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5節
- 電梯門開了,果然和王敏描述的一樣,有幾個人還在門口等。 那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她見過,其他的看著都挺社會,扎堆站著,不好惹的氣勢。 電梯門在她身后關上,樓道里燈光是聲控,她不出聲,那些人也不出聲。 一時燈便暗了,只有窗外的銀藍色的光影,照在她半邊臉上,如同某種底色忽然浮現出來。 梁傾微笑著。 “梁小姐今天心情很好。” 那個穿西裝的男人是個律師,叫馬志遠,是她父親的現任妻子劉艾玲請的。 梁傾私下找人打聽過,他在南城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氣。 他們已經見過好幾面。 她今天接到電話并不慌張,是因為心里早就清楚,這些處理婚姻家庭類官司的,總有些偏門可走,擺出這個陣仗來,純粹嚇唬人的。這樓道里到處是攝像頭,她還不信劉艾玲有什么殺人越貨的本領。 前幾次都是他帶了協議一個人來找她談。劉艾玲態度很明確,想要協商給她一筆錢,讓她一次性地放棄財產處置權,理由是她雖是梁坤親生,但多年疏遠,未共同生活也未盡子女義務,不應該分得許多財產。 與其鬧上法庭,不如私下解決。 但梁傾反而覺得好奇,劉家公司多年經營不善,她父親與人合伙但副業譬如餐廳之類也不景氣。零零碎碎一些資產股票,哪有那么多值得爭的呢。 不過來南城后不久她就找到了答案。 “我是笑你們這么晚來堵人,真敬業,她給你們發三倍工資是么?” “哈哈,梁小姐最喜歡開玩笑了。” 馬志遠老道得很。 “梁小姐,你也是這一行的,我不瞞你,上次和你聊完之后,我又回去找劉姐爭取,” 他又說:“我還了解到,您母親之前背了些貸款,現在是您在還。劉女士說看你一個人在南城打拼也不容易,愿意再往上加到這個數。” 他伸出兩根手指。二十萬。 馬致遠頓了頓,又說,“我和你爸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情況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這幾年經濟不好,廠子難做,背了不少銀行貸款,拆東墻補西墻的。你爸又是個要強的,他和劉姐名下那套投資房,本是留著給你弟弟meimei的,后來他這一病,也抵押出去了... 你看看,真是... 這些錢不比你上法院能拿到的少,你也省心。大家也不必太難看,你說呢?” 梁傾垂著頭。 灰白的燈光灑下來,更讓她整個人有種脆弱感,但她眼中又有一種陰鷙的神情,轉瞬即逝。 她和她母親一樣小圓臉尖下巴,但未遺傳她母親那雙嬌美的眼睛,相反她的五官更像她父親,薄眼皮,秀挺的鼻子,和微微往下的圓圓的嘴唇。不笑的時候,神態介于淡漠和厭惡之間。 馬律師在心里想,梁先生這個大女兒長相倒是與他最相似的。 “爸爸以前就說過,劉阿姨是人很好的。” 要不是馬志遠對他家情況頗為了解,大概覺得她這幅神情是在說真心話。 “不過劉阿姨真是忘性好大,是不是一直沒跟您提爸爸嵐山區那套房子的事兒。您做律師的,這點盡調得弄清楚,不然要吃官司的。” 馬志遠心里一咯噔。 梁傾也有自己的心眼。她研究生也是學法的,這方面絕不至于吃虧。 從望縣來南城之前,她便拜訪了從前她父親的老朋友。 其中一個人,是當年在南城某個樓盤項目上做過梁坤的包工頭,姓陳,也是望縣人,便說起,”老周眼光好,那時候嵐山區還是個土堆堆,開發商要給他返點,他不要,要了套兩室兩廳,一百來平,半賣半贈。那時候那里又偏又遠,鬼才去住。誰能想到能翻好幾十翻番呢。我要是那時候跟著他買就好了。” 梁傾其實很后悔,大學之后與她父親關系越來越僵,她有意疏遠,畢業后這些年根本不聯系他。更不要提他財務狀況如何。 現在想想除了自尊上硬氣了一把,并無所獲。真是個傻子。 馬志遠眼皮一跳,一時無話,鼓著眼睛看著梁傾。他以為她一個小姑娘,并不難纏。卻沒想低估了她。 兩人在對峙中沉默一陣。 忽然馬志遠手機響了,他看了看,神情松弛了一瞬,接起來,里面是個童音,說:“爸爸,mama問你回不回來吃飯啊。” 梁傾方才渾身是刺,此時卻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疲倦。莫名想起剛才徐悠車上后視鏡那個吊墜,是一家三口搞怪的日式大頭貼。 她突然還想到,她當初隨口編的那個失戀后來了南城的傻x故事。平白留給方建那種傻x許多談資。想想就后悔。 但又不能告訴同事她是來爭遺產的。 第4章 大都會 周五。 方建給所里低年級律師攢了個局,她原本并不想去,只想回家補眠,可所里其他幾個年輕人實習生都興致勃勃,她也不好掃興。