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的消息很快地傳遍整座小島，不過小島本來就很小，所以我想應該幾乎是當天島上的居民全都知道這件事了。就像我溺水后回來一樣，這陣子我的家又有一段時間非常熱鬧，大家都跑來我家想看我到底變成什么樣子。大家都絕口不提也不問關于人魚的事情，但我卻能夠從每個人的腦中聽到人魚的相關言論，有的真、有的假。

    可能因為身分不同吧，再次回到陸地上和我『熟悉』的人見面，我的感受也有些不同。想不到過了五年，大家都變得不太一樣了。有的人結婚、有的人變得穩重了。連之前為了海羽跑來找我嗆聲的三人小組也都給我一種成熟的感覺。

    但他們都說我和五年前一樣，不管是外貌還是性格，都是他們記憶中的陸楓，我忽然有種落寞的感覺，大家真的都在成長，只有我被留在原地。

    回到家后我意外的發現家里的擺設跟離開前沒有太大的不同，而且看著衣柜里滿滿的衣服，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原來還是有沒變的東西……』我心里默默的想著。

    「總之你回來真是太好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島上的人們，正準備放松心情時，mama端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

    mama看起來沒有變，既沒有變老，也沒有變得憔悴，依舊是我記憶中的她。

    「這只是暫時的。」我手摸著咖啡杯，看著mama說道。「我是用了海巫的魔法，才能變回人類三天，但我還沒找到可以讓我永遠變回人類的方法。」

    「是嗎……」mama難掩失落，我起身抱抱她。

    「但總是會有方法的，更重要的是，你們都還好好的。」鼻腔里傳來mama的味道，讓我更加安心，也把mama抱得更緊。「真是太好了。」

    門外傳來敲門聲，不等我們開門，小翼就從門外衝了進來，鱗叔叔和鱗阿姨也跟在后面進門，鱗叔叔和鱗阿姨看到我，馬上像見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般緊緊的抱住我，阿姨甚至激動到哭了。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大人真是的，等等把孩子嚇壞了。」mama過了很一陣子才笑著阻止鱗叔叔和鱗阿姨越抱越用力。叔叔和阿姨聽到mama的話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笑著放開我。

    「叔叔、阿姨，這些日子謝謝您們照顧mama，見到島上的人們也都如此有活力真是太好了。看來我應該可以完成我的使命……」

    我話還沒說完，我馬上感覺到現場的氣氛變得不對勁，整個廚房只剩下每個人緊張的腦內聲音，忽然又接收到這么大量的腦內聲音，我又開始有些頭暈，但還勉強撐得下去。

    「小楓，你剛才說的使命是……怎么回事？」鱗叔叔率先開口。

    雖然我很想好好休息，但海巫只給我三天的時間，我必須要盡可能快點讓大家知道狀況，我喝了一大口面前的液體，當液體滑進喉嚨時，有種苦澀的味道充斥著我的喉嚨，我差點把它吐出來。

    「沒想到這東西這么難喝……我覺得它的味道蠻香的，還以為會很像花茶的感覺……」

    大家看到我的反應都哈哈大笑，尤其是小翼，笑得最大聲。以前我老是羨慕小翼可以喝咖啡，但現在我一點也不羨慕了。

    「這就是大人的世界！看來你還是個孩子。」mama稍微止住笑意，摸摸我的頭。

    在場的氣氛又回到剛才的嚴肅。我清清喉嚨，努力拼湊自己想說的話語。

    「我想說的是，我這次能夠回來陸地，是有交換條件的。」我抓緊裙襬，再度開口。「我希望我能夠說服島上的人們，相信人魚的存在，且和他們一起維護大海的和平。」

    現場又是一陣寧靜，我依然可以聽到他們腦內的聲音，可惡，上次忘記和海羽學怎么把腦內的聲音關掉……

    「小楓……雖然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說……」mama率先打破沉默。「島上的人們現在對人魚這個名詞有點反感。」

