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蓮動下漁舟（五）

    修楓并沒有認(rèn)出公主, 但一眼瞧到蘇澤蘭，臉上顯而易見的窘迫，猶豫一下還是走過來, 施禮道：“蘇供奉, 真有緣分啊，居然在這里遇到。”

    蘇澤蘭回禮，眼里泛起笑意，說不上的意味深長，讓人捉摸不透, “修侍郎, 你也買畫？”

    他支支吾吾，目光閃爍，落到對方旁邊的女子身上，愣了愣，雖然戴著雪青面紗, 但身段窈窕，氣質(zhì)華貴，意識到可能是十七公主，心里愈發(fā)緊張。

    其實(shí)他與公主也算不上有交集, 那個招駙馬的緋聞早就煙消云散，若說影響也有, 好比現(xiàn)在各位朝廷大員瞧見自己再不會刮目相看，還有人私下里議論紛紛，說他出了問題，才讓皇帝不滿意。

    人人最在乎的仕途嘛, 自然也就不那么光明。

    但修楓無所謂, 一直以工匠人自居, 只對修建皇城有心，平步青云，飛黃騰達(dá)反而讓他不自在。

    前些時候接到父母來信，家人發(fā)現(xiàn)他與表妹林合子私訂終身，雙親震怒，將合子趕出家門，無奈對方只能獨(dú)自上京，他接過來卻無處安置，愁了幾日。

    修楓在烏衣巷也有宅子，但男女授受不親，加上人多嘴雜，他乃正人君子，與表妹清清白白，不能傳出閑話，恰好與西市書畫坊的老板相識，思慮一番才將表妹送到這里，合子聰慧，平時也給店家?guī)兔Γ瑫簳r安頓下來，再從長計(jì)議。

    林合子秀氣嫻雅，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原本以為在一起是順?biāo)浦壑拢恢獮楹胃改覆煌猓矠榇诵臒?/br>
    雖說走得太近不好，到底是心上人，又大老遠(yuǎn)來長安，人生地不熟，修楓沒事便來瞧，感情越來越親昵，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不成想今日遇到蘇澤蘭，還帶上十七公主，他本來就不善于處理這種場合，尷尬地笑笑，哦了聲，又實(shí)在不會撒謊，索性全招了，緩緩道：“我來看看家人。”隨即轉(zhuǎn)向旁邊滿臉疑惑的林合子，溫柔地笑笑，“過來，見過蘇供奉與——他的朋友。”

    蘇澤蘭施禮，聽到對方繼續(xù)介紹：“這是我的表妹，林合子。”

    茜雪最喜歡與年齡相仿的女子一處玩，早就急得想說話，直接揭開帷幔，“林娘子，我——哦，大家都叫我雪兒，我是蘇供奉的——”

    “在下的侄女。”蘇澤蘭接話，滿臉神態(tài)自若，茜雪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瞧見修楓忍不住樂，才狠狠地瞪對方一眼，直接降輩分啊，真把自己當(dāng)女兒看。

    她也不示弱，指尖伸出藕荷色窄袖，對著幾副名家字畫，嘴甜得很，“叔父，侄女特別喜歡這些畫，叔父都買了吧，好嗎！”

    “好啊，那邊還有幾個筆都不錯，再多買些宣紙，回去你好打格子，做功課，新請的先生快來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茜雪聽到功課兩個字，臉都綠了，扭過臉，賭氣不說話。

    林合子瞧著有趣，驚訝于對面女子的美麗，卻又可愛得很，笑著走過去，熱情地拿起一卷字帖。

    “雪兒meimei，我看你肯定比我小，就稱呼一聲meimei了，這個字帖是名家所寫，字體娟秀飄逸，最適合meimei拿來練筆。”輕輕塞到她手里，低聲貼心道：“別怕，里面字少，不難。”

    茜雪會意，修楓雖然死板，表妹倒很機(jī)靈，一下子看出自己發(fā)愁功課，她更喜歡她了，忙點(diǎn)頭，“多謝合子jiejie，我與修侍郎也認(rèn)識，jiejie有空常來宮里——哦，常來蘇供奉家里找我玩。”

    林合子將字帖裝好，嗯一聲，又悄悄問：“雪兒meimei，剛才那些東西你都要啊，里面有幾張宮廷畫師的真跡，挺貴的。 ”

