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看著阿珊替她著急的樣子，想到小時候阿媽教過她的一句話，好像叫“皇帝不急太監急”，雖然她不知道太監到底是什么，但是還是覺得很符合現在阿珊的樣子。想著想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哎呀，阿箬小姐，你怎么還笑得出來……”阿珊已經急得快哭了。

    在桐鄉，圣女這個身份無疑是女子最高的榮耀。每一代的圣女據說都是上一任圣女的轉世，是由迷霧森林中神圣的鳳凰花親自選出來的，不能隨意改動。而圣女的父親往往就是下一任村長，他的兒子也會在老村長死后繼任村長，直到新一任圣女被選出，及笄成人后，她的父親才會成為新的村長。

    “我不當圣女，阿筠當圣女，二叔以后當村長，也是一樣的。阿爺說，我家世代看守祠堂，祖上也曾出過鳳凰花神女，都是家里的榮耀。”

    “可是……”

    “阿珊，你知道的。”阿箬突然斂了笑容，垂下眼，露出有些傷感的樣子，“我阿爹和阿娘，已經快十年沒有回來了。聽出去過的叔叔伯伯們說，現在外面在打仗，亂的很。我阿爹阿娘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圣女的父親會繼任下一任村長，那么圣女就必須要有父親。

    而沒有父親的圣女……圣女固然重要，但是一個村子沒有村長怎么能行？就算圣女父親的父親是村內德高望重的長老也不行。

    “阿箬小姐，對不起，阿珊不該讓你想起傷心的事。”阿珊愧疚的低下頭。阿箬爹娘的事她聽村里的老人們說過，年輕的時候想著出去闖一闖，學一學新知識再回來，留下年幼的剛被定位下一任圣女的女兒和年邁的父母，想方設法去了山外面。一開始的時候還會寫信回來，提一提外面的形式，他們又看到了什么，學到了什么。只是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再也沒收到他們的信。

    漸漸地，阿箬長大了，她風雨無阻，每個月都會走出桐鄉，在迷霧森林里等待爹娘的來信，但是兩年了，再也沒有他們的信被送回來。

    “沒關系。”只一瞬，阿箬就收起了傷感，重新扯出笑容，“你應該沒見過我阿爹阿娘吧，他們走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其實我對他們的印象也不深了，只記得小的時候，阿爹很喜歡把我舉的高高的，坐在他脖子上，扛著我在村子里亂轉……”

    聽著阿箬絮絮叨叨地講著小時候和阿爹阿娘之間發生的事，阿珊只覺得想哭，但是她不能哭，她得忍著。她知道阿箬小姐其實是很想念她阿爹阿娘的，她不能落淚，不能讓阿箬小姐更加傷心了。

    “阿娘做的飯很好吃，米糕很好吃，點心很好吃，雞湯也很好吃……”阿箬一邊說，一邊看著窗下阿珊的小臉。

    傻孩子，眼淚都已經快留下來了，還以為自己忍得很好的樣子。

    她是在替自己哭嗎？

    可是，她已經不會因為思念阿爹阿娘而哭泣了啊。

    阿爺和阿婆都待她很好，三叔也對她很好。二叔二嬸雖然只是面子情，但是也不曾苛待了她。還有村子里那么多的叔叔嬸嬸們，也都很照顧她。因為她是鳳凰花神女——雖然他們現在已經決定在請示過鳳凰神花之后就換掉她圣女的身份，但是她相信，村里人不會冷落了她，還會待她一如往常。

    她并不覺得圣女之位非她不可，每一個人過來和她講道理的時候她都笑臉相迎，好好的答應。只是來和她講道理的人一撥又一撥，明明她都已經答應了，卻還要過來一遍遍地重復著相同的話。她不懂這是為什么。

    后來，阿爺和她說，讓她不要再理會那些人，阿爺負責一次解決這個問題。

    她覺得這樣很好，但是她早上聽到了前院的動靜，聽到了人們的呼喊叫囂，她甚至從中分辨出了幾個熟悉的聲音。

    她不怕自己不再是圣女，但是她怕阿爺和阿婆生氣，怕他們氣病了。如果他們氣病了，那自己真的就是孤身一人了。

    “阿箬小姐，你這么好的人，鳳凰花神一定會保佑你的。”

