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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鶯嬌 第65節

    “順了他的心, 你就沒法活!”她氣得別過臉去, “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腦子里想的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勾頭來看她,一雙眸子依舊春光瀲滟,笑嘻嘻地:“但臣滿腦子都是小殿下,尤其在這里,整天沒事干,想得心慌。”

    她只能無奈地嘆口氣,尋思這人就算上了斷頭臺,恐怕也嘴上抹蜜,若是不好好端起架子與他談,又被糊弄過去。

    茜雪扭過頭,目不轉睛瞧著對方,沉下臉來,“蘇供奉,你猜盡天下人的心思,勞煩也琢磨下我吧,本公主現在有一堆話,就是不知如何開口?!?/br>
    蘇澤蘭長長哦了聲,依舊云淡風輕,伸手拉對方衣袖,“殿下心里這么多事,那咱們要慢慢談,也要給臣一點時間?!闭f著掏出身上唯一的帕子,小心鋪在胡床上,道:“公主坐下吧,別弄臟衣服?!?/br>
    他的頭發散了些,身上還穿著那晚在長生殿的圓袍,披了一件琉璃藍薄裘衣,是前些日子她怕牢房冷,托人送進來。

    茜雪順勢坐下,心里擔憂他身體,想問又怕一出口就收不住,忍了忍,繼續方才的話題,“供奉還當我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也不摸摸良心,看有多少事瞞住我!”

    “臣錯了,臣罪該萬死?!睉B度好得很,一如既往地善于認錯,半點不猶豫,“無論殿下想知道什么,臣——全都坦白?!?/br>
    他目光灼灼地瞧過來,神態真摯又帶點可憐兮兮,讓公主無可奈何,人生了副好模樣就是沾光,自己倒像壓迫人家似地,是個惡人了。

    “我問你——”只得垂下眸子不看對方,盯著地上黑漆漆的草墊子,問:“崔彥秀還有歐陽雨霖的事怎么講?我既然來了,就心里有數,只不過不想聽一面之詞,所以才問?!?/br>
    “臣多謝公主,愿意聽臣說?!?/br>
    語氣變得很輕,目光控制不住流連在眼前人身上,公主似乎瘦了些,不會是cao心自己沒好好吃飯吧,細想沒幾日不見,如何就牽腸掛肚,實在比上次在死牢難捱多了,那會兒心如死灰,只比死人多口氣而已。

    他想問她有沒有按時吃飯,又覺得此時講這種話未免可笑,但心里確實牽掛著,天塌下來也沒多重要。

    “蘇供奉,你——發什么呆吶!”茜雪等半天也沒回答,自己又不能永遠待在這里,著急地催促,“到底還說不說?!?/br>
    “說,說啊?!彼扑绷?,連忙接話:“臣這就一五一十全招了。”

    十七公主能來兵部,又是伍兒帶路,他當然清楚,段殊竹早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講明白,親哥哥始終不放心自己,他又何嘗不是。

    兄弟之間處成這樣,天下少有。

    他也習慣,反正此生沒有任何親近之人,除了眼前的小殿下,想到這里心尖發軟,他明白她有多痛恨權臣,在知道自己做的那么多事后,竟然還能來到這幽暗不見天日的牢房,還會相信他,想聽清楚。

    已經是出乎意料了,他尊貴無雙的公主殿下,華貴的孔雀金羽裘衣拖在地上,縱然在暗夜中也能讓人炫目,都不及小殿下的眸子瀲滟璀璨。

    “殿下——可還記得和親之事?!辈坏葘Ψ交卮穑灶欁缘兀骸耙惨欢ú粫顺荚谂d慶殿被關了數十年吧,其實臣早就對朝堂之上沒有興趣,但卻有私心,不想小殿下和親,尚書省左仆射咄咄相逼,非要促成和親之事,臣怎能容他!”

    茜雪蹙眉,不解地質問:“這些我清楚,但——為何要讓崔彥秀死,而且歐陽公子并不想讓我和親啊!他們畢竟無辜,搬倒左仆射,也不是非要他們死!”