    我想mama說的狀況大概就是小翼之前告訴我的，現在島上的人們對人魚非常反感，尤其在我離開之后，大人們好像很擔心人魚又再度出現……

    「小翼，我上次跟你說的說法你后來有跟其他人說嗎？」我追問，我聽過小翼說的故事，但我不能理解為什么。

    「我說啦，應該說，我有幾次想開口，但島上的人不想聽。他們還是覺得是人魚強行把你帶走的。」

    小翼的話語充滿無奈，老實說我有點驚訝，雖然知道島上的人一直都有點固執，只是沒想到這么固執。

    「島上的人覺得人魚不守信用，即使小翼想解釋他們也聽不進去。」鱗叔叔解釋。「不瞞你說，島上的人們對人魚毀約有不好的印象。」

    我看向鱗叔叔，我聽到他的腦中正在盤算要怎么開頭，于是我直接問了：

    「叔叔，我知道曾經爸爸有在陸地上念書，還跟mama、叔叔和阿姨是同學……但為什么，你在爸爸過世后要勸mama封閉關于人魚的記憶？」

    我此話一出，鱗阿姨的身體顫了一下，她緊緊抓緊鱗叔叔的衣角，眼神中充滿了警戒，但更多的是困惑。

    叔叔雖然也想談論這個話題，但被我突然這么一問，他也有點驚訝，我看見他的眼睛瞬間睜得斗大，但隨即恢復正常。

    「如果要說起這件事，要從更早以前說起。就是你爸爸陣亡的那次出航。」

    鱗叔叔感嘆著，但沒有繼續說下去。也許是擔心周圍的人聽懂他話語中的意思后會和我保持距離，又或者他只是感嘆，沒有要多說的意思。但沒多久鱗叔叔再次清清喉嚨，繼續說下去。

    「那次出航是我呼吁大家和你爸爸會合。我還是叫他瑀安吧，好久沒叫這個名字了。」他看向我mama，似乎在確認mama的反應，接著繼續說下去：

    「瑀安自從跟雨寧結婚后，他就放棄了人魚的身分。雖然說是放棄，但他并沒有放棄和人魚的連結，而他也知道村長和部分的人民不喜歡人魚，于是他和雨寧選擇在附近的一座小島上過日子。直到某天，他劃著小船來找我，他說人魚有難，希望我們可以伸出援手。

    基于朋友的道義，我把我能號召來的男人全都聚集起來，雖然瑀安是個怪人，但他曾經阻止了無謂的犧牲，我們還是很信任他的。出航之后，果然看到了那個幾艘外國漁船在海上，他們身穿潛水裝，手上拿著長槍，說是要去抓人魚。雖然村長帶著大人出發的時候我們沒有親眼看到，但大致上也可以知道怎么回事。瑀安他真的很努力的想維持海陸和平，但最后的結果我想人魚應該也告訴你了，人類只剩下我活下來，而且會變成這樣，都是我帶頭的。」

    鱗叔叔一口氣說完，鱗阿姨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緊緊的抱著丈夫。

    「島上的大人不相信人魚，是因為這場戰役讓多數的人類犧牲嗎？」我問。

    「小楓，你聽我說，」叔叔的聲音越來越小。

    「那次的結果多數的人沒有辦法接受，有好幾個人想直接出海去尋找他們的丈夫，甚至還有人想自殺的……我們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他們受苦，而且造成這樣的結果都是我的錯，再加上，我希望你mama可以回到島上住，當時身為人魚女兒的你，是沒有辦法在這座島上平安長大的。所以，我和你mama去祈求神明，讓島上的人們忘記人魚的存在，他們只記得自己的丈夫出海過世，但不記得是因為什么……」

    鱗叔叔對著阿姨露出無奈的笑容，阿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放開叔叔的衣角，黏到我mama旁邊。我看到阿姨驚恐的表情，阿姨可能也忘了爸爸的身分。

    「你會不會太自私了點？」門外忽然冒出一個聲音，接著看到一個氣憤的男人站在我們眼前。

    海羽的表情顯然是在鱗叔叔開始說故事之前就到了，也有可能更早，但大部分的內容他一定都聽見了。

    「我還在想為什么我上岸后發現人類都不知道我們的存在……只因為這樣就把一個民族遺忘？這樣算什么為大海好？不對，你這根本不是為了大海好，只是讓自己減少罪惡感罷了。」

    「我們那時候做這件事，確實不是為了大海。」鱗叔叔誠實的回答，他知道和人魚說好聽話也沒用。

    海羽怒視著在場的人，他大嘆了一口氣。

    『你現在還想相信他們？他們就是這么自私，完全不值得信任。』海羽的腦內聲音出現在我耳邊，我搖搖頭。

    『現在說還太早，要給他們一點時間。』我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而且，我也是這自私民族的一份子，不要忘記這一點。』