    “也許吧。”阿箬笑了笑，露出右邊臉頰上淺淺的酒窩來。

    如果真的有鳳凰花神，那么她希望鳳凰花神能把阿爹阿娘給她帶回來，最好阿爹阿娘再給她生個弟弟或meimei——她看著被人家的女孩子們有弟弟或meimei可羨慕了。二叔家就有個小弟弟，但是平日里和阿筠meimei一樣被二嬸關在他們自己的屋子里，不讓出來玩。

    桐鄉不是一個能隨意進出的村子，但是二嬸和阿娘一樣，都是跟著一位名叫“單均”的先生，被村子里的老人收留在桐鄉的外鄉人。她們不是桐鄉土生土長的人，但是最后卻都嫁給了村里人。

    只是嫁人后，選擇又各自不同，母親選擇了和父親一起再出去，二嬸卻選擇了在家培養兒子。她常說她的兒子以后是要出去考科舉的——雖然據說現在已經不叫科舉了，但是也不能像村子里其他的男人那樣，每天種莊稼砍柴。

    阿箬知道，二嬸是看不起種莊稼的村里男人。但是她自己不也是嫁給了一個村里人？她有時候又忍不住這樣想，想著想著就覺得她也不是那么想當圣女。

    她其實是想出去，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不用砍柴種莊稼的男人女人們是怎么生活的，是不是就像二嬸或是二嬸家的meimei弟弟們那樣，整天繡花和讀書。

    可是，她忽然又想到，桐鄉是個神奇的地方，如果沒有圣女，其他人是出不去的——只有圣女，才能在桐鄉內外自由出入。如果她不是圣女了，她又該如何出去呢？

    “阿珊，你說，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她突然這樣問窗下還在流淚的小姑娘。

    “啊？”阿珊愣了一下，頓時忘記了哭泣。她用袖子抹了抹臉，擦掉了眼下的淚。“村子里的人都說外面現在可危險了，到處都在打仗……阿箬小姐，你怎么突然問起來外面的事了？”

    “沒什么啊，隨便問問。”阿箬嘻嘻笑著。

    一個比她還要小四、五歲的女孩子懂得些什么呢？在阿珊的世界中，開心或悲傷，都只是一些簡單的事情。

    “阿箬小姐難道是想到外面去？想去找你阿爹阿娘嗎？”孩子的世界是簡單的，但是又是最敏感和直接的。

    “當然不是。”阿箬趕緊搖頭。若是承認了，以阿珊的能力，相信明天全村的人都知道她也想出去了。她還要陪著阿爺和阿婆，可不想兩位老人家傷心。阿爺和阿婆只有她阿爹一個親生兒子，阿爹走了，她就是兩位老人家最親的親人。

    但是她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如果不用再當圣女的話，按照村子里的習俗，女孩子一過十五歲就要嫁人了。不知道她會嫁給誰，可是無論嫁給誰，她這輩子，或許都不可能有機會去看外面的世界了。

    可是真的很想知道，外面吸引著阿爹和阿娘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啊……

    ***

    村內祠堂。

    一對年老的夫婦坐在主坐上，村長都要坐在他們下手的位置。其他人分兩邊坐下，有些坐在后排，只能隱約看到老人滿是皺紋的臉半隱在陽光的陰影中。老人的背后，是一面巨大的落地屏風，上面雕刻著一朵盛開的鳳凰花，那是他們最虔誠的信仰。

    屏風分隔開祠堂的前廳與后廳，前廳用來召開村內大會，一個又一個村內的重大決定就是在這里完成的。后廳供奉著祖先的靈位，保佑村子里的人們福壽綿長。

    現在，村里的人，不論男女，都聚集在祠堂前廳之中。今天他們又打算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村長看了看祠堂內的眾人，老夫婦兩個都不說話，也不看向祠堂內的眾人，專心的在喝茶。其他人也都不說話，目光炯炯地看著老夫婦和村長三人。

    看來只能自己先開口了。

    按耐下就要脫口而出的嘆息，村長揚起一個微笑，“歅老太爺，您看今天大伙兒……”

    在這個一直掌管村內祠堂，德高望重的長老面前，自己雖然身為村長，都只能坐在他的下首，今天卻要和村內的人一起逼迫他。

    村長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把話說下去。

    坐在主位的歅老太爺反而笑了，他慢悠悠地把手中的杯子放到桌子上，用眼神安撫住坐立不安的村長，又看了看祠堂內外的人們。

    “大家伙兒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

    “老太爺……”