    蘇澤蘭緩緩站起身,不想看到小殿下滿臉傷心,否則會忍不住哄她,背過身去,淡淡道:“殿下,朝堂之上哪有無辜人,何況崔侍郎是自己愿意,并非臣逼迫,他本來就是一個志趣高潔,衷心耿耿的臣子,這么做完全是為了皇家,幫助陛下奪權,公主是他的學生,難道不明白?”

    “那歐陽雨霖怎么說!”她不依不饒,心如刀絞,不想瞧見對方身上背著如此多條命。

    蘇澤蘭輕笑,“殿下,歐陽仆射收取賄賂,買官賣官,兒子怎會無辜,再說他對小殿下有了不該有的心思,實在該死?!?/br>
    茜雪猛地愣住,似乎在哪里聽過這句話,對!陛下曾說過——蘇澤蘭對皇姐有了不該有的心思,就該死!

    她的心口砰一聲裂開,淚水模糊眼前身影,皇弟也好,蘇供奉也罷,都變成另一個人,已經不是自己所能理解。

    帝王玩弄權術,權臣攪弄風云,大棠還有什么將來。

    恩師崔彥秀曾經訓戒過,不忘初心,方得始終,但這些人恐怕早就沒了心。

    “蘇供奉,天下之大,你認為還有多少人該死?”她冷冷地問,語氣禁不住帶有一絲輕蔑,“或者換個問法,你與自己的親哥哥段殊竹,還要殺多少人才夠!”

    蘇澤蘭沒有直接回答,沉默半晌,曉得小殿下生氣,給她冷靜的時間。

    過一會兒才轉過身,依然是那雙桃花春水的眸子,在散落青絲下愈發深邃,悠悠道:“殿下,事已至此,臣就一次說個明白,小殿下不想參與朝堂,臣理解,亦不想你卷入紛爭,但殿下從出生開始,就已經逃不掉了?!?/br>
    他的眼神迷亂,整個人騰然顯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茜雪瞧著害怕,雙手緊緊抓住身后的胡床邊,吱呀呀作響。

    “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蘇澤蘭眼神一落,流出讓人心疼的眼神,“殿下,你的出身——想必已經知道了吧,臣就想問問,如果一個人覬覦弟媳的美貌,害死弟弟,奪了嫂嫂,但發現對方已經懷上弟弟的孩子,會如何做?”

    茜雪不由得打個寒顫,自己身世,她連去問母后的勇氣都沒有,心里不得不承認,陛下不會亂說,這件是十有八/九,絕不會空xue來風,只是沒想到蘇供奉也一清二楚。

    “父皇,很疼我——”信誓旦旦地說出來,卻是有氣無力。

    她的臉色瞬間暗淡,整個身體抖了抖,似蜷縮在一處,蘇澤蘭心里似被刀割一般,可不能心軟,割開傷口雖然疼,但必須要晾在陽光下,才能快點好起來。

    “殿下,如果先皇真得疼愛,就不會給你那份詔書。”

    “你胡說!”茜雪騰地起身,全天下都知道那是父皇對自己無盡的愛,是一份太子王爺都不能得到的免死金牌,唯十七公主才配擁有。

    對方也不示弱,步步緊逼,“公主,一份除非承認謀反才會被治罪的詔書,你覺得——哪一個上位的皇帝能坐得安穩,這是將公主放在權力中心,人人忌憚,早晚被除之而后快?!?/br>
    她的呼吸急促,兀自僵硬在原地,竟無法反駁。

    “公主想要安穩度日,只能將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誰也不能相信,誰也不能依靠,包括——臣在內。”

    她瞧見了他眸子里的火,來自一個權臣的野心與警告,張張口又合上,嘴唇發著顫,仿佛只是在機械地應答:“你——瘋了!皇帝是我的親弟弟,就算沒有那么親的血緣,我都不可能做這種事!而且——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權力太臟了,太臟了,是它讓你們都瘋掉,變得喪失本性,本公主才不要碰——”

    “殿下,你這樣想不對,權力本無罪,看的是誰來用,若是像公主這般,一定會造福蒼生?!?/br>
    他往前走幾步,漂亮的眸子閃出異樣光彩,深情款款地望過來,“小殿下不是討厭權臣嗎,等殿下收回權力,就可以鏟除像我與段殊竹這般人,不只能保住如今陛下的命,讓他安享余生,還能給朝堂一片清明,惠澤萬代。”

    她覺得他已經徹底瘋了,顫抖著往后退,“你——你說讓我鏟除誰???”

