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他沒有找到樓下的貓。 一早,孫臨安瀏覽完國際新聞,得知近日世界各處仍是異象不斷,暴雨成災、蝗蟲肆虐、大雪和高溫降臨在不屬于它的地帶,便又想到影片里哭泣的婆羅洲少女,于是連忙帶上手機和背包,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他得拍下那隻貓。他得按下快門。他得不如他們所愿地快點拯救世界。 但樓下卻找不到小傢伙的蹤影。貓兒平日喜歡待的地方都找遍了,孫臨安四處尋找、蹲身翻看,仍是沒能看到活潑好動的小橘貓。 也許,牠是跑去哪里玩了吧。孫臨安抿緊唇,心想,放心,貓還不會滅絕的。 貓確實沒有滅絕。孫臨安拿著手機在市區走走停停,發現路上還是能看到貓,黑貓、虎斑貓,還有玳瑁貓……牠們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里。 「所以,再不拍的話——」 孫臨安蹲下身,看著眼前的花草。他試圖威脅自己逼退心魔。儘管,要逼自己看清世界和家人再也不會回來的現實。「世界就要毀滅了。」 人行道裂縫中悄悄生長的蒲公英;樹梢上的麻雀;蜜蜂和蝴蝶;老先生的貓;女孩的狗。到時候,這一切都會消失。 ——孫臨安,你千萬不能如他們的愿。 孫臨安閉眼地深呼吸,吞下心魔的侵擾。然后拿起手機,鏡頭聚焦,他不讓自己去看,有時閉上眼,有時別開視線,手指被顫抖挾持著按下快門。 樹木、野花、貓狗和魚,還有寬闊的藍天,雖然許多相片都完全失焦,也沒有捕捉到最漂亮的角度,但當孫臨安看著這些不完美的相片時,卻忽然覺得渺小的自己好像有在前進了。 是啊,沒問題,他可以拯救世界的。 拍了一個上午,手機電量已快見底,孫臨安也才后知后覺地感到飢餓,不過這時卻突然有通電話打來。 「現實」往往不會遲到的。 果然那卷底片還是壞了。 過曝的底片終究沒能洗出任何影像。孫臨安從維修師傅手中接過相機、和已經拆出來的底片時,發愣地看了很久,緊咬著唇,遲遲不語。 維修師父見他這模樣也有些內疚,剛想開口,孫臨安卻早他一步,說:「沒關係,這也是預料中的事。」 這話拋得極快,稍縱即逝般,隨后孫臨安便和對方道謝了聲,逃也似地將相機和底片塞進包里,旋身離開。 結果還是不可能。 一路上,孫臨踩著快而亂的步伐,幾乎快跑了起來,甚至在撞上不少人后,速度也絲毫沒有減慢。 結果還是不可能。結果還是不可能。結果這一切還是不可能。 無論是想要修好的相機、想要洗出的底片、想要徹底擺脫心魔,就連想要拯救世界的他——還是不可能。 而且樓下的貓咪也死了。 孫臨安回到住處時,路行舟恰巧也在,甚至主動和他搭話。 「回來也不打聲招呼?」 但孫臨安卻一反常態的沒說話,放下斜背包,走近床緣坐下。他垂著頭,嘴唇抿得很緊,一聲都不吭。 「怎么了?」路行舟身影飄渺,輕盈地走近孫臨安。「拍攝還是碰到瓶頸?」 孫臨安仍然沉默不語,瀏海遮住眉眼,讓人很難看到他現在的表情。 「如果、是覺得生疏的話,你還不想拍也行……」像是不大拿手般,路行舟忽地乾咳了聲,口吻聽來更是彆扭:「況且,我那天的態度確實過于強勢了,說話的口氣大概也——」 結果孫臨安卻是突然開口:「樓下的貓死了。」 「……貓?」 路行舟一怔,在他旁邊悄然坐下。 但孫臨安又安靜了下來,就連他的內心也晦暗不明,聽不到聲音。 路行舟的耐心向來有限,可面對孫臨安時似乎沒有了底線。他沒有催促,而是有默契地回歸安靜,目光落在孫臨安那雙置于兩腿間、緊握的手。 許久,孫臨安才再度啟唇,「是我原本想拍的貓。」他頓了頓,不自覺地縮起身子往后靠。「我早上沒有看到牠,結果剛才回來時就聽房東太太說……原來是昨天深夜的時候,牠被車撞死了。」 