    茜雪翻開其中一張，笑嘻嘻瞧了瞧，刻意提高聲音，“真的啊，那我可走運(yùn)，沒關(guān)系，我叔父可疼我了，別說這幾副字畫，就算把整個店盤下來都不在話下。”

    旁邊還在擦筆袋的老頭吃了一驚，連忙舔臉過來，“別啊，小娘子，我家這個店面雖小，也開了好些年，說買就買，不是斷我的營生嘛。”說罷瞧著站在不遠(yuǎn)處的修楓，祈求地：“侍郎，對吧。”

    蘇澤蘭笑出聲，目光里都是寵昵，“雖然我沒什么錢，朝廷的俸祿又少，不過為了侄女，傾家蕩產(chǎn)也可以，誰叫我這輩子就一個可愛聰明的侄女呢。”

    修楓知道這兩人在玩笑，十七公主還能缺銀子，笑著朝店家搖搖頭，那位也會意，快關(guān)門還能賣出這么多東西，心里頓時樂呵呵。

    大包小包一大堆，蘇澤蘭付了銀子，把東西托在馬后，茜雪勾頭笑：“叔父，錢袋子空了吧！”

    對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依舊嘴甜，“為了侄女，應(yīng)該的。”

    “沒見你花光了錢，還這么高興。”

    “那要看給誰花，我還嫌花的不夠呢——”附耳，低低說：“臣恨不得把外面的宅子都花出去，然后去小殿下身邊做個侍奉。”

    他扶她上馬，聽對方喜滋滋地笑著，“供奉真是人才，一點(diǎn)兒青云之志都沒有，每天都想著伺候人。”

    “是伺候殿下，可不是別人。”

    他們一個在上，一個在下，目光相觸，溫情脈脈。

    修楓與林合子送出來，瞧著兩人走遠(yuǎn)，合子若有所思，“這兩個人真是親戚？看著倒不像。”

    修楓還以為表妹猜出公主身份，好奇地：“此話怎講？”

    “也沒什么，就是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似乎特別好。”

    女子果然愛多想，他沒多尋思，哦了聲。

    夜幕降臨，蘇澤蘭與茜雪要趕在宵禁之前回承香殿，公主精疲力盡，騎在馬上快睡著，一下下直點(diǎn)頭。

    他沒辦法，只得把迷迷糊糊的她扶下來，摟到懷里同騎一匹馬，把緋櫻牽在手里，慢慢往回走，對方順勢就靠在肩頭，索性放心打盹。

    秋天夜晚，涼風(fēng)習(xí)習(xí)，路上行人漸漸稀少，昏黃燈光灑在寬整大道上，喧囂的世間瞬間安靜下來，他怕她睡得不舒服，已將帷帽取下，睫毛像一層細(xì)密簾子似地，時不時蹭著脖頸上的皮膚，惹得他心口癢。

    前面的道路越來越黑，拐角處的燈光轉(zhuǎn)個身才能瞧見，眼前忽明忽暗，馬蹄聲嗒嗒，他摟著她，好像航行在大海里，起起伏伏。

    懷里很溫暖，淺淺香氣散在鼻尖，人生忽地就有了色彩，瞧兩邊慢慢隱入黑暗的街景，真的像個旁觀者一樣，哪怕天空猛地落下驚雷，都覺得無所謂。

    他的人生已經(jīng)全在胸口，生之所戀，只有小殿下了。

    從何時開始如此在乎她，沒準(zhǔn)在雪蘭湖的那一夜就開始，每一次小殿下的出現(xiàn)，總像帶著光似地，以前總聽說有人生來明媚，他真覺得是瘋話，可是見到十七公主后，一切就都順理成章。

    暖陽每天升起，光總要猝不及防地照下來，擋也擋不住，一下子就溢滿了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僭越，開始不過是貪戀那一點(diǎn)點(diǎn)光，后來卻生出獨(dú)養(yǎng)驕陽的心思，幾次都忍不住說出口，若不是怕小殿下被嚇跑，哪會沉默這么久。

    不遠(yuǎn)處能看到高聳入云的丹鳳門，偌大宮殿近在眼前，燈火輝煌，一下子晃了雙眼，他舍不得把她叫醒，就像不忍心把對方送入宮里，皇帝的心思已經(jīng)太明顯，讓他感受到威脅。

