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勛嫂子, 阿勛嫂子，大喜, 大喜啊！”女人們高聲笑著，敲響了阿勛老爺家的門。

    早有幫傭的小姑娘打開了大門，勛太太笑著把女人們迎進了家里，倒上茶, 又讓幫傭的小姑娘去西邊的屋子里叫阿筠小姐出來。

    畢竟家里都還有事, 女人們坐了一會兒, 夸贊了一下未來的圣女, 就各自回家去了。從始至終, 東邊的屋子都是屋門緊閉，只有偶爾從門里傳出讀書聲來。

    晚上勛老爺回到家的時候, 勛太太已經親自下廚做好了飯菜, 聽到院子里傳來關門的聲音和腳步聲，連忙擺好了桌上的最后一盤菜，迎了出去。

    勛老爺和人從中午一直喝到傍晚, 就算他酒量了得，也難免走路的時候腳步有些踉蹌。勛太太連忙跑過去扶住勛老爺。

    “怎么喝了這樣多的酒。”她像往常一樣輕聲抱怨。

    勛老爺卻沒有露出平日里不耐煩的樣子, “呵呵”笑了兩聲, “今天啊, 我高興！阿筠終于當上了圣女, 我啊，高興！”

    勛太太扶著勛老爺坐到飯桌前，收起了桌上擺好的酒，換了杯茶上來，“知道你高興。但是瞧你喝了這樣多，晚上還怎么吃飯。”

    “和吃飯有什么想干。”勛老爺搖搖頭，“把兒子和女兒都叫出來。今天是開心的日子，咱們一家人好好吃一頓飯！”

    “好嘞。”勛太太洗了一個手巾，擰干了遞給勛老爺，讓他擦擦臉。又跑出去親自敲了敲西屋的門，“阿筠，阿筠，快出來吃飯啦。”

    “阿娘。”阿筠打開門。她也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姑娘，只比阿箬小一歲，也已經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紀，穿著紅色的衣衫，歡喜的感覺直從打開的屋門內撲了出來。

    “阿娘，我去叫弟弟出來吃飯。”她笑著說，臉上掛著淺淺的酒窩，開心得仿佛聲音都變得更加清脆了。

    勛太太連忙拉住了就要往東屋走跑的女兒，“我去叫你弟弟，你去主屋陪陪你阿爹。今天你爹高興，看到你啊，更高興。”

    阿筠抿抿嘴，羞澀地笑了笑，“好啊。”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一直比不上會讀書以后可以出去考科舉的弟弟，今天終于阿爹阿娘因為自己而開心了。

    “阿爹。”她歡快地跑向了主屋。

    都是自己的孩子，女兒好，勛太太也是很開心的。雖然不是桐鄉的土著居民，但是村里的規矩她還是知道的，圣女的父親就是下一任村長。阿筠當上圣女，以后兒子阿筌就是村長的兒子，地位就更高了。

    而且，這桐鄉不是普通的村子，進出不便，平常村民想要出村，必須由圣女領著才能出去。自己的兒子以后可是要走出村子去考科舉的，自己的女兒當上圣女，兒子想什么時候出村不都是自己說了算？不像現在，想去城里買盒胭脂都要好聲好氣地去求阿箬……

    她一邊算計著，一邊笑著去東邊屋子里叫兒子出來吃飯。女兒是當圣女還是出嫁，對她來說，都沒有一個會讀書的兒子重要。

    一家人終于圍坐在桌前，勛太太親自給丈夫和兒女盛了飯，先夾了一筷子雞蛋放在丈夫的碗中，猶豫了一下，又夾了一筷子雞蛋放在阿筠碗中，最后才囑咐兒子阿筌多吃一點。

    以前阿爹的注意力不在家里，更不在孩子身上。阿娘的眼里只有弟弟，自己第一次感受到排在弟弟之前的滋味，阿筠有些受寵若驚。

    “謝謝阿娘！”

    “傻孩子，快吃吧。”