他的脊背輕微地抽搐,好像快哭了。 「那是我想拍的貓啊。」 孫臨安說,喉里逸出微不可聞的哽咽。「——那是我想拍的貓。」他絞緊雙手,手指被勒得泛白。「那是我想拍的世界、那是我想拍的藍鯨、那是我想拍的家人……可是每一次——好奇怪,真的好奇怪,為什么每一次都要被你們殺死……」 他的內心很混亂。對原本世界的,對諾亞方舟的也有,憤怒、悲傷、痛苦,或許還有經歷四十七次死亡的懼怕和失望,這些情緒似是混沌,全都緊緊纏繞在一塊,路行舟沉吟讀心,看著孫臨安死死緊握的雙手。 「而且、我不想拍的原因根本不是什么生疏,我很喜歡攝影,但是、但是我只要拍的時候就會覺得很憤怒、很痛苦……」 孫臨安紅著眼眶,聲音挾帶著顫抖,「因為我很嫉妒你們的世界,不像我的世界已經完全被搞砸了……可是、你們卻不完全懂得珍惜……不斷在犧牲動物、不斷在製造戰爭的藉口、不斷讓很多孩子家破人亡、不斷、不斷、不斷在破壞這個世界!憑什么你們的話就是絕對……真相在你們的面前卻是不堪入目的敗類,而我只是瘋子,你們永遠都聽不進去我的警告,為什么——我永遠都被當成異類……」 他頹著肩膀,收緊雙手。 「而且我的底片、我那卷底片的最后一張是……」孫臨安不禁掉下淚,喃喃:「是我的家人哦。」 他的內心仍在翻涌。路行舟伸出手,試圖握住孫臨安緊緊鉗住的雙手,但在觸及的瞬間,便穿透了過去。 路行舟蹙眉輕嘖,「果然肢體接觸就會穿過去啊……」他輕喚,叫出名字:「孫臨安,別為那些垃圾自虐,手先松開。」 孫臨安緊繃地抿起唇,沒松開手。 「……說到底、您為什么會相信我呢?」他試著嚥下哽咽,說:「您真的覺得憑我就能拯救世界嗎?」 他的內心仍是暗涌。路行舟瞅著孫臨安,揚起笑,「有我在,為什么不能?」他的口吻總是自信,「因此,如果你愿意松開手,我會和你說一個秘密。」 孫臨安垂著眉眼,沒有動作。 「虧我愿意告訴你了。」路行舟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又悠悠地說:「你真的不想知道?」 孫臨安抿了下唇,終究閉口,雙手緊握。 路行舟覷著孫臨安一會兒,再度嘗試地擲出能吸引他的話語:「我以為你很好奇我的身份。」 他的身份。這四個字倏地讓孫臨安一頓,確實勾起他被種種情緒埋沒的好奇心。 他的內心在動搖,暗涌逐漸平息。看起來有用,路行舟不自覺在心里松了口氣。 而孫臨安在猶豫了一陣,終于緩緩松開雙手。 「你可以先看看。」路行舟滿意地勾起唇,手一彈指,電腦螢幕霎時亮起,而后忽閃忽滅的,再一轉眼,影音網站躍入眼前,螢畫面停在一段還沒開始播放的影片上。 當孫臨安抹了抹淚,抬眼望去時,影片心有靈犀地開啟全螢幕模式,并且自動播放起來。 那是相片製作而成的影片。背景音樂是高惠美的《烽火》改編的鋼琴版,隨著沉靜陰鬱的樂音傾瀉而出,一張張相片從他們眼前緩慢展開,斑馬、云豹、鬼蝠魟、長頸鹿和國王企鵝……這些熟悉的相片令孫臨安看得恍神,他從不會會忘記這一幀幀的瞬間。 ——這些都是他拍的。 孫臨安雙眼圓睜,一時無法反應過來,路行舟是從哪里哪里找來的?這些都是他以前拍的相片、是在他世界里才有的東西——可是,為什么此時此刻會出現在這? 「是我擅自主張讓他們先製作影片了。」 路行舟注意著孫臨安的表情,在旁解釋:「影片是海曼做的,文宣交給其他幾位。」他露出得意的笑。「而我,負責提供相片。」 「……提供相片?」 孫臨安呆愣著,聲音還帶著哭過的沙啞。 「所以,這下你總該知道我的秘密身份了,我親愛的瓊納斯。」路行舟的話里哼著笑,直視著孫臨安,徹底攤牌。「歐里、托比,還有路行舟,他們都是我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