    不放心小殿下，他要把她帶出宮，憑自己的能力顯然不夠，朝臣再翻云覆雨也很難涉足后宮，唯有太后。

    蘇澤蘭停在丹鳳門外，輕輕替小殿下理了理頭發(fā)，對方靠在他懷里睡得甜，一路恍恍惚惚，耳邊的馬蹄聲時有時無，偶爾也聽到行人說話，但她躲在他懷里，幸福地當(dāng)一切都不存在。

    本以為路會很長，不成想瞇一覺就到，早知道她就該醒著，可是清醒的話就沒辦法賴到供奉懷里，她揉揉眼睛，嘟起嘴，“小叔父，侄女是不是該下來了！”

    蘇澤蘭捏她的鼻子，“是啊，小侄女。”

    他的肩膀結(jié)實(shí)又舒服，干干凈凈，淡淡的海棠香縈繞，茜雪抬起頭，磨蹭著不想下去，趁沒睡醒又躺了會兒，像只小貓?jiān)谒Ｙ嚒?/br>
    蘇澤蘭也不催，慢悠悠地問：“小殿下，你想不想在外面開府。”

    公主出嫁后可以在外開府，這是又讓自己招駙馬，她騰地坐直身子，“你——又要把我給出去！”

    力道太大，震得身下的馬兒亂跳，蘇澤蘭連忙拉住韁繩，單手摟緊她，“又冤枉臣，哪有說這樣的話，不招駙馬也可以在外開府啊。”

    她愣了愣，雖然沒有先例，但好像也沒人禁止過，自己也太莽撞了，耳朵貼在對方胸口，聽他不平穩(wěn)的心跳，快得很。

    這是被自己氣得嘛。

    她偷偷吐舌頭，低聲道：“如果單獨(dú)開府的話，也可以考慮。”

    蘇澤蘭穩(wěn)好馬，對方又躲到懷里，纖纖素手就放在自己腰上，高高發(fā)髻碰到唇邊，他開口，溫?zé)岷粑h過，能瞧見上面的花兒微微抖動，心內(nèi)禁不住柔情蕩漾。

    作者有話說：

    周末了，晚上還有一章。

    第70章 蓮動下漁舟（六）

    宵禁時間已到, 他剛好把小殿下送回承香殿，承諾對方寒露時再出去玩，總算哄得開心。

    買了一大堆書畫, 最后全部拿回興慶殿, 自從崔彥秀離開，皇帝在為崇文館尋新先生，這段時間小殿下盡玩了，他真希望她做點(diǎn)功課，省得到時候熬夜。

    回去讓矅竺把東西放好, 自己洗完躺床榻上, 聽窗外下起雨，一層秋雨一層涼，緊了緊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踏實(shí)，總覺得懷里缺點(diǎn)什么, 缺了溫軟的小殿下，他愈發(fā)瘋了，泥足深陷，回不了頭。

    又磨蹭會兒, 干脆坐起來，披衣走到院子里, 瞧屋檐下落的水滴，漫無目的跺步，最后坐在廊下，閉眼聽雨。

    瞇了一會兒, 冷不防感到腳邊有毛茸茸的東西, 笑了笑, 估計(jì)是只貓兒，睜眼果然看到玉奴趴在邊上，潔白毛上沾一層薄雨，瞪著碧藍(lán)眼睛看過來。

    “真是不聽話的小東西。”

    嘴上說著，心里卻高興，玉奴最近越來越喜歡往興慶殿跑，讓他感到與小殿下的距離又更近些，伸手抱起來，進(jìn)屋用帕子擦玉奴身上的雨水，想到過幾日搬出去，再也見不到這只小貓，不免十分遺憾。

    “今夜還是和我睡吧，以后也不知道有沒有機(jī)會。”

    他摟著玉奴，軟綿綿得也有點(diǎn)小殿下的影子，聽小貓呼嚕嚕聲，終于睡了次踏實(shí)覺。

    夢里有一樹樹的花開，白玉蘭凋了，桂花又開，桂花過后還有海棠，各色花瓣飛舞，落了滿懷。

    有人輕輕叫：“小叔父。”

    后半夜的雨傾盆而下，整個宮闈飄搖在水霧中，雨聲滴碎癡人夢，睡不踏實(shí)的還有皇帝棠檀桓，雷聲伴著閃電將他從夢中驚醒，坐起一身細(xì)汗，李瑯鈺困得要死，仍要打個激靈，走過來，“陛下，喝點(diǎn)安神湯吧。”

    對方?jīng)]吭聲，李瑯鈺也不敢多話，天子最近心緒起伏，成日里沒個好臉色，早些時候還對工部的人發(fā)脾氣，說起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更不敢冒犯。

