,那些簇擁他的男孩們消失了。其實學校也沒人講起,只是店里的大人都知道。有幾個外場阿姨就是同學的mama。同學很懂事,沒有明著講出來傷他心,但是大家沒有再約他打球了。性向是一個問題,但他知道真正的問題是:他已經嚐過性的快感,而且是同性之間。那是那些父母最害怕的事,害怕他渲染同學。 他很敏感,也有自知之明,從此他就變成沉默寡言的人。萊拉的眼神他懂,那就是他當時照鏡子的眼神,他看著人家約去打球而沒有約他的眼神,眼神里都是失落再加上一點膽怯,最后尾韻帶著無奈接受。從那時候開始,宋子祺變成一個安靜的人。安靜得在教室的角落。其實沒有人真正做了什么,但他就是覺得自己被遺棄了。關于那種遺棄,他最后是習慣了,就這樣過完國中生活,刻意得去外地念高中。 但是到底是誰遺棄了他,他說不上來。學校的輔導機制有馬上請一個輔導老師幫助他,老師不討厭,畢竟老師也是受過專門的訓練。父母從頭到尾沒有打罵,更多時候父母是自責。他說不上來誰遺棄他,只是覺得世界的眼神變了。 就像沒有戲劇性的疼痛強暴過程,沒有人霸凌他,只是他知道有什么事轉變了,他覺得所有人的眼神讓他變得自卑。 很多時候,他以為自己走出來了,尤其高中交了第一個女朋友之后,后來又和許予惜在一起,甚至還還有共度一生的念頭。過去的事情他大都遺忘了,也許是身體的保護機制,讓他忘得很徹底。但是萊拉橫空出現,看似不痛不癢的一個晚上,竟然喚起了他很多記憶。甚至很多回想起的片刻是很細微的:當時的氣味,隔壁鄰居的噪音,手指摸在床單和皮膚上的觸感,呼吸的節奏,喘息出的味道。這些細微的五感像是圖案上的筆觸,一筆一畫把當時的場景還原,不只是畫面還有那一份感情。 宋子祺這幾天完全睡不好,又快要放假,他計畫著放假要出去散散心。 晚上最后點餐時間已過,廚房開始收班作業,但是外場還是營業的,餐廳里也還有稀稀落落的客人。外場領班探頭從菜口喊了宋子祺過去:「師傅,你有朋友要跟你打個招呼。」 「我?」宋子祺正納悶,自己哪有朋友。他走到外場指的那桌,發現是萊拉,頓時一傻。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上班?」他問。 「我偷看了你放在書桌上的薪資單和班表。」萊拉說。她有點畏懼得看著他,尷尬得扯了個微笑,心里估算著宋子祺大約會說:不要再煩我的那種話。但是宋子祺沒有,只是看著萊拉愣了好一會,沒有發言。 「今天我??」萊拉又說:「今天我生日,自己來吃個飯,所以就想到你工作的餐廳??」 「喔??」他就這樣喔了一聲,氣氛比萊拉想得乾,若是宋子祺生氣罵她像變態還比較可能接話下去。但是宋子祺突然說:「你要等我下班嗎?再半小時就好。」 這下換萊拉感到意外,還沒反應過來,遲疑了一下才說出了「好」。 宋子祺還要忙,他請外場招待萊拉飲料,然后默默買了她的單。剩下的半小時,萊拉的心跳好快,「他沒有生氣?」這句話一直在她心里回響。想著,她就有點鼻酸。萊拉其實有自己檢討過自己討人厭這件事。很多時候她很尖銳,但是那樣讓人不舒服,其實是渴望被注意,被疼愛。但常常會有人說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句話無比殘忍,她也不想,可是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么做。但這星期她非常想見宋子祺,宋子祺雖然板著臉,但卻是對她有耐心的人。萊拉知道那天宋子祺有回頭找,她在騎樓不起眼的角落看他來回奔忙。但是她沒有走出去讓他找到,因為她不敢相信「令人討厭的萊拉」竟然然有人在乎。后來她去坐捷運時,腳步都有點虛浮,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宋子祺去更衣室換衣服時,外場領班提到了一件事:「師傅,那是你的新女朋友嗎?」 「不是。」他連忙否認。 「她這星期來了好幾次。很客氣得一個客人,今天才要求要見你。」外場領班說。原來已經來過好幾次了,宋子祺心想:大概是知道明天他休假吧!「她都吃什么?」他問。 「沒什么特別的。但她每次都一個人,即使如此,她還是會點三菜一湯。吃飯慢慢的,樣子很優雅。」外場領班說。她吃飯有一種高級感,普通的東西被她吃得很好看,所以外場特別有印象。宋子祺想起第一次看到她吃花生的樣子,就只是花生,但那顆花生在她指尖被剝了皮,慢慢得放入紅潤的雙唇,你會覺得那顆花生不只是花生,是銜在嘴邊的寶石。「她五官也蠻精緻的,就是有點胖。」外場繼續說。 宋子祺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了句:「人家的身材關你屁事。」 他走到客席,和萊拉說了句:「走吧!」他穿了和那天一樣的白t恤和牛仔褲。 萊拉站了起來,拿了帳夾,他卻和她說:「結過帳了。」 「那多少,我給你。」 「不用,就當祝你生日快樂。」宋子祺說。他幫她開了餐廳的推門,一個紳士的舉動。他的機車舊舊的,可是在萊拉心中那是一匹白馬。「我只有這臺破爛機車喔!」 「我們去哪?」 「不知道,去買個蛋糕好了,再晚蛋糕店都關了。」 「你真的相信我生日?」萊拉問。宋子祺笑了一笑:「就當是吧!比較不尷尬。」 