只能答應。 好在去的地方就在附近,一個爵士酒吧,在南城算是有名氣,不時會有國外的爵士樂隊過來演出。 他們一行先去了蒸汽海鮮店吃晚餐。餐桌上無非是談論工作或是情感生活。 大家只知道梁傾剛來南城之前就分了手。她卻沒跟人分享過其他細節。 方建喝了些酒,自認為和她關系最好,此時硬要追問分手的緣由。梁傾不勝其煩,面上還是笑著,反反復復只說不合適。 方建紅著張臉,將一只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人向她傾斜,意味深長地笑說:“不合適,哪方面不合適?” 桌上有人偷笑,有人表情尷尬。 梁傾本就不喜他一身酒味,還湊得近。此時聽了這話,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心里的厭惡像沖塌了堤壩的洪水,令她幾欲失去控制。 她瞬間冷下臉來,壓抑住了,只答道:“方律師好奇心這么旺?” 梁傾眉眼生得纖細,不笑的時候,頗為肅殺。她平時分明總是笑臉迎人,不知為何還是得了個‘看上去高冷’的口碑。 在座幾人眼觀鼻鼻觀心,一時冷了場。 還是徐悠解了圍,道:“不合適咱就換!梁律師是吧?” 她招呼大家碰一杯。 梁傾對她感激地笑笑。 - 眾人到時演出還沒開始。七八個人定了座,點了兩瓶紅酒。 不多時燈光暗下來,樂隊上臺。 方建閑不住,在她右手側,隔著兩個人坐著,對著主唱品頭論足一番,贊她身材,又點評起手中的赤霞珠不如他去年去波爾多度假時喝過的。 雖聲音不算大,但穿透力很強。 又或者是梁傾似乎還未從方才飯桌上的情緒里走出來,余光看到他也覺得不痛快。借口上廁所,離席。想出去吹會兒風,再等個半小時便找機會離場。 他們坐的是更靠舞臺的座位,往出口走,要路過吧臺。吧臺邊坐著一溜兒人,梁傾低頭走路,冷不防眼前忽然出現一只手 —— 是有人攔了她一下。 她抬頭,一愣,很有些錯愕。 有種不真實感。 竟然是那天醫院那個男人。不過想想也不稀奇,這爵士酒吧就在他入住的酒店樓下。 他這樣一攔,兩人姿態便很曖昧,像在擁抱。引得旁人側目。 吧臺只留一線座下小燈,他坐著她站著,臉近在咫尺,梁傾不與他對視,只是垂著眼,見他這回嘴角是帶笑的。 她直覺他已經喝了些酒,才有這種攔人的浮夸舉動。 他今日倒不再西裝革履,休閑打扮,穿件基本款的黑色上衣,頭發沒打理,有些糜態,像是從床上剛醒便下樓來喝酒聽歌。 也不知是裝束,還是他臉上的笑意,還是他這樣懶散坐著。總之少了些那天夜里一些咄咄逼人的壓迫感,讓梁傾覺得更自如。 “抱歉,”他見她神態戒備,舉起雙手作投降狀,表情無辜道,“想叫你,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梁傾這才微微一笑,只說,”好巧。” 她心中方才那口濁氣,被他一攔,似乎就散了。本也是,方建這樣又不是頭一兩回,她氣什么呢。 “一個人?” “和同事。”梁傾抬抬下巴點了點他們落座的方位。 他問“怎么往外走?” “透口氣。” 她方才一說同事二字,他看她并不享受的表情,便了然,此時聲音低低地,似乎在發笑。又問:“若是一個人吹風,不如和我喝一杯。算我答謝你。” - 主唱是個身姿曼妙的拉丁女人,喃喃唱著,近乎低語,聲音像一雙手或是天鵝絨布匹,沿著人的脊椎緩緩摩挲上來,到了耳廓,全身都癢,但又撓不著,摸不到。梁傾在這樣的氛圍里又想到那夜偶遇,他站在雨前點煙。 他問她喝什么,梁傾想了一下,說,o吧。 但她點完才意識到,今夜是與一個可堪陌生的男人共飲。o意外地十分切題。它曾經在欲望都市里頻頻于女主人公的約會中出現,大概因為酒精與果汁所碰撞出的口感和劇里主人公那種飽滿又有所期待的,性感但又不至于全然成熟的人生狀態太過吻合。 辛辣,甜美。 這人手里的的威士忌見底,現下也給自己再叫了一杯干馬提尼,共飲作陪的意思。 “你常來這里?”那男人問。 “偶爾。公司在附近,周末若有好的樂隊大家會和同事偶爾來聽聽。” “喜歡爵士樂?” “并沒有什么研究,聽個樂。”梁傾笑答。 她生了副淡淡的眉眼,雖在笑著,但細看,她眼睛里的東西又是很靜的,自持,并不媚人。近看的人此時卻好奇 —— 若是她取下眼鏡,情熱至欲泣時,會是怎樣一副神態。 “你不是南城人。”梁傾用的肯定句。 “不是。你聽口音聽出來的。” “我猜也是。但我聽不出來你是哪里人。好像是北城人,但又不那么像。”梁傾又笑。 那人不回答,只說,“你也不是南城人。” “是。我是江城人,在江城念的大學和研究生。”她比他坦誠。 “哦。怎么想到來南城。” “南城嘛,總是機會多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