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第92節
薄且回頭一看,沈寶用母子站在他的影子里,像是被他護著,又像是他被這對母子擁著,他竟一時沒舍得躲開。 薄光看著皇上的樣子,一時不忍垂了目,殺人不過頭點地,沈寶用這孩子太狠了,這可不只是場逃離了,這是要殺人誅心啊。 今日下午朝,他對皇上做出邀請,是沈寶用讓他這么做的,是她計劃里的一環。此刻他才明白,這一環的作用是什么,這孩子心思太密。 薄光抬頭又去看程煙舟,心里感概,她們果然不是親生母女,他的王妃就做不出這么絕這么狠的事來,真是萬幸。 而程煙舟也捏緊了手中的帕子,眼中疑惑一閃而過。她沒見過皇上與小寶相處時的樣子,眼前這一幕任她怎么看,她的小寶都是快樂的幸福的。 小寶就是,這樣騙過皇上的嗎。又想到她何止是騙了皇上,她連她這個母親都騙了。 生辰那天,她真以為小寶為立兒認命安定了下來,放棄了逃走的念頭,但后來小寶每次過來都會暗中塞給她消息。 程煙舟打發下人獨自查看后才發現,小寶的初心沒有變,她依然沒有放棄對自由的追逐。她對逃離有著完整的計劃,每一次過來王府,她都會告訴她更多一些計劃的內容,想來今日也不會例外。 看著開心的皇上,看著與他對視,傳遞著滿眼幸福與快樂的她的女兒,程煙舟忽然想起亡夫的話,“那孩子并不單純,但她也是為了生存才那樣的,可見以前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終是情有可原。我們以后好好教她,真心相待,以她的聰明勁會明白咱們的心的。” 程煙舟想著想著,嘴角浮出一抹笑,她對小寶未來逃走后的生活多了份安心,這孩子該是在什么環境下都能生存下去并規劃好生活的吧。 立兒又被他母親“抓到了”,他嘎嘎地笑,聽著都要岔音兒了,薄且這才讓他們停了下來:“好了好了,你別逗他了,喝點水擦擦汗。” 說著他抱起立兒往旁邊一遞,空出手來拿出袖中的巾帕遞給沈寶用,明明嘴上關愛的是兒子,但此刻他眼里只有沈寶用,要不是大庭廣眾下,他肯定是親自上手幫她擦了。 沈寶用接過帕子順手要給立兒抹,卻被薄且握住了手腕:“他有人照顧,你顧好自己,忘了上次是怎么病的。” 之前沈寶用生了一次病,燒了幾日咳了好幾天才好,就是因為沒知冷著熱,那一次整個書心殿的奴婢都被皇上訓斥了,但以書心殿的榮寵之盛,眾奴婢只是口頭上挨了罵,沒有人受到責罰。 薄且想起她那次生病自己跟著提心吊膽了好幾日,此刻緊盯著沈寶用把額上的汗擦干才罷休。 薄光上前邀皇上在府上用晚膳,薄且允了。 去前廳之前,沈寶用在養母的屋內,借接過孩子之際把手中的東西放到程煙舟的手中。程煙舟對此已很熟練,不動聲色地接了,匿了。 一頓飯吃得很愉快,薄且本就在王府從小生活到大,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熟悉的環境加上愛人親人圍繞在身邊,他甚至喝了些酒。薄且并不好酒,可見今日興致之高。 這頓飯吃到很晚才結束,回宮的路上薄且有些微醺,他變得不太像他。在皇攆里環著沈寶用的夭,枕著她的腿,偶爾某個瞬間,沈寶用覺得他像立兒一樣,有股粘人勁兒。 立兒除了嘴,五觀都隨了沈寶用,但神態卻與薄且一般無二。他這才多大,再長長,跟他父皇相處下去,以后會更像誰還未可知。 有風吹來,吹起一層薄簾,沈寶用看著外面的月亮,心里想到,該到漲潮的日子了,她得最后加把勁了。 她低頭看向有些耍賴的薄且,克制著不讓自己皺眉,做出看似不經意的動作,把手伸到他頭發里。然后一下一下地捋著,哄小孩一樣的語氣:“累了、乏了、疼了都可以跟我說,我永遠都在。” 她話音剛落,薄且把她摟得更緊,頭扎得更深,已完全看不到他的面部。 眼中有陌生液體流出,薄且驚訝于自己的軟弱,不想丟人,他拼命控制卻控制不住淚液的劃落。他想一定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可能真的醉了。 他埋首在沈寶用的腿上,自然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若是看上一眼,所有的激動都會退卻。她隱于月色下的面容,比這月光還要清冷冰涼。 皇上與貴妃難得任性一把,竟是過了落鎖的時間才回宮。 這還不算完,沈寶用看到后面的轎攆里,立兒已在嬤嬤的懷里熟睡了過去,她讓她們先回去。