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 第11節
所以他在聽到她說徐棟山看到的是她正在抓蛇殺蛇時,他笑了。沈寶用立時噤聲看著他。 他問:“你會抓蛇?” “嗯。以前沒吃的,蛇是難得的既能埋肚子又美味的東西。”沈寶用說這話,一點都沒有與薄且分享經歷的想法,她只不過是希望他看在她凄慘過往的份上能起哪怕一丟丟的憐憫之心。 可薄且是個毫無憐憫且黑心之人,她的這點子賣慘于他沒用。 他道:“也是,你是個連人都敢殺的主,殺個蛇又有什么稀奇?!?/br> 沈寶用臉色煞白,雖早知薄且已把她的過去調查的一清二楚,且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聽他舊事重提,但她還是指甲掐進了掌心,需用極大的克制力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那么顫抖:“我可以從此再不出屋,絕不惹事,安心待嫁?!?/br> 薄且的閑情逸致一下子沒了,她的話提醒了他,她之所以xiele跟他梗脖子的勁兒,伏低做小到這種程度,皆是因為她怕極了嫁不去沈家。 輕松調侃的氛圍沒了,雖也只是他一個人的輕松,但當他單方面結束時,沈寶用還是感覺了出來,薄且坐正了身子,臉色沉了下來。 他這是終于收起了偽裝,要開始正題了,沈寶用本就崩著的神經,一下子崩得更緊了。 薄且的聲音同樣冷了下來,他說:“嫁了之后呢,就可以慢慢地算之前所忍耐的,憋屈的賬。” 沈寶用大驚,他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比郡主還要心臟,竟以為她出嫁后會敗壞王府的名聲。 這樣的揣度她可擔不起,沈寶用在薄且冷厲的目光下,跪了下來,無比卑微地道:“奴,是借著王府的光才能尋到這樣的良緣,奴是什么身份奴心里清楚,雖住華屋使著婢子,但奴本是不配的。王府的恩情奴會永記在心,沒有忍耐沒有委屈,奴心中只有恩情。” 她利用薄且的meimei,薄且也坑了她,以前的恩怨對錯就讓它去了吧,如今她已低頭至塵埃,這樣總夠了吧。 但沈寶用不知,這話并沒有讓薄且心慰,相反他的心情徹底壞了下來。 她竟為了能順利出嫁以奴自居,圖的是沈家還是沈家的人? 薄且:“你起來吧。我王府的奴婢不是任何人都可做的,你不用擺出這種作派?!?/br> 見她不動,薄且又說:“這樣有誠意的啊,既然你這么想做我的奴婢,那要不,” 沈寶用一下子站了起來,薄且看著她沒囊沒氣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還不如以前跟他梗脖子的時候呢。 那時他誣陷她沒多久,一次她酒壯慫人膽,在路上攔住了他,質問他為什么撒謊害她,見他不理,就用極難聽的市井之言罵他。 她只以為燙書軒的人是因為他的話才厭了她的嗎,在那一天當她口出污穢的時候,守銘與楊嬤嬤看她的眼神,是恨不得抽死她的樣子。 如今倒是學會低頭了,字字句句有禮有節,把他捧到了主子的位置,可這沒用,他心中反而更郁結。 “就這么想嫁?”他問了出來。 沈寶用不知他怎么拐到這問題上,茫然地點了下頭,不然呢,這府上郡主與大姑娘不都開始給自己找婆家了嗎。這世道若女子不嫁人就能自立門戶,那她也可以不嫁,可惜這條路行不通。 薄且站起來走到她身前,他說:“就不再想想別的可能?!?/br> 沈寶用更茫然了,別的可能,他指什么? “殿下指的是?”她問。 薄且:“比如,不嫁去沈家,我,” 沈寶用狠狠地一低頭,擲地有聲地道:“奴不敢妄想,沈家于奴已是高攀,奴心里知足,請殿下相信奴,奴再不敢耍心機,殿下給的教誨奴會一輩子謹記心中?!?/br> 說著她語氣輕緩起來:“再者,沈公子,奴與沈公子的交往中,我們,我們相處融洽?!闭f著她猛一抬頭,一雙明亮堅毅的含笑眼撞入了薄且眼中,“殿下,我認定了他?!?/br> 一瞬間,屋中靜得落針可聞,沈寶用并未察覺異樣,她因大膽表露了心聲而難得地感到了羞意,但薄且既如此試探,她就該馬上堅定地表明心意,打消他的顧慮,讓他知道自己真的除了沈家再無所求。 薄且看著她這副陌生的樣子,哪怕是在他的夢中,他也從來沒夢到過這樣的她。是啊,沒見過又怎會夢到。 他負在身后的五指虛空劃了個圈后重新握上,骨節在響,只有他自己聽得到,這是他殺敵前慣會做的動作。 “呵,認定?急了點吧。你是不是忘了,新婚之夜那一關你要怎么過呢?”薄且一點都不掩飾他的惡意與嘲諷。 第二次了,今日他第二次提到了她的不堪往事。 沈寶用雖一直知道薄且的真面目不好看,但沒想到當他有一日不再半遮半掩,把面具整個拋開的樣子,是這樣的惡意滿滿,戾氣駭人。 