    歅老太爺擺擺手，阻止了村長想要說出的話，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之所以讓大家都到這祠堂來，是因為更換圣女，這是村子里的大事，不應該在我家里隨便決定。”

    所有在祠堂內互相暗示使眼色做小動作的人，都猛然一驚，目光不約而同的聚集在歅老太爺身上。

    “更換圣女”，這就是今天他們要決定的大事。他們已經思考了很久，計劃了很久，剛剛幾乎全村的人都聚集到歅老太爺家里，讓他給個確定的答復。歅老太爺卻一直沒表態，而是讓村內的大家都到這祠堂來。

    到祠堂來，真的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嗎。

    但是現在，歅老太爺自己說出了“更換圣女”這樣的話。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有性子急的人，已經把心里的話抖落了出來：“欦老太爺夫妻倆去的早，勛老爺和功老爺從小在歅老太爺和老太太家里長大，這勛老爺家的阿筠小姐，那不就和歅老太爺老太太嫡親的孫女一樣嘛。勖老爺和太太一走就是十年，毫無音信，生死未卜……再過兩年就到了阿箬及笄的日子，村子里不能沒有村長，還望歅老太爺早做決定。”

    村長看著歅老太爺夫婦倆，更換圣女勢在必行，但是他也是不忍心的，因為這是逼迫歅老太爺夫婦，逼迫他們承認他們唯一的親兒子已經不在了。

    歅老太爺看著先前說話的男人，這人是村子里一個普通的農夫，木工活兒做的很好，向來也算得上是個老實人。

    “阿勛，這件事，你怎么看？”歅老太爺沒有理會眾人，而是點名自己的侄子。

    勛老爺早上跟著大家一起去了歅老太爺的家里，又跟著大家一路走到了祠堂，一直跟在村長旁邊。進了祠堂也是坐在村長下首的位置，他低垂著頭，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時聽到從小把自己養大的伯父點了自己的名字，才抬起頭，看了看祠堂內的眾人。大家都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讓他感到有些激動，終于被重視的激動。

    “侄子聽大伯的。”他最終還是按耐住了自己的激動。

    歅老太爺笑了，又拿起放在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水，“阿勛，我只想知道，大家伙兒都說讓阿筠來接替阿箬當圣女，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他頓了頓，“畢竟阿筠是你的女兒，如果你同意阿筠當這個圣女，你就也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來。你要……” 歅老太爺頓了一下，“親口去向鳳凰花神請求。”

    勛老爺看著自己的大伯父，歅老太爺的笑親切而慈祥，從小，他就是一直這樣看著自己，親切的，和善的。但是他能感覺出來大伯父大伯母對自己的疏遠，不同于對大哥的期盼和對三弟的憐愛。無論自己做的好或不好，大伯父大伯母都沒有斥責過自己，但是就是這種不斥責的態度，讓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個家的外人一樣。

    永遠是外人啊。

    他不想當外人！他要立起來，讓大伯父好好看看他，他阿勛，才是這個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他要有出息，就要有底氣！

    “選阿筠代替阿箬當圣女，是大家伙兒抬舉……既然今天大家伙兒看得起阿筠，看得起我這個阿筠的爹，那我就也想要試一試。”他激動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盯著坐在主位的歅老太爺和老太太，“大伯，我想要擔起這個擔子來。”

    “好。”歅老太爺放下杯子，看著阿勛，第一次目光中疑似有了贊賞，“阿勛，既然你愿意擔起這個擔子，大家伙兒也信任你，那我就答應你。”

    “大伯……”竟然這么容易的就松口了？阿勛垂下眼，掩飾著眼中的懷疑。

    “我知道。”歅老太爺沒有理會阿勛想要說出口的話，繼續說道，“我對不起大家伙兒，阿箬既然被花神選為圣女，阿勖就有責任帶領大家過上好日子。但是阿勖任性，說他想出去看看，就帶著媳婦走了，一走就是將近十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他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老妻子，她手中拿著杯子，垂著眼皮，看不清眼中的神情。

    “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有回來的那天。”他最終還是自己說出了這句話，這句他和妻子都心知肚明，一直在盡力回避的話。