    阿筠往嘴里扒著飯，感覺今天是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

    “阿筠。”勛老爺吃了兩口，放下碗。“今天村子里大家伙兒已經說好，以后你就是圣女了，等阿爹去向鳳凰花神稟告過此事之后，你就不能再像現在這樣不穩重了。”

    “好的阿爹。”阿筠甜甜地答應下來。

    “阿筌。”勛老爺又看向被妻子寄予厚望的兒子。妻子常說，兒子考上科舉才是全家人的希望。但是在他看來，兒子未知的前程比不上女兒現在帶給他的到手的實惠。但是他們的以后，還是要靠兒子。兒子是他們血脈的延續，是他們的未來。“阿筌等下也去好好休息吧，今天是你jiejie的好日子，家里面的人都應該開心一些，晚上就不要溫習功課了，休息一下，但是明天就不能懈怠了。”

    “兒子知道了。”

    勛太太看著勛老爺臉上疲倦的神色，“好了，今天你們阿爹在外面鬧了一天，也已經很累了。后面還要幫阿筠準備十月十五的事，你們吃好了就趕緊回屋休息吧。”

    “知道了，阿娘。”兩個孩子都懂事地放下了筷子，將主屋留給了夫妻兩個。

    打發走了兩個孩子，勛太太收拾了碗筷，回到主屋。勛老爺正斜倚在竹制的搖椅上，一手搖著扇子。

    “今天大家伙兒說讓咱家阿筠代替阿箬當圣女，大伯父和大伯母就沒說什么？”屋內只剩下夫妻兩個，勛夫人才終于問出了壓在心底一天的疑問。

    “沒有……也許在大伯父和大伯母心里，也已經接受了大哥大嫂不會再回來的消息了吧。”勛老爺酒醉的勁兒還沒過去，說話聲音有些悶悶的，讓人聽不出是高興還是失望來。

    “老爺，以后咱家，就是村長家了啊。”勛夫人倚靠在床上，話語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是啊……”勛老爺嘴邊掛著滿足的微笑，“我要讓那些人知道……讓他們好好看看……”

    “真好啊……”

    夜色越來越深，阿筠和阿筌已經睡熟了，主屋里的話語聲也漸漸低了下去。歅老太爺家里的燈卻還亮著。

    歅老太爺和老太太坐在床上，阿箬坐在他們床邊的小凳子上，胳膊放在膝蓋上，支著頭。屋內的燭火照在她臉上，將女孩子的臉照耀得更加艷麗。

    “阿箬，今天之后你就不是圣女了，行事說話更要小心，可不能像以前那樣淘氣了。”歅老太爺看著坐在小凳子上的孫女，語重心長。

    “阿爺，阿婆，你們不用擔心我，我知道該怎么做的。”阿箬微笑著，試圖安慰至親的兩位老人。

    并不是她做好了，別人就會看到她的好啊。這個世界上，永遠有那樣多的人，永遠只盯著你做不到的地方。歅老天爺看著孫女一副天真模樣，有些擔心。

    “你知道？你哪里知道啊……”歅老太爺嘆息著，以前和以后，注定是兩幅樣子了。

    “明天開始，你多在家里繡繡花吧，或是看看書也好。要不……老爺子，要不就先別讓阿箬去上學了。”歅老太太蹙著眉看向歅老太爺，兩個人商量著。

    “阿婆，我還是想上學。”

    “聽話……”

    歅老太爺擺了擺手，示意老太太讓阿箬說完。

    “我知道現在去上學也許會遇到什么，但是我不怕。”阿箬目光堅定地看著兩位老人，“我不怕面對她們。能當選圣女，固然是我的榮耀。但是不當這個圣女，我也可以活的很好。再說，我現在可還是圣女呢，他們還能對我不好嗎？”

    “阿箬。”歅老太爺看著自己的孫女，猶豫了一下，問出了一個他一直很想問的問題，“你是不是，一直就不想當圣女。”