    “所有的權臣!頭一個就是臣?!?/br>
    他忽略她由于恐懼而睜大的瞳孔,一字一句,“皇帝如今在華清宮,段殊竹說句話就能將他囚禁,長安關于陛下并非先皇血脈的謠言已滿天飛,加上授意副將臨陣倒戈,早就不配坐在皇位之上,而殿下由于崔彥秀一事在翰林院頗有美譽,加上樞密院的力量,一定可以走上巔峰,還有——”

    他忽地頓住,表情肅殺,讓茜雪的心跳幾乎停滯,只聽對方繼續道:“還有——殿下殺了臣,將一個心狠手辣的權臣正法,也會為公主登上王座奪得聲勢。”

    牢房里的燭火炸個響,墻壁上僅剩的兩盞燈滅了一個,一切隱入靜謐,靜得心跳加快,卻愈發難看清彼此。

    她就知道,知道這個人沒救了,知道他精心算計了一切,而最后一步,就是要把自己搭上,讓她殺了他。

    茜雪三魂七魄全飛,早就說不出話,對方卻還遠遠沒有結束,仿佛要把話一下子說盡,只怕以后再沒機會。

    “殿下登基后,不用太忌憚樞密院,段殊竹這個人雖然可怕,但有一個致命弱點,就是他的夫人冷瑤,段夫人從小長在道觀,心底極好,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當年段殊竹為了皇權獨攬,眼睜睜看著薛貴妃一家被抄,就是要清除小皇帝背后的勢力,而在這其中,也多少利用了貴妃對他的情意,這一點才是薛貴妃心灰意冷,從而自殺的真正原因,冷瑤并不知情,只要公主掌握這一點就能拿住他。”

    話音未落,忽地伸手拉住驚慌失措的茜雪,聽對方驚嚇地叫了聲,附耳:“殿下,臣放在府內的紫檀柜底,《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里有一塊帕子,那是當年薛貴妃為段殊竹所繡,你要——保存好,以后臣不在身邊,殿下就要靠自己了?!?/br>
    她的淚如雨下,腦海里反復回旋那句——以后臣不在身邊,心口似被撕開。

    他到底知不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此時有多萬念俱灰!

    作者有話說:

    大概還有個三五章完結~

    洞房花燭在番外,哈哈。

    第97章 紅豆相思暗結蘭(三)

    她感受到他的呼吸, 一絲絲灼熱打在耳邊,伸手使勁推了下對方,抬頭瞧, 借著微弱燭火瞧見他的臉, 蒼白如冬日山雪。

    “你想一死了之,就留我一個人!”

    她又傷心又氣,真想一口吃了對方,天下再沒有如此過分之人,自己計算全盤, 最殘忍的部分卻由她來做, 怒氣沖沖,臉頰發熱,“你不如就此撞墻,省得來找我?!?/br>
    氣勢洶洶地說,又膽怯地瞧了眼四周, 好怕這人腦子發昏,不顧死活撞上去。

    眉間紅痣若隱若現,底下是顧盼生姿的眸子,里面寫滿擔心。

    蘇澤蘭瞧著, 心尖磨得疼。

    即便到了這個地步,小殿下仍舊想著自己。

    他輕輕放開手, 目光沉下來,淡淡道:“殿下,殺了臣其實并沒有那么難,臣本來就罪孽深重, 公主覺得當下不忍心, 是由于還不了解臣。”

    身子隨即往后退幾步, 整個人又沉入黑暗中,茜雪的手不自覺伸了伸,想要抓住他,指尖只在空中徒勞地劃了個圈,無助地落下,最終還是兩手空空。

    “殿下恐怕還不知道臣的過去吧!那些宮中的隱秘傳言,當然不都是真事,但也有些道理。”

    她屏住呼吸,直覺告訴自己不要聽,急急地:“蘇供奉,過去的事——我不感興趣?!?/br>
    對方卻輕笑一聲,“公主,臣也很累了,不想總瞞住殿下,即便臣不說,別人也會講,比如段殊竹,那個不安分的親哥哥,手里肯定也有我的把柄啊——”