    祠堂內外的眾人，有些已經不忍心的低下了頭。這是在往歅老太爺夫婦的心口上面戳刀子，不只村長知道，很多人都明白這一點。但是有些事不能不做，不忍心，也要忍下心來。

    “大伯，鳳凰花神一定會保佑大哥的。”

    “這些天，很多人來和我們老兩口講道理，也有很多人去和阿箬那孩子講道理。今天我把我一直想說的話也告訴大家伙兒，以后，大家伙兒就不用再來找我們講道理了。”

    “阿箬小姐她……”

    “放心吧，阿箬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前被選為圣女，是她的榮耀。現在當不成圣女，如果鳳凰花神能夠答應，那就是她的命。她從小爹娘不在身邊，是我和她阿婆把她帶大的，我們也會教她認命。”

    歅老太爺想到前一天晚上他和妻子把阿箬叫到屋里來，和她說以后她就不是圣女了。孩子的臉上無悲也無喜，仿佛自己只是叫她來通知她明天吃什么一樣，甚至連自己爹娘的消息都沒有詢問。她是真的很懂事。

    “阿箬小姐從小就很懂事，我們大家伙兒也都是知道的。”村長笑著夸了兩句歅老太爺的長孫女。今天大家伙兒的做為已經有些過分了，雖然出發點是對的，但是只要能達成目的，在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上可以順著歅老太爺一些。

    “今天是我們老兩口不讓阿箬那孩子出來的，我們已經老了，已經到了什么都可以接受的年紀。但是我們不想她過早的對她的爹娘有了定論。既然她已經不是圣女了，我們也希望她可以過一些自己的生活。”

    “阿箬小姐要離開村子嗎？”

    “也許吧。”歅老太爺微笑著，“阿箬已經快十五歲了，不當圣女，也到了準備出嫁的年紀。我這邊還要拜托一下大家伙兒，幫我家阿箬留意一下。”

    “這是應該的，阿箬小姐也算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又是歅老太爺老太太親自教養長大，言談舉止都錯不了，以后一定能找個好人家！”

    沒想到歅老太爺這么早就對阿箬小姐不當圣女以后的事做出了安排，想來也不會再在圣女人選這件事上生出什么波瀾了。村子里的男人們放了心，女人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討論起了阿箬的婚事。

    “阿筠當上圣女，也算是我家的榮耀，去向鳳凰花神說明的事就麻煩大家伙兒多費心了。我和老婆子打算去拜祭一下祖先，懺悔我們的罪，也懇求祖先和鳳凰花神能保佑我家阿勖，就不繼續陪著大家了。”

    歅老太爺站起來，看著大家笑了笑，老太太也慢悠悠的站了起來，夫妻兩個互相攙扶著，慢慢繞過屏風，走向祠堂深處，漸漸隱匿在了陰影中。

    自己還是被無視了嗎？勛老爺看著甄老太爺和老太太互相攙扶著走進祠堂后廳的背影，即使已經到了現在，自己的女兒就要當上圣女了，他們眼中依然只看得到大哥嗎？

    他會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只看到自己。

    無論是大哥還是阿箬，他和他的女兒一定會取代他們！

    第123章 番外（2）

    一個月前，海城。

    “阿勖叔, 來一碟包子, 一碗清漿, 再來一盤你們自家做的小菜來。你家那個小菜好吃，多盛些。”

    “好嘞。”男人一副短打裝扮，短短的頭發, 脖子上掛了一個毛巾，已經有些發黃了。衣服卻還算得上趕緊, 腰間系著圍裙, 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阿勖叔, 兩碗米粥一碟小菜, 多來些小菜。”

    “好嘞，您常坐的那個位置已經給您留好了。哎喲，今天還帶了朋友來。”名叫阿勖的男人一邊麻利地拿出一個小盤子，從缸中盛了一大勺小菜放在盤中, 一邊招呼客人。

    “是啊, 我朋友過來看我，我就帶他來吃一吃您家的早點。特意和他夸了您家的小菜好吃呢。”顯然這是一個老主顧, 還帶了自己的朋友過來照顧生意。

    “謝謝您嘞, 您先里邊請。”

    “阿勖叔，今天怎么不見阿勖嬸幫您一起照看生意？”往常都是鋪子的老板夫妻倆一起, 一個準備吃食, 一個招呼客人, 搭配默契。今天卻只有老板一個人, 有些忙不過來，不見老板娘的爽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