將近十點,去了幾間蛋糕店都關了。「我們去北海岸,看看晚上的海好不好?」萊拉說。 宋子祺點了點頭,他的話真的不多,但是坐在他身后,萊拉有種安心感,這種感覺萊拉很陌生,他身上是男人的氣息,萊拉不懂自己怎么會為這種氣息感到安心。 「喜歡看海?」 「海有一種開闊的感覺。」 「晚上的海有開闊感嗎?」他問。萊拉沒有再回答。 過了基隆,時間更晚了,路上的店都關了,只剩下便利商店。他們經過一個便利商店休息上廁所,機車坐久了,屁股都會有點痠。他們在店里站一站,伸展筋骨,順便吹冷氣。「我發現你不抽菸。」萊拉說。 「抽煙找不到快樂。」 「你喜歡的快樂是什么?」 「沒有認真想過。可能也還沒找到。」 「我也還沒找到。」萊拉說。宋子祺淺淺一笑:「再下去,快到野柳那邊就能看到海了。會不會太累。」 萊拉搖搖頭,不累,在他身后她莫名的踏實。夜晚的公路總有看不到盡頭的感覺,可是她不累也不怕,甚至覺得有些期待。萊拉這星期也過得渾渾噩噩,她記得了餐廳與他的休假日,一星期中還探了幾次路,直到今天才敢與外場說要找他。 最后到了一個觀海的平臺,一望無際的海黑得像深不可測的墨,還好遠方有幾艘補小管的船亮著燈火,像是黑暗中的明燈。靠岸的部分能看到黑暗中激起的浪花,空氣中有海咸咸的味道。 「基隆就有海了,但是這里的船有燈,看起來沒這么悶。」宋子祺說。 「為什么這里的船有這么多燈這么亮?」萊拉問。這里的船不是一點燈光,而是整船的燈火,夜晚中特別明亮。 「捕小管,小管趨光。」他說得簡單。「夜晚的海,我覺得很壓迫,有點燈光很美。」 「不喜歡黑?」她問。 「我怕黑。」他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這回答很娘,可是在萊拉面前好像沒有這種心理負擔。「為什么還來餐廳找我?」宋子祺問。總不是生日沒朋友吧!但一週來了三次,沒朋友這答案也不無可能。可是當宋子祺問出這句話時,心理竟然期待了一些些虛妄的答案。 「那你那天為什么回頭找我?」萊拉看著他。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找你要干嘛。」宋子祺說:「可是覺得你走得好像很落寞,某方面而言,我能了解那種沒落,好像該抓住你說些什么。」這是坦白之言,他以為萊拉會抓著這點奚落「不要自作多情了」這類的話。 風很大,吹得兩人頭發一團亂,一直揮手撩頭發。萊拉從包里拿出一個發圈,把松捲的長發扎了起來。她靠了過來,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其實只想要有人陪著而已。」她看著他。已經半夜,她畫了一天的妝容也花了,眼線都暈開了,但是宋子祺卻覺得她的眼睛好看。 宋子祺嘆了一口氣,這手不該牽,可是他也不忍心放下,放下了他會擔心。他也不握緊。 「我其實跟朋友講過這個遭遇,女孩子啊,同學啊,伴侶之類的。然后他們一開始會同情,覺得我可憐。可是情緒上我有的時候真的會走不出來,然后我就在他們眼中變成一個『故意可憐』的人了。」萊拉抬頭問他:「宋子祺你是不是覺得我可憐?」 「我是??但我覺得我或許是最能理解的人。可是??」溺水人怎么救溺水人,但也只有溺水人懂得那分無法呼吸的難受,更懂得放任這個人繼續掙扎,她可能會死。也許錯過會是最好的,可是宋子祺也知道,看著人爭扎,看著人沉落海底,而自己尋求最安全模式假裝沒看見,其實自己心理也不會好過。 「可是??你也是一個可憐的人。」萊拉雙眼很澄澈得看著他。 「我可以當一個朋友陪你。因為很多事,我自己也迷惘。」宋子祺輕輕得把自己的手從她的手中抽出。 「我也很迷惘,我們各方各面都旗鼓相當。」萊拉說,她又要伸手牽住他,卻見到他轉身。 這話題不知道該怎么聊下去,宋子祺走到機車旁,拿出了剛在便利商店買的一片蜂蜜蛋糕,還有一根從餐廳里拿的蠟燭。簡單的點起蠟燭,端著一片蛋糕給萊拉:「先不說那些了,生日快樂。」 他的心很細,從餐廳離開時,就考量到可能蛋糕店都關了,所以先拿了一根蠟燭。一路上確定都找不到蛋糕店了,趁萊拉在便利商店上廁所,買了便利商店的蛋糕,至少有一個儀式。 風很大,他護著那點燭光。 萊拉雙眼一痠,淚就掉下來了,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宋子祺會這么用心。或著說竟然有人對她這么用心。 「我要許愿.....我的愿望就是你陪我。」萊拉馬上把燭光吹熄。「陪我到我不難過的時候。」她說。宋子祺一愣。 看到宋子祺說不出話,萊拉故作輕松得哈哈一笑:「別嚇到,今天其實不是我生日。我只是找個藉口而已,許愿不會成真。」 蛋糕的蠟燭熄了,他把蛋糕撥兩半,她吃了一半,他也吃了一半。海邊冷得要命,他們肚子都餓了。 「就當是吧!」他說。 「是什么?」 「就當是你生日。」宋子祺說。萊拉微微一笑,她發現宋子祺很悶,反應不是那么快,一件事想很久,可是有點有趣。 「那我的愿望會實現嗎?」萊拉問。 「做為朋友,應該沒問題。」他說。 「做為朋友」真是一個很不把話說滿的答案。 但是在萊拉心中,今天或許能當真正的生日。也許會是重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