然后俯下身在薄且的耳邊道:“你,要不要與我同行一遭?” 薄且耳朵一癢,心里一癢。他這會兒已控制住由酒而激發出的劇烈起伏的情緒,抬頭看著沈寶用,眼中黑亮異常:“我要。” 沈寶用笑了,拉著他的手:“那我們從這兒下去。” 薄且就跟被她下了降頭一樣,聽話順從地隨她下了皇攆。 沈寶用遣開了眾人,薄且隨她,馮大么馬上遵從了貴妃之令,反正他知道阿感大人會跟著皇上的。 沈寶用把薄且帶到了宮墻城樓上,她在前,他在后,他任她拉著手,一路都沒有分開。 直到上到城樓后,她松開了他,指著月亮道:“好看吧,有沒有覺得離它近了。” 薄且看著被她忽然松開的手,慢慢地抬起頭,沒有去看她所指之處,而是看著她。 他這會好像做什么都慢上一拍,沈寶用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仰著頭看著月亮:“很美。” 薄且還在看著她,他道:“是很美。” 悸動的心再壓不住,達到了臨界點,薄且忽然抱住了沈寶用,以他的額頭觸上了她的,他低喃:“疼,你說的要是疼就告訴你。” 沈寶用:“那我的陛下哪疼啊?” 薄且:“心,酸疼酸疼的,你有辦法治嗎?” 沈寶用雙手撫上他的臉,主動穩了上去,輕輕一觸后,她說:“現在呢,還疼嗎?” 薄且呼吸急促了起來,疼的,更疼了。他必須得做點什么才能把心中涌起的狂潮渲泄出去,否則他要呼吸不上來了,薄且順應本心地捉住了她的唇。 這是一個從奔放激烈到溫柔纏,。綿的穩。 從下城樓的那一刻起,薄且覺得某些東西不一樣了,沈寶用也知道某些東西不一樣了。 她一直知道自己很會偽裝、很會騙人,但沒想到薄且會這么好騙。 九王府內,程煙舟打開了密信,看完后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燒掉,這一次不是由她敘述給王爺聽,而是讓他自己看。 這里面是全部的計劃,一步一扣,一步一環,程煙舟怕她漏掉一絲一毫會壞了小寶的事,所以還是親呈了王爺。 薄光其實已猜到了最后一步,這場局布得并不深,也談不上高明,有這么多人幫助沈寶用,她的成功是可以預見的。 唯一的變數就是皇上,若是處理政務、戰事的皇上,此局并不見得能迷惑得了他,但,陷在柔情之陣、蜜意之霧,愛戀中的男人就未必了。 薄光把紙張燒掉,面對一臉擔心的程煙舟,他道:“今日他們相處的樣子你也見了,只要她闖過這一關,逃出升天,你根本不用為她的未來擔心,她到哪都會活得好好的。” 這話跟她想得是一樣的,王爺竟也是這樣看的,這讓程煙舟又安心了一分。 “我真怕到時演得不如小寶,騙不過皇上。” 薄光擺手:“不用學她,不許學她,不要你去騙人,只要她跑了皇上就算懷疑也拿咱們沒招。再說,時間一長,他自會全想明白的,我們騙不了他幾時。” 不用演戲不用騙人,程煙舟當然是樂見的,但她的緊張沒少一分。她是真的佩服小寶,是怎么一邊謀劃一邊頂著壓力走到這一步的。 十日后,程煙舟頭暈癥犯了,消息傳到宮中,沈寶用自然獲得批準帶著立兒去了九王府。 作者有話說: 明兒逃。 第99章 一行人從宮中出發,到了九王府,見王妃身體恢復了一些,已能起榻。沈寶用免了她行禮,母女二人再加上個立兒,坐在一處說話。 說話的時候,程煙舟坐得離沈寶用很近,時不時拉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而沈寶用則把立兒抱在懷中,一下都不撒開,祖代三代人看上去倒是一副舐犢情深的樣子。 時不時地,程煙舟會去看屋中漏刻。在她不知第幾次去看時,就聽立兒道:“粗去,玩。” 他不是第一次鬧著去玩了,大家都知道他要去的是湖邊,要玩兒的是喂魚抓魚。這一次沈寶用沒有哄他再陪一會兒外祖母,而是看了一眼漏刻后同意了:“好,我們出去玩兒。” 九王妃身體剛好一些自然又是沒去,但她一直把沈寶用送出了屋門,她知道這可能是她與小寶此生的最后一面。若不是怕情緒外露得太厲害,壞了小寶的事,她真不想放手。 沈寶用拍了拍她的手:“娘親進去吧,日頭大小心曬到。” 程煙舟望著沈寶用離去的背影,這孩子叫過她母親,叫過阿娘,從來沒稱呼過她娘親。她并不往心里去,因為小寶是有親娘的,她該當把那個稱呼留給她的親娘。 但現在分離之際,她叫了她娘親。程煙舟馬上轉頭回到屋里,她怕再晚一步,她就掩飾不了她的淚意了。 而出了院子的貴妃一行,像往常一樣,配上王府的兩個丫環,然后是程馬兩位嬤嬤抱著孩子走在后面,春然與夏清則隨侍沈寶用左右。 