    他如此輕描淡寫,反而讓對面的茜雪愈發慌亂,“你的把柄,你的——”不停重復著,六神無主。

    蘇澤蘭頓了頓,轉過身去,雖是早就預料到這一步,真到了近前,還是不忍心看小殿傷心,等自己把所有的過往說清楚。

    她便不會再戀著他了吧。

    這個喪盡天良之人,哪里值得別人愛戀。

    茜雪怕得緊緊抵住牢門,幾乎就要大喊,此時最好能有人沖進來,好阻止對方胡言亂語,她心里已經下定決心,不管聽到什么——都是編造的謊言。

    她不信!

    黑暗里的蘇澤蘭慢慢開口,極有耐心,平靜得比宣讀判決書之人還淡泊,緩緩道來自己出身,母親與上一任樞密院主使李文復的前塵過往,還有與段殊竹以及冷瑤理不清的關系,那些許久不曾對人提起的心事,讓公主咬緊了嘴唇。

    “李文復自殺在興慶殿,與我無關,但——我確實也希望他死,即便到了今日,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世人譴責又如何,難道就因為他給了一條命,我便要卑顏屈膝,沒有這樣的道理,更別提他四處抄家,要殺我滅口,親情算什么東西,都已經恨不得對方碎尸萬段,還提血緣豈不可笑,不過是用來粉飾之物,我可——沒有!”

    茜雪垂下眸子,不由得想起自己出身,那個素來慈愛的父皇——卻有可能是殺死親生父親的兇手,世事難料啊,心內禁不住一陣酸楚。

    對面人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忽地感嘆道:“我與公主不同,公主雖然沒有見過齊王,但臣相信若是齊王殿下仍在,一定對公主疼愛有加,就像太后一樣?!?/br>
    他在安慰她,蘇供奉啊,還是那個蘇供奉,明明做著想讓人痛恨之事,卻還是忍不住疼惜自己,茜雪的眼眶又紅了。

    蘇澤蘭也猛地愣了愣,意識到適才又心軟,無奈地嘆口氣,有什么辦法,他習慣疼她,如何改得掉。

    閉上眼睛,兀自緩會兒,下了那么大一盤棋,為了小殿下,不能前功盡棄。

    “公主,臣還沒有講完?!闭Z氣又冷了下來,不帶半點感情,“如果說前面臣的所作所為,還算得上情有可原,有件事恐怕就不能了,臣——在很小的時候就殺過人,對方還是臣的恩人?!?/br>
    大概是不想給對方打斷的機會,他加快語速,一氣呵成,“段殊竹的母親,哦不,也就是我的母親,有一個貼身侍女,名為杜鵑,她曾經在母親死后找到我,不忍心看我寄人籬下,對出身一無所知,所以將實情全盤托出,但我為了復仇,想要隱瞞身份,將家里殺鼠的毒藥放入酒中,將她毒死,我那會兒——不過才十歲而已。殿下,還覺得臣不該死嗎?”

    牢房里愈發安靜了,就連一直不停響在耳畔的鎖鏈與嘆息聲都消失殆盡,宵禁時間過了吧,蘇澤蘭呆呆地想,所有的話已說盡,渾身僵住,完全感受不到小殿下的呼吸,也許對方早被嚇跑。

    他不敢轉身,一心尋死之人,卻害怕面對公主純凈的眸子。

    不知過了多久,那盞掛在墻壁上的燭火漸漸微弱,快要燃盡了,方才聽身后人嘆息一聲,“我為何要信你!以前的事——可以隨口胡編。”

    小殿下真是個孩子,這種事他怎會信口雌黃。

    “殿下如果不信,可以去問一個人?!?/br>
    “誰!”

    蘇澤蘭輕輕道:“林合子。”

    茜雪再一次愕然,整個人如墜五里霧中,和林合子如何又扯上關系!到底還有多少事自己傻乎乎地不知道。

    “林合子就是收養我的人家女兒,她那會兒還小,不過應該記得有一位美麗的夫人在與自己兄長吃完飯后便死了,公主可以去問。”

    “你——你何時知道林合子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