    鎏金飛龍燭臺搖曳，侍女已經(jīng)端著安神湯跪下，半晌瞧見金紗帷幔動了動，他趕緊俯下身，只聽里面人低聲道：“西南節(jié)度使的奏議拿來瞧瞧。”

    三更半夜看奏疏，李瑯鈺呆了一下，立刻回：“陛下，保重龍體要緊，離上朝也沒幾個時辰，何必這會兒批奏議。”

    “要你啰嗦！”

    語氣冷冽，看來今晚不看奏疏就要砍自己腦袋，李瑯鈺知趣，應(yīng)了聲，立刻冒大雨往紫宸殿跑，來回折騰一番，渾身濕漉漉，拿來西南節(jié)度使裴蘇烈的奏疏，恭恭敬敬遞進(jìn)去。

    金色帷幔挑開，李瑯鈺眼明手快，迅速將燭火移來，給皇帝照亮。

    一張簡簡單單的娟黃奏疏，來回不過幾百個字，對方卻看了半個時辰，興許大半時間都在發(fā)呆，李瑯鈺悄悄站在一邊，年紀(jì)大了，又在雨中奔波半天，雙腿直發(fā)麻。

    就快撐不住跪下時，棠檀桓才開口：公公可還記得今年蘇貴妃生辰，支越國的賀禮何時到？

    李瑯鈺強(qiáng)打精神，幸虧這份禮單他當(dāng)時瞧過，小心地：“哦，今年南邊雨水多，路上不好走，所以晚了三日才到。”

    “送的什么？”

    “海明珠一顆，皮毛與珍貴的藥材不少，奴——不太記得了。”

    棠檀桓忽地笑起來，甩手將奏疏一扔，輕蔑道：“支越國如此富庶，平時給的賞賜也不少，今年竟如此吝嗇，依公公看可是由于朕年少登基，好欺負(fù)！”

    李瑯鈺被問得猝不及防，支越國面積不大，但地理位置極重要，處于草原十六部與大棠中間，又占據(jù)天險，進(jìn)可攻，退可守，因此大棠歷來與對方交好，若是與草原十六部開戰(zhàn)，有支越的支持，如虎添翼。

    支越國由女王當(dāng)政，主要依靠邊境交易維持國家經(jīng)濟(jì)，棠燁物品豐富，剛好結(jié)為友國，互通貿(mào)易，兩國關(guān)系一直穩(wěn)定。

    今年支月的賀禮少些，那也是暴雨的緣故，女王陛下還親自書信說明，完全沒必要計(jì)較，他不明所以，也不好冒然回答。

    兀自嗯啊了半天，才試探地回：“陛下，據(jù)奴所知，支越也是新皇登基，女王的年紀(jì)很小，應(yīng)該不會吧，南邊今年的日子確實(shí)難一些，就算是西邊的草原十六部也受影響。”

    皇帝仿若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怒火中燒，“去，找李清歡來，朕要擬旨，宣西南節(jié)度使進(jìn)京，有重要事商議。”

    李瑯鈺倒吸口冷氣，瞅一眼窗外黑壓壓天空，雨勢竟更大了，少不得他今晚遭罪，也不知眼前這位少年天子是不是吃錯藥，半夜不睡覺，鬧騰個沒完，勤政也沒必要拼命吧！

    敢怒不敢言，仍舊面上帶笑退出去，風(fēng)風(fēng)火火先去翰林院，總算他今夜還有點(diǎn)運(yùn)氣，恰好李清歡值夜，不用跑烏衣巷。

    那位睡夢中被叫醒，慌忙穿上衣服往后宮跑，李瑯鈺又守在外面直到天蒙蒙亮 ，方才看到對方眉頭緊鎖地出來，兩人都疲憊得很，眼神聚到一處又十分無奈，半晌李清歡才慢慢道：“李公公，你跟著陛下多年，對天子喜好最了解，在下想問一下，近日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瑯鈺聽得緊張，“狀元郎，別嚇唬老奴啊！剛才陛下——”

    “哦，公公別擔(dān)心，陛下他沒事，只不過——”李清歡沒想著嚇唬人，實(shí)在是心里沒底，又怕自己會錯意，小聲試探：“公公，在下也不是個會說話之人，公公見多識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方才陛下讓擬旨招西南節(jié)度使進(jìn)京，我看著——怎么好像有動兵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