    “怎么會呢。”阿箬笑了笑，“當選圣女，是鳳凰花神賜予我的庇佑啊。而且，托了是圣女的福，我這些年每個月都能去村子外面轉轉，雖然只是在樹林子里站一站，但是也足夠開心了。可是，阿爺，就算不當這個圣女，我也能活得很好。阿爺，阿婆，我真的不怕。”阿箬看著兩位老人，眼中有著看破的灑脫和堅定，“笑臉我迎著，冷眼我也能受著。終究只是些不想干的外人罷了，也犯不著和他們計較。”

    “也好，我的孫女，應該有這樣的胸襟和氣度。”

    “那就回去睡吧，今天也挺晚的了。”歅老太太慈愛地看著阿箬，“既然你已經想好了，那就去做。”

    “謝謝阿爺和阿婆。”阿箬站起來，調皮地吐了吐舌頭，“阿爺和阿婆也早點歇息吧。”

    老兩口看著孫女出門的背影，這些年，是他們把這個小女孩養大，終究沒有辜負兒子和媳婦對他們的信任。

    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阿勖和他媳婦啊……想讓他們看看，他們的女兒已經這么大了，很可愛很懂事，是個好姑娘。

    ***

    祠堂會后的第三天，早晨。

    “阿珊，快一點！上學就要遲到了！”村內的土路上，一個穿著藍色衣裳的女孩子提著裙子跑了過去，一邊跑還一邊回頭招呼著身后跟著的小丫頭。

    “阿箬小姐，您等等我啊！”小丫頭畢竟年紀小了幾歲，腿也短了些，漸漸落后得越來越多，有些趕不上了。

    “阿珊加油啊！”女孩子回頭，見身后的小丫頭落得有些遠了，也放慢了腳步，“等下要是晚了，單均先生要罰咱們了。”

    “哎喲，可累死我了。”小丫頭終于跟了上來，她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汗，看著不遠處的學堂，兩人不再著急。手里的包袱有些重，阿珊雙手把包袱抱在懷里，天真地道，“阿箬小姐是圣女，先生才不會因為遲到而責罰咱們呢。”

    “噓！”阿箬突然轉過頭，一只手指豎在唇前，“或許從今天開始，我就不是圣女啦。”她歡快地說，又伸手從阿珊懷里拿過裝著書冊筆墨的包袱，“你是不是沒力氣了？那我來拿吧。”

    “那怎么行！”阿珊不放手，堅持自己拿著包袱，“您還是圣女呢，我是小丫頭，當然是我幫您拿包袱了。”

    “你都要拿不動了。而且就這么幾步路，等走到門口我再把包袱給你，算是你拿過來的就是了。”阿箬滿不在乎地搶過包袱，提在自己手里，阿珊跑了一路早就沒有什么力氣了，搶不過她，也只得放手了。

    放了手，卻沒有停止嘟囔：“您是圣女啊，怎么能自己提東西。讓人看到告訴我阿娘，我阿娘又該說我了。”

    “這有什么了。這邊哪有什么人會看到，更不會告訴你阿娘，放心啦。”阿箬嘻嘻笑著，快走了幾步，已經到了學堂門口。“好了，給你。”她又把包袱塞到了阿珊手中，擦了擦額頭的汗，整理了一下衣服，才裝作文靜的樣子走進了學堂里。

    學堂是村子里面一處之前廢棄的一進小院子，當初救了單均先生的村民回來后說，現在外面的小姐們也都開始出去讀書了，村子里的長輩們就商量著也弄一處小學堂，給村子里的女孩子們，教她們識識字。很快就選定了這個很久沒有人居住的小院子，村子里的男人們用了十天左右的功夫將這個小院子修繕一新，就連教書先生都是現成的——單均先生家鄉鬧災之前是個秀才，在桐鄉落腳后，正好可以幫著教書。

    于是就定下來，每三天一次，全村的女孩子都集中在這個小小的院子里，聽先生念書識字。

    阿箬和阿珊走進院子的時候，單均先生還沒到，院子里的小姑娘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但是都不約而同地將阿筠圍在中間。