    海羽聽到這句話后臉上的表情更陰沉了，他惡狠狠地盯著我，我也不畏懼的回望著他，希望他可以暫時放下自己的情緒。

    「我先去你房間，等你們談完了再來找我。」海羽率先投降，飛快地跑到我的房間。

    「總之，我們很高興你回來了，雖然只能回來三天，但還能再見到你我們都很高興。」鱗叔叔勉強自己露出微笑，但我知道他是很真誠的歡迎我回來。

    「但關于人魚的事情……可能要再隔一陣子再說會比較好。」鱗阿姨認同丈夫的話，跟著補充，兩人站起來準備離開。

    「但是，那時候就來不及了！」我有點緊張，只有三天能說服他們和人魚站在同一條陣線上，而三天過后我就必須加入人魚的行列，如果沒辦法說服他們，我就沒辦法救他們。

    換句話說，這三天是島上的人最后的機會。

    他們看到我反常的態度，露出困惑的眼神。我懇求他們先讓我把話說完，之后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其他村民，他們才安靜地讓我把話說完。

    我把我看到的海中情況、海中的人們希望改善的狀況都說一遍后，現場又是一片沉默，我聽見他們正在努力消化這一切的事情，但忽然要他們相信一個陌生的民族而且和他們站在同一條線上一起對抗其他的人類這件事讓他們陷入了困境。

    「如果不答應會怎么樣？」mama率先開口。

    「聽說會直接視為敵人。」

    「聽起來這根本就是強迫我們要答應吧……但是就算我們愿意說服其他人類，那又能怎么辦？島上的人民幾乎都沒有離開島上，我們要怎么和其他國家的人交涉？」鱗阿姨也開口，我忽然發現阿姨的聲音跟海妖賽蓮的聲音頻率很接近。

    「mama，您之前不是有出海過？那時候應該會停靠在其他國家吧？」我問。

    「是有啦，但那時候是去交易，而且據我觀察，國外的人類很少會真的相信人魚的。所以如果是用人魚的名義去交涉……想改善這個狀況不太容易。」

    我驚訝的看著mama，我以為他們要花更多時間去判斷人魚是否是可以相信的民族，想不到她和鱗阿姨這么快就直接設想人類是否能夠達成他們的要求。

    「既然大海中的狀況變得這么麻煩，或許真的有必要和人民們商量，重新建立和人魚的連結。」鱗叔叔做出結論。

    在場的大人們這么快就得出結論，我困惑的看向小翼，小翼也向我回以困惑的眼神。小翼不是說島上的人都不信任人魚？

    那現在是怎么回事？

    「等等，所以您們的意思會答應人魚的要求？」

    「如果是對大海有幫助的，我覺得我們沒有必要反對吧？」鱗叔叔說。「雖然我們島上除了捕魚以外還可以耕種、畜牧維生，但捕魚的人口也是蠻多的，最近也注意到運回來的捕獲量有變少的趨勢，原本以為是因為女人出海才沒辦法捕到這么多的量……」

    鱗叔叔話還沒講完，馬上被鱗阿姨用力捶了一下，mama也朝叔叔露出不悅的眼神，因為mama就是出海的女人之一。自從那次出海后，捕魚的男人幾乎全部陣亡了，他們的家庭為了維持生計，開始有女人加入了捕魚的行列，而一步一步帶著她們熟悉器材和海洋的就是mama。

    「咳咳，總而言之，現在知道大海的狀況了，或許可以以大海的安全為主要訴求，去說服其他人放下成見，和人魚交涉。為了自己的生計，或許這個辦法可以成功。」叔叔尷尬的清清喉嚨，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完，就直接逃離現場。

    「這個男人真的是，跟學生時代完全一樣，小雨寧你別在意。」

    小雨寧？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親密的暱稱……還是我真的太久沒有回來陸地，對陸地的記憶已經有點生疏了？

    「我當然知道，我也跟他認識超過二十幾年了呢！你別在意，快回去休息吧，小翼也是，剛出海回來，一定都累了吧。」mama笑笑地說，阿姨才尷尬的跟在丈夫身后離開，小翼也準備要離開。