一行人來到湖邊,沒一會兒帶來的魚食就沒了,沈寶用對王府的丫環道:“你們兩個再去拿些來。” 二人領命去了。沒了魚食的立兒開始想去撈魚,此時已著單衣單褲,天氣已熱,沈寶用不怎么拘著他,任他把褲角打濕。 程嬤嬤倒是眼尖看到了,但也不敢管,平常貴妃母子玩樂的時候,她們都是不湊前的,貴妃于大皇子的一切都是手把手親歷親為,只天黑后的洗漱休寢是跟著她們的。 只要是出了宮,貴妃身上就好像少了層束縛一樣,每次都會與大皇子玩鬧得厲害。程嬤嬤這樣想著,就見貴妃與大皇子開始在湖邊追跑。 一行人趕緊跟上,她們作為教養嬤嬤與春然夏清不同,眼珠子只緊緊地盯著大皇子,畢竟每日服侍的才是她們的主子。 可就這么多雙眼看著,意外發生的時候,沒有人能說清它是怎么發生的。 就是看見娘娘追上了大皇子,一把抱起他,然后兩個人就落水了。 所有人都嚇傻了,瞬間驚慌失措,尤其是見娘娘越撲騰離岸邊越遠。嬤嬤們叫著皇子,春然夏清叫著娘娘,可她們誰也不會水,只盲目地在周圍找著樹枝,想伸到湖中,讓娘娘抓住。 場面亂了,就在這時璽兒忽然出現,指揮眾人:“叫有什么用!去叫人!” 程嬤嬤與馬嬤嬤腦子清明了過來,扭頭就跑,璽兒一邊挽袖脫鞋,一邊又道:“楞著干什么!你們也去,那兩個老嫗能跑過你們。” 璽兒說得有道理,程馬兩位嬤嬤歲數都不小了,腿腳自然是沒有年輕姑娘靈便。 春然對夏清道:“你去,直接去通知外院的侍衛。” 外院侍衛是宮中帶出來的,專門負責娘娘與皇子安全的,除卻第一次在阿感大人的帶領下跟進了內院,后來娘娘再來王府,阿感大人不再跟隨,護衛也只守在外院,但會把整個王府圍住,娘娘與大皇子在此的時候,那陣仗連只蚊子都飛不出去。 但現在,他們就算把王府守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府內出事了。 璽兒看出春然是鐵了心不會離開了,她沒有多余時間理她,涉水入湖朝著貴妃與皇子的方向游了過去。 春然盯著湖中看,她本就已腿軟,看到娘娘與大皇子忽然沉了下去,連頭頂都看不到時,她跪了下來。 一時間,她連自己的結局都想好了,被皇上活活打死都是輕的,死無全尸牽連家人才是她的終局。她看著璽兒一頭扎了下去,也看不見了,哆嗦著站起來朝湖面走去,心里只一個念頭,若是璽兒姑娘救不上來人,她干脆也跳進去算了。 春然的小腿浸在湖水中,連呼吸都快停了,所有人都去叫人了,只有她堅持著心中的一根砥柱,她也說不出為什么,反正她不能走,她必須盯著娘娘。哪怕她不會水,起不到什么作用,她也得盯住了。 水下并不平靜,沈寶用給立兒渡著氣,看著璽兒從上方光柱中游了過來,她迎上去,把立兒放到她的手中。有那么一瞬,她不想撒手,但此念只是一閃而過,手里一點都沒耽誤,在水中看向璽兒,璽兒接過孩子對她點了下頭。沈寶用看著一大一小朝上面游去,把這一幕印在了心里,然后她扭身朝另一個方向游去。 她水性很好,都是在明乙縣那條穿城而過的河流中撲騰出來的。當然她也是特意學的,作為乞兒凡是能自保的本事,她都會去學去掌握。 只是從沒想到,這本領有一天竟會用到此處。 王府里的這一湖水,在她第一次入府看到時就在心里想過,這么寬的活水,肯定是與外面的大渠相通的,而大渠又與都城里的沄河是通著的。 后來這個想法得到了證實,確實如此。九王府的占地面積,內部的亭臺樓閣水系湖泊皆可比擬皇宮,這在都城是共識。都說是因為九王戰功顯赫,又是皇帝唯一胞弟才得此優待,只有幾人知道內里,一種補償罷了。 這補償沒為九王帶來什么,卻為沈寶用帶來了一次逃出升天的機會。 她沿著暗流朝著府外大渠游去,岸上,春然看到湖面上起了漣漪,一口氣倒喘著上來,感覺又能呼吸了。 璽兒托舉著大皇子,一點一點地朝岸邊游去。她還沒上岸,春然就從她手里接過了大皇子,大皇子“哇”的一下哭了出來。 兩個人都沒有去哄,璽兒在想哭出來好,說明皇子沒嗆到,春然則是瞪大眼珠,問著璽兒:“娘娘呢?我們娘娘呢?” 她聲音既啞又顫,璽兒道:“沒看到,我只看到大皇子就把他先救了上來。你帶著皇子去換衣服,去請大夫,我再下去找娘娘。” 璽兒不可能走的,她只跺著腳,嘴里不停地說:“快點快點,你快點下去,這可耽誤不得。” 春然又變回了不能呼吸的狀態,她甚至連大皇子的哭聲都聽不到,只盯著湖面看,璽兒已扎下去有一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