    “阿筠小姐倒是來得早。”阿珊湊近阿箬，悄聲說道。

    “二嬸向來對弟弟meimei們要求嚴格，阿筠又乖巧懂事，是家里最聽話的孩子。”阿箬也湊近了阿珊，和她小聲咬起了耳朵。

    “阿箬來啦。”有眼尖的小姑娘一眼看到了走進來的阿箬和阿珊，連忙大聲招呼她們。

    “一進來兩個人就開始說悄悄話，哪里那么多話可以說？”甚至有人還看到了阿箬和阿珊之間的小動作。

    阿箬笑了笑，徑自走向了自己的位置，“看大家都來得那樣早，有些不好意思罷了。正和阿珊反省，讓她下次早點來催我。”

    “我們都是跟著阿筠小姐過來的。”

    “是啊，阿筠小姐當圣女了還來得這樣早，我們也不好意思在家里懶散著。”有人忙著趁機奉承正坐在一邊喝茶的阿筠。

    “我書讀得少，比不上阿箬jiejie，只好早些過來勤奮一些了。”阿筠放下杯子，微微笑著。

    “meimei天資聰穎，一定沒問題的。”阿箬幫阿珊一起放好東西，連忙道。

    “是呀是呀。”

    “村里誰不知道阿筠小姐的弟弟是村子里最有希望考上狀元的人。”

    “弟弟讀書那么厲害，jiejie也一定沒問題的。”

    “阿筠小姐要是讀書讀得少，咱們就只能算是勉強認識幾個字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恭維著，阿筠只是微低著頭，嘴邊掛著謙遜的微笑。

    原來這就是被眾人圍繞的感覺嗎？這種感覺，真好啊。

    不一會兒，單均先生走進了院子，大家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阿箬和阿筠的位置并排放在第一排，先生看了看她倆，沒有說什么。

    “好了，今天我們講……”

    ***

    上午的課很快就結束了，村子學堂里姑娘們的大課向來只上半天，大家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又都圍繞到了阿筠周圍。有意無意間，將阿箬隔絕到了圈子之外。

    “阿筠小姐，今天中午要不要到我家吃飯？我阿娘做了很好吃的燉雞吶。”有小姑娘大著膽子邀請。

    “燉雞有什么稀奇，我阿爹早上從山里打了野兔子回來，阿筠小姐要不要到我家嘗嘗？”

    “野兔子也不是稀罕物……我阿娘昨天從我舅舅家回來，特意買回了縣里面的糕點，蜜糖餡兒的，我今天早上吃了一個，可好吃啦。阿筠小姐，我等下給你送一點去可好？”

    阿筠被眾人圍在中間，又拿起了杯子，自有家里幫傭的小丫頭幫她收拾東西。待眾人說得差不多了，才吹了吹杯子里的水，抬起頭，“大家的好意我就心領了，只是阿娘今天已經準備好了飯菜，我就不去大家家里打擾了。”

    “阿筠小姐過來怎么能叫打擾。”

    “是啊，阿筠小姐要是過來，我阿娘肯定高興得再加兩個菜的。”

    而被眾人忽略的阿箬和阿珊，只是在一旁做著自己的事。上課的時候阿箬寫了一篇字，還差最后一個。阿珊在一旁等著她全部寫完了，才幫她收拾東西。

    “阿箬小姐，咱們回家吧。”

    “好啊。”阿箬笑了笑，卻發現旁邊的人群突然間變得靜默了。

    怎么了嗎？她奇怪地看了看旁邊的女孩子們。而那群女孩子，也都面帶驚訝的看著自己和阿珊，仿佛她們剛剛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

    “姐妹們，阿娘還在家里等我回去吃飯，我就先走了。”這時候，阿筠家幫傭的小丫頭已經幫阿筠收拾好了東西，阿筠放下杯子，笑著和大家道別，然后帶著小丫頭向學堂門口走去。

    隨著阿筠的話語和動作，那群小姑娘們仿佛突然又集體活了過來，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聊了起來。

    “村子里只有圣女才能被稱為小姐，怎么這么不懂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