    「我送你回去。」看到小翼站起來，我幾乎是跟他同一時間站起來，跟他一起走向門口。

    「我等等就回來。」我朝門內大喊，得到mama的應允后，跟著小翼走到他家門口。

    「你很好笑欸，我家就在隔壁。」小翼拍了拍我的頭，這趟路根本送不到三十秒就結束了。

    「我就想跟你多相處啊！不可以嗎？」不知道是誰給了我這勇氣，連這么rou麻的話都說得出口。

    「好好好，沒有不可以。還是你想找個地方多聊聊？畢竟你這么久沒回來了，要不要去島上逛逛？」

    我再次進家門問mama的允許，其實一部分是擔心mama和海羽單獨相處會不自在，但mama只是笑笑地要我放心，海羽不會傷害人。

    這么說也是，畢竟海羽不是賽蓮，應該不會把我媽吃掉。

    ＊

    我和小翼肩并肩走在海岸旁，我們剛才走過了公園、學校，又來到后山上的石像，自從去過海城之后，我再次看見這個石像，果然跟海城里的巖石差不多顏色。

    「自從那天之后已經過了五年，而你現在又站在我身旁，真的很像在做夢。」小翼看著海面，若有所思。

    「我也很驚訝，我以為我只是去幾個月，甚至幾個禮拜而已，沒想到已經過了五年……」

    我感覺到小翼的氣息在我耳邊，下意識的把頭轉過去，看到一張放大的小翼臉正專注地凝視著我。

    我感覺我的心跳又開始亂跳了，這種感覺就像有好幾隻鹿在心臟的位置狂妄的亂竄。

    「說不定你繼承了人魚凍齡的能力，你一點也沒有變老的感覺。」小翼哈哈大笑，把頭稍微移開一點。

    「人魚沒有凍齡的能力好嗎？人魚只是壽命比較長。」我沒好氣地說，不過歲月真的在小翼的臉上起了一點點微妙的變化，現在的小翼因為長期出海的關係，變得比較壯一點，臉上也多了幾道細微的皺紋。

    「現在我已經成年了！如果你愿意，我已經可以結婚了呢！」他露出靦腆的微笑，但說出的話聽起來很幼稚……

    「說的好像你會娶我似的，我還記得之前你跟我告白的時候被我狠狠地罵了一遍，還害我掉進海里，都發生這種事情了，就算再怎么喜歡也不會想娶我吧。」

    我打哈哈的說，但他的眼神卻異常的認真。

    「我現在對你的感覺還是一樣，如果你能夠接受我，我會很開心的。小楓，五年了，你對我還是沒有感覺嗎？」

    聽到這么直接的告白，我的心跳又開始亂跳，現在我已經知道自己對小翼的感覺，但我真的可以和他在一起嗎？

    想起爸爸mama的愛情，會不會因為我的身分，有一天又必須回到海里……我看過mama因為沒辦法和爸爸見面而難過，如果不想讓小翼經歷mama的痛苦，那我好像不應該和他在一起……

    小翼從我的身后環住我，我感覺到他厚實的肩膀，還有屬于他的味道。

    「你記得五年前我和你告白的時候，你說好像只有你被留在原地，大家都成長了……」小翼突然說起那時候的事，我有點尷尬地想掙脫，但現在憑我的力氣根本沒辦法掙脫開。小翼繼續說：

    「雖然現在看起來這是事實，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并沒有停止成長，你只是沒有意識到這些事情而已，你也隨著年紀的成長而去明白一些事情，對我來說這就是成長。這幾年，看著阿姨故作堅強我也很難過，也想過如果想和你在一起，我有一天可能也會跟阿姨面臨同樣的狀況，但是我還是很喜歡你，我想用我剩馀的生命保護你，就像阿姨和叔叔一樣。所以，不要用你的身分推開我，好嗎？」

    小翼的聲音既溫暖又輕柔，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眼淚就這樣不爭氣的掉下來。也許有一部分的自己也在說那時候的我太傻，也許這個擁抱就是我期待已久的觸碰。

    但現在……如果接受了小翼，我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對未來會不會有影響……我又陷入了矛盾。

    小翼彷彿是知道我的不安，他依舊抱著我不發一語，聽著海浪的聲音吹著海風，等待我的回應。

    「小翼，你真的不介意我的身分？儘管有一天我還是有可能要回到海里？」我又問了一次。

    「到時候，我一定會在你身邊。我知道爸爸已經準備好要去說服村民重新和人魚交涉，這么一來就不會發生叔叔和阿姨的事情，我一定會在你身邊。」

    「但是如果不成功……我就要回到海里和人魚站在一起……到時候我就不能和你們一起……」

    「即使爸爸說服不了村民，我也已經決定了。」小翼認真的說。「不管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我都要和你一起。就算有可能和人類為敵也沒關係。」

    我聽到他的宣示，彷彿吃了定心丸似的，儘管我有一種自己帶壞小翼的罪惡感，但此刻的我不想管那么多，我轉過身緊緊的抱著小翼。

    不知道是因為太陽逐漸西下剛好照射到石像，還是那尊石像真的有什么祕密被隱藏著。

    此刻的它正在我眼前閃閃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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