十二年前,五歲的沈寶用親手把她阿娘的眼晴合了上去。從這天開始,她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她爹好賭,自剁一只手后僥幸沒死,但死性不改繼續賭,直至被人砍死在小巷中。他死了不要緊,連累她們娘倆被債主討債。 沈寶用的長相隨了她阿娘,這樣姿色的寡婦,加之還不上錢,境遇可想而知。 四五歲的沈寶用不懂母親與那些人在做什么,但后來,在她流浪著一天天長大后,終有一日她全都明白了。也是從那天起,她再不能想起阿娘,一想就痛,不止痛,她還會覺得喘不上來氣,要憋死了一樣。 阿娘在賭鬼爹死后,只撐了一年也沒了。 有人把主意打到沈寶用身上,一張靈氣的小臉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沈寶用因為從小沒爹,娘又指不上地活著,心眼兒比一般的小孩多,她看苗頭不對,一路跑到了鎮上,從此在明乙鎮上乞討過日子。 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沒錢沒親人地流落街頭,直到十一歲時才被收養,六年的時間里,她遇到的最壞的事情怎么可能只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一開始她小,干黏的頭發黑灰的臉,臟兮兮的小乞兒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可后來,她長個了,五觀也長開了,沈寶用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險。 那段經歷在沈寶用的記憶中沒有色彩,只有黑與白。連她刺向人渣的匕首、沾滿鮮血的雙手都不是紅的,是黑的,深淺不一的黑。 知道這件事的人,后來都死了。哦,他們是怎么死的呢?失足淹死的,吃東西卡死的,沈寶用想起他們死前的樣子,依然是黑白的。 從那以后,這世上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此事了。直到她被收養。 養父看著隨時爆起的她,什么都沒有說,哪怕看得出他最想問的是人渣有沒有得手,有沒有真的傷害到她,但他最終還是忍住了,只摸了一下她頭頂,道了一句:“辛苦了。以后不用這么辛苦了,一切都過去了?!?/br> 她養父是個好人。從此,她的秘密只有她和一個男人知道。 此刻,這個秘密依然是她和一個男人知道,但薄且不是個好人。 第18章 是的,薄且不是好人,身在高位不悲天憫人,不同情弱者,但他掩藏得很好,所有人都說九王府的世子爺好。 沈寶用多希望薄且對她也能以面具示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越發在她面前不加掩飾,不吝于把所有的黑心爛肺展示給她看。 當年不過是為了不再被大姑娘無顧責罰而使了點兒小心機,竟惹得世子派人去調查了她。她也是那時才知道,她自認為的天,。衣無縫,在這種權勢之人的手中,不堪一擊。 她猜想不到他用了什么方法與手段,但是他就是全都知道了,連養父不知道的那兩起意外,他都調查了出來。 雖然他沒有證據,但他一口咬定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她做下的,目的是報復加滅口。 他說得對,但他也不是所有都猜對了。她捅死的那個人渣到底有沒有得手,沈寶用在她養父彌留之際,輕聲在他耳邊告訴了他。 那種情況下,她養父還能牽起一點點嘴角,然后沒過一會兒人就沒了。算是含笑九泉嗎,沈寶用不懂,但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慶幸自己把真相告訴了養父。 但她現在不會告訴薄且,他本來就看不起她,覺得她卑賤不堪,可她不在乎,看不起她欺她辱她的人,她也不會放在心上。 不被她在乎不在她心上的人,有什么資格知道她的好與壞,就讓他那么以為吧,反正又不能得罪他,何必拆穿他的自信,他最好自信到自大才好呢,到時自有天收。 冷靜下來想明白的沈寶用,面對薄且惡意且譏諷的問題,不卑不亢地道:“勞殿下cao心了,我自有辦法?!?/br> 薄且眼睜睜看著她,臉色從煞白到通紅再到現在,紅色一點點退卻露出原先皙白的本色。他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會毫無顧忌地說出這種話。 她能有什么辦法,做假嗎,一想到那場面,他胸中團上來一口氣,硬是壓不下去了。究其原因,薄且認為他是在替沈家不值,竟會被這樣厚顏無恥的女騙子所欺瞞。 薄且:“哦,是嗎,說說看,你有什么辦法。” 他成功地讓沈寶用恢復到正常的臉色再次變化,她“我,我”了兩次,終是緊抿雙唇,啞口不言。 薄且心中暗哼,在他面前強裝鎮定,他有的是辦法讓她裝不下去,她這會兒也不自稱奴了,抿唇的樣子,那股勁兒又回來了。 薄且看她這個樣子倒比之前順眼,她伏低作小的原因若不是他,那還不如暗藏鋒芒地面對他。 沈寶用算是明白了,薄且并沒有要追究她惹到薄溪煊的事,他知道那是巧合。他之所以這樣對她,歸根結底是他討厭她,一開始惹了他的厭一輩子可能都會被他厭惡吧。 他的厭惡,沈寶用同樣不在乎,反正今日她把態度擺在了這兒,也對未來做出了保證,薄且應該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她沒必要再在這里受他的嘲諷與羞辱。 沈寶用像來時一樣,又行了一個半蹲禮:“打擾殿下多時,該解釋的我都解釋了,若今后殿下還有疑問,可隨時召我來問話,我一定坦誠告之?!?/br> 她說完起身就想退下,剛要向后退步,就見薄且先于她轉身朝閣架走去,同時招呼她:“過來?!?/br> 沈寶用沒動,但也不敢離開。她就站在原地,看著薄且在閣架上找東西。她微微皺眉,今日薄且的很多行為她都看不明白,之前只顧緊張,現在想想,他今日所言,似帶了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頗有些莫名其妙。 就像現在這樣,不放她走反而讓她靠近,他在找什么,他要做什么? 終于,他不再翻找,手中多了一個瓷瓶。他回頭看她一眼,又說了一遍:“過來?!?/br> 命令式的語氣,強勢得很,沈寶用只得邁步。 “坐下。”他一指他剛才坐的圈椅道。 她又慢了半拍,薄且看向她,那眼神里沒有商量,沈寶用放棄抵抗,反正就算他再厭惡她,也沒到殺了她的地步,就算要殺她,也不會在他自己的屋中動。 沈寶用亂七八糟地想著,想著最壞的結果好像也沒什么,于是聽話地坐了下來。 薄且轉到她身側,她若不轉頭就看不到他在干什么。忽然,脖頸處傳來一絲涼意,沈寶用的眼神一下子就不對了,她“啪”地一下打向來犯方向。 薄且也是一驚,就算他沒打招呼直接給她上藥,她的反應也不正常,過于激動。 薄且拿瓷瓶的手一閃,躲過了沈寶用的襲擊,但她這波動作太突然,薄且的手還是被她的指甲劃到了,但她完全沒有要冷靜下來的樣子,薄且只能用空著的另一只手一彎一折制住了她半邊肩膀。 “夠了!發什么瘋?!北∏覊旱吐曇舻馈?/br> 肩膀傳來的疼痛讓沈寶用清醒了過來,她看向薄且,眼神中的殺氣還沒有完全退卻,現在薄且算是知道,她手上是真的沾過人命的。 “殿下可以放開我了。” 薄且放開了她,把瓷瓶往桌上一放:“溪煊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這瓶藥有生肌之效,用上一段時日,那道紅痕就會消失?!?/br> “謝殿下,不用了,我從小到大這樣的傷數不勝數,不需要治療抹藥到最后都好了。賤命狗rou皮,就不浪費殿下的良藥了?!?/br> 沈寶用說完迅速地站了起來,敷衍地一福:“我退下了?!?/br> 薄且看著她逃也似的背影,瞇起了眼。 她反常的舉動像極了一些從戰場上退役下來的士兵的表現,那是由年久的創傷造成的過激反應,有的人甚至會影響到正常生活。 肌膚的觸碰就那么讓她忍受不了?都能讓她失智到與他動手,可見當初……薄且的眼眸暗沉下來,殺氣閃現。 當年他實在不放心家里有這么一對來路不明的母女,尤其是那個小的,看歲數就知程煙舟不可能是她的親生母親,若說程煙舟是正經人家的娘子,那這孩子的來路又是什么。 于是,薄且派了得力的下屬去到明乙縣,這一查竟發現,他真是小瞧了這個小丫頭。 六年的乞丐生活,失貞受辱,還身背三條人命,這樣的人生經歷,怎么可能是他那些傻meimei可比的,若不是讓他早些發現了她的不安份,還不得被人家算計死。 坑害她壓制她的事,若是讓別人知道,一定會不理解他為什么會和一個小姑娘過不去,下這么重的手。只有薄且心里明白,王府這是招了一頭狼。他沒把她牙齒撥光關在籠子里,已是他的仁慈。 初時聽到她那些經歷時,薄且心中滿是防備,且覺污了他的耳。如今再想起,竟如她剛才那般起了殺心,此刻要強壓著自己不去深想,眼中那團混沌的黑才勉強退卻。 薄且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那上面有一道細痕,是她留下的。 他看了會兒,反轉手掌手心向上,也是這只手給她抹的藥。薄且輕捻了一下手指,溫熱滑,